心满意足朝家里走,徐明诚一路上都在想这盘棋是赢在哪里,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他发现家里的情形有些不对,若是往常高雅香应该坐在客厅看电视才对,但此时高雅香并不在看电视,她的卧室门虚掩着,他满腹疑虑推开门,却发现高雅香于黑暗中伏床哭泣。他心想,哭泣的理由应该是她不如意的水果生意。
“妈,你怎么啦?”
高雅香止住哭声,用哭泣后略带沙哑的嗓音说,“没事,呆会我们再说。”
徐明诚退了出来,顺上带上门,心想这个水果生意怕是不好做,不过即便不好做,哭也没有用啊,可恨自己还没有能力帮妈妈分担生活的压力,这时,他想,孙安邦那6块钱还是应当要的。
过了一会儿,卧室开了灯,高雅香收拾停当,甚至还梳了梳头发,但哭泣过的痕迹却擦不去,嘴角还有血迹,黑胖的脸上显露出坚毅的表情。徐明诚心想城管居然还要打人,真是过分。
“明诚,你以后不要跟孙安邦学棋了。”
“妈,怎么啦?为什么呀?”
“叫你不要去,你就不要去!”高雅香怒目圆睁。
“噢。”徐明诚默默点了点头。
“孙安邦就是一个畜生。”高雅香愤愤地说,“他是老流氓,他摸我,还打我。”
徐明诚腾地站起来,走到厨房拿了一根擀面杖,就要去找孙安邦算账。
“你干什么去?”高雅香拦下徐明诚。
“我去打死这个老畜生啊。”
“你这么一去闹,这件丑事不是整个小区都知道了吗?你叫妈以后怎么做人?”高雅香语态缓和下来,“再说,他也没有□□我啊,他要是反咬一口,说我们是诬陷他,我们反而说不清楚。”
“他这也是违法啊,要不,妈,我们报警吧。让警察来抓这个老畜生。”
“报警也不行啊。”高雅香擦了擦有些肿的嘴角,“你想想,警察一来,邻居们都得去做笔录,这事情还能包得住吗?妈以后没脸做人了。”
“哎。”徐明诚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呀?”
“不怎么办,你以后不要跟他学棋就行了,叫之倩也不要去,那个老东西很变态。”
8月的夜晚,还很炎热。徐明诚不停地洗澡,不停地吹风扇,还是睡不着。月亮的脚步已经走到他住的小房间的窗户了,透过窗照在他的枕边,月光并不透爽,被云彩蒙在上面,看不清朗。墙角的螽斯(孙安邦讲过螽斯和蟋蟀,但徐明诚还是分辨不清)还在演奏不休,它们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快要入梦时的游离感了,吹过来的风已经有些入秋时凉爽的味道,蝉唱了一整天,终于要歇息了,四周重新归于岑寂。徐明诚走到妈妈的房门口,耳朵贴着房门仔细听,直至他听到高雅香连绵不绝的鼾声才放心。
还是睡不着,徐明诚在辗转反侧间,已经想好了一条毒计。
为了麻痹孙安邦,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如既往去孙安帮家学棋。孙安邦也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在孙安邦不计其数的猥亵妇女的生涯里,除了在江油被人发现并打断了腿之外,几乎没有妇女报过案,他也没有因些而坐过牢。做的案子多了,他的心理素质也更加稳定。他断定高雅香并没有把这事情告诉徐明诚,家丑不可外扬,她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证据,再说又没有真的□□她。
情不自禁,其实,孙安邦并不愿意做这些事情,但天生的变态心理又每每逼迫他这样去做,他每每满足了变态心理的需要,又陷入自我谴责的深渊。自他在四川被人打断了腿,他作案的频率明显降低了许多,他知道这是因为衰老而致的激素水平下降,还有在酒精的麻醉后理想主义的若隐若现——只有在醉意朦胧间,他才会想起当年在光明中学和江南理工自己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学生,若不是如影相随的变态心理苦苦相逼,那也不会成为今天这样一个意气涣散、年老而猥琐的男人,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在年老猥琐的迷途中一再迷失、沉沦直至在夕阳黄昏时因老迈而失去作案能力方才作罢。
下一周就要开学了,徐明诚犹豫不决是不是要实施毒计。
徐德光给徐明诚打来电话,要他晚上过去吃饭。徐明诚到了徐德光和王姗他们在市区买的大房子时,才知道是徐德光女儿满月。徐明诚感到有些尴尬,他什么礼物也没有买,而且身上也没有带钱,他走到王姗身边,闻到她身上的一股奶香味,“王姗阿姨,我送给妹妹的礼物,下次补上好吗?”王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啊,你别客气,多吃点。”客厅很大,摆了两张餐桌,徐德光招呼徐明诚过去吃饭。
吃饭的客人徐明诚一个也不认识,徐明诚这桌的酒司令是个俊朗的小伙子,口才挺好,很会劝酒,徐明诚心情不好,就多喝了几杯。徐明诚有些头晕,但还是自己走回来了。
徐明诚在路上想,如果杀死孙安邦,自己已经14周岁了,估计得坐牢(这也是孙安邦讲的刑事责任年龄,同样,徐明诚也没有认真听),即便不坐牢这一辈子也毁了。如果不杀死孙安邦,这口气咽不下去,而且他还会再次作案的。杀也不行,不杀也不行,但是如果他是自己死掉的,那一切就好处理了。徐明诚走到楼下时,柳之倩叫住了他。
“你喝酒了?”柳之倩嗓音里有哭泣过的沙哑。
“喝了一点”徐明诚说道,“我爸爸的女儿满月,我都没有送礼物。哎……”
“明诚。”柳之倩欲言又止。
“说啊,什么事情?”徐明诚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孙安邦摸我,还要□□我。”柳之倩哭着说,“若不是我拿了把剪刀,就被他□□了。他还打我。”
“这个老畜生,真是该死。”徐明诚气愤地说道。
“你要杀他吗?”
“难道我们还要选择报警吗?你一个姑娘家的名分不要了吗?他肯定也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他是这样说的,我们惩罚他一下就好,我们以后不粘他(zhan,方言,不理会的意思)就好了。”
“这个不用你管,我自己会处理的,你只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
晚上徐明诚去孙安邦家下棋,带了5块钱的猪头肉,还有半瓶运漕粮食酒,孙安邦已经忘记了高雅香与柳之倩这茬事——唯有遗忘才能让他不至于要坠入自我谴责的深渊,他觉得徐明诚真是个好徒弟。徐明诚给孙安邦倒了一茶杯白酒,“师父,你酒量大,多喝点。”徐明诚只是小口抿,他告诉孙安邦,他去南山公园看过,那里下棋的人水平挺高,人又慷慨大方,钱又好赚,一天赚上100元很轻松。为了让孙安邦相信,他举了个并不存在的例子,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不管怎么说,孙安邦是相信的,孙安邦喜欢下棋、喝酒、赚钱,在这个例子中,三要素都凑齐了,他自然是相信的。
孙安邦与徐明诚是上午10时到达南山公园,南山公园果然热闹,气象非凡,远非他们家附近的小公园可比的,下赌棋的人还多,下棋人的水平还高,孙安邦看了十分钟后,就知道自己顶多只能让二子。既然下赌棋,孙安邦就没有必要暴露实力,不让子,平下,一盘5块钱。
孙安邦很鬼,他先在布局与中盘确立比较大的优势,然后在收官时一步步地退让,甚至会故意卖个破绽,双方的差距愈来愈小,到最后,孙安邦只赢1目2目的,这给了对手很强的错觉,以为下一盘再小心谨慎些,就有可能会赢他,于是对方强烈要求再下一盘。孙安邦如法炮制,不大工夫就赚了10元。
到傍晚时,孙安邦已经赢了30块钱,就在他们准备收摊回家时,来了一帮城管,不由分说,扣下他们的棋具,并搜走了35块钱——还有孙安邦的5块本钱。徐明诚知道,是一个下赌棋输掉的人不服气找来的城管,而下赌棋输掉的人,是徐明诚找的,他告诉他孙安邦下赌棋的赢钱之道,“这个骗子,明明是个高手,居然还假装低手骗我们钱。真不仗义。”下赌棋的人恨恨地说。
“师父,钱财是身外之物。”徐明诚劝慰道。
“明诚,你说,这帮城管怎么这么不讲道理,30元是我非法经营所得,你没收了,我没意见,怎么说也不应该搜走我5块本钱啊!”孙安邦生气地说。“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没什么,我们还可以再赚回来的。以后我们下棋,不能找那种尖嘴猴腮、视财如命的人下,今天的城管就是他找来的。”
“你看见了?”
“师父,我猜的,你赢了他10块钱,他在那里捉摸了半天,不肯走,他前脚刚走,城管后脚就来了,你说城管是不是他招来的?”
“我也是,赢他5块就好了,何必这样贪心呢,结果辛苦赚来30块都没有了。”
见孙安邦还在生气,徐明诚说,“师父消消气,我这就去买点卤鸭,再买瓶老烧,明天我保证可以把钱再赚回来。”“你哪来的钱啊?”孙安邦关切地问,“我上个学期考个年级第一名,我爸给我的奖学金啊。”孙安邦问也是白问,因为他赖以扳本的5块钱也被搜走了。
不一会儿,徐明诚就买回来半只卤鸭和一瓶老烧,他们边吃边喝,徐明诚边吃边打量周围的环境(他以前来过南山公园,但今天的任务显然不同),到月上柳梢时,孙安邦一个人把一瓶白酒喝完了,躺在望江亭的石阶上睡着了。
月上柳梢,徐明诚起身沿亭子转了一圈,再沿着临江大堤转了一圈,南山公园有些偏僻,游人此刻基本都回家了。把孙安邦喊起来,说要回家了。孙安邦跌跌撞撞起来,徐明诚搀扶着他走临江大堤,孙安邦无法站立,醉得不成样子,孙安邦扶着护栏,徐明诚俯下身抱起他的双腿一把把他掀入波涛汹涌的大江中。
徐明诚把食物收拾一下,装在袋子里,带到太平桥公交车站才丢掉。徐明诚走了很远的路,才敢做公交车,回到家时快十一点了,他轻手轻脚上床,高雅香在里屋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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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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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之倩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孙安邦,就问徐明诚,徐明诚说,不要问了,我也不知道,这也不关你的事情,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柳之倩认真的点点头,她心里被温暖包围着,她觉得徐明诚是为了自己才杀人的,这只能归结为一个理由——为了爱。
孙安邦失踪后,徐明诚梦到过孙安邦几次,梦中孙安邦还坐在江水中下棋,下到得意之处时,孙安邦发出类似猫头鹰一样的怪叫声,很是好笑。后来,徐明诚再也没有梦到孙安邦了,这事情也渐渐淡忘了。
直到孙安邦在外流浪了十年的老婆回家并向派出所报了失踪,人们才发现孙安邦已经消失了三个月了。孙安邦的老婆跟随那个卖假药的在全国买了十年假药后,在一个秋雨夜,望着枕边睡着的丑态百出、肥头大耳的男人,蓦然发现自己真正所爱的人却是孙安邦,于是,她连夜赶往江都。
太平桥派出所所长张长安调查到三个月前有人看见孙安邦是在南山公园下赌棋,当时还有个男孩和他一起。孙安邦的尸体一直没有被发现,所以,这个案子一直是个失踪案而非命案。
张长安第一次见到徐明诚是在育才中学的校长办公室,张长安对徐明诚的第一印象不错,他简单问了徐明诚几个问题,徐明诚都答得很合乎情理,但张长安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直到几年后,在光明中学现次见到徐明诚时,张长安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徐明诚的回答太合理了,这种太合理本身就不合理,他问的问题徐明诚都预想过了,并给出了合乎情理和逻辑的的答案。
无论如何,章兰芷无法忘记那个夏天的早晨。微风中稻花的清香在村子周围游荡,院子里纤瘦的紫薇也开出了一团团云霞般的花朵,乘风而来的喜悦,突如其来的悲伤 。
那一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甚至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过了这一天,章兰芷便从一个天真无邪、活泼烂漫的少女沧桑成一个岁月摧折、风霜相逼的老妇人。少女时代所幻想的王子骑着马从东方地平线上驭风而来,倚在窗前看雪花从盛开的腊梅身旁飘过——那动与静之间的美,笑吟吟地端起酒杯,对面坐着谁?而窗外春风过处桃花摇曳在灯火黄昏里,在昏黄灯下,爸爸妈妈相视一笑不言不语中流过的温暖,这些都已不见,连同少女时代的所有怀想都统统一去不复返了。
一大早,章兰芷就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被光明中学录取。光明中学是省重点高中,进入光明中学,离全家人所期待的江南师范大学就更进一步了,可以说是一只脚已经踏入江南师范的大门。其实两天前,学校就电话通知了章兰芷,全家都欢喜得要命。中午时,妈妈何玉花就特意做了几个好菜,红烧肉,酸菜鱼,跑运输的爸爸章启发放弃了下午的生意,决定好好庆祝一下,他喝了半斤多白酒,还要再喝,但被何玉花把酒瓶收走了。这几天,全家人都浸泡在这样的喜悦的河流中,不想上岸。
章兰芷领了通知书便骑车回家,她想早点看到父母,并想看到他们被喜悦再次充盈时的欢喜模样。
学校离家并不远,也就10里路的样子。章兰芷一路上都无心看风景,她穿着一件白色有着蕾丝花边的棉布衬衫,上面还印着DIOR,她不认识这个品牌,但她知道一定是个国外的大品牌,而她的这件衬衫无疑是假冒这个品牌的,这是今年夏天爸爸在市里买的,她问多少钱,但爸爸没有回答,只是说,“你甭管多少钱,你喜欢就行了。”,她猜价格定然不菲,加上这衣服的款式也好,面料也好,穿着也合身得体,她心生欢喜,平时舍不得穿。
公路沿线的红砖青瓦房旁,三三两两的人,或蹲或坐,手捧着粗瓷大碗,在吃早饭,早饭大多是稀饭,碗底或垫几片锅巴,稀饭上盘着几条腌渍的豇豆,照例,有几只鸡仰头守在他们旁边,期待他们会丢弃一些食物。当章兰芷的自行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们会好奇地相互打听这姑娘是谁,“真赞!”(zan,第二声,方言,表示好看,漂亮)。
一路上章兰芷都在憧憬着光明中学的学习生活以及几年后考上大学的情形,她的想象一般以考上江南师范大学为终点,因为她无法想象大学生的学习与生活,因为她们村子里还没有人考上过大学。
语文老师就是江南师范毕业的,长得秀气近乎文弱,有一种淡淡的薄雾一样的忧愁,江南师范是章兰芷可以想到的顶好的大学了,能考上这样的大学,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她想不通。章兰芷知道语文老师喜欢她——尽管他并没有向她表白,她也喜欢语文老师——同样,她也没有向他表白,但他们只是如涸辙之鲋一般困守于一汪水洼——谁也没有能力拯救他们缥缈若虚无的爱情,谁也不敢前进一点,连眼神交汇于一处也会慌乱地避开,她不敢看他,同样,他也不敢看她,即便是上课时必须要看她,他也会把目光移至缥缈处。她知道他已经订了亲,那是一个摩登女郎,娇艳欲滴的红唇,被牛仔裤包裹起来的窈窕腰身,微微卷的长长黑发散发出鲜甜的香气,一走一扭一叹息,涂的脂香,抹的粉厚,活脱脱一个有着流亡公主气质的世俗女郎。流亡公主一到学校便搀着他的胳膊到处宣誓主权,向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片落叶,每一个怀春的人,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听到她如百灵鸟一样婉转清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