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之倩穿着一件米奇的T恤衫,一条沙滩裤,细细瘦瘦,她看到徐明诚到她家来,心生欢喜,但在外人看来,她对徐明诚的到来相当冷淡甚至是排斥的,这不能不说是少女的矜持心走向反面的明证。徐明诚也感觉到了柳之倩的冷淡,便不想在她家吃饭了,起身就要告辞,柳民生说:“明诚,你和之倩是老同学,又是好朋友,正好可以聊聊天啊,你金花阿姨已经在做菜了,吃了饭再走。”徐明诚瞥了一眼柳之倩,见她垂着眼并不言语,就说“不了,叔叔,我还要帮我妈妈去干活呢。”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徐明诚走后,柳之倩回到自己的房间,依旧垂着眼,不言不语,而窗外,夹竹桃在寂静地开放,粉红色,月白色,寂寞的,伶仃的,不知不觉,她竟垂下泪来。
9月1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省立光明中学在学校大礼堂召开新生入学仪式,市教育局、区教育局的部分领导参加,甚至还有江南理工大学、江南师范大学的代表。
首先是校长致欢迎辞,接着是新生代表发言,然后是老师代表发言,最后是江南新区公安局警官谈谈校园安全等问题。
校长早年留学英国剑桥大学,他的欢迎辞并没有英伦风,“尊敬的领导、各位来宾、老师同学们,大家好。在这样一个秋意渐浓的时节,我们迎来了94年级新生。省立光明中学有百年历史,但若自宋代大儒朱熹创办的白鹿洞书院江南分院算起有1000多年历史……”
校长拿着稿子在念,他的欢迎辞有些冗长,新生们显得有些疲惫。徐明诚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同学,单是从衣着上就可以非常明显地区分出家境,徐明诚穿着一条T恤衫——那是花15块钱买的百货大楼的淘汰货,戴着20块钱的石英表——妈妈还嫌贵,一条从初三穿到高一的牛仔裤——显然裤脚有些短了,一双40块钱的皮鞋——这双鞋最能体现他的身家了,商贩硬说是牛皮的,但显然不是,因为只穿了一上午,牛皮就掉了不少皮——如果是真牛皮,那这头牛生前应当患有相当严重的皮肤病。他有些局促不安,他只能用麻木不仁来冲淡或是安抚这些不安,“贫穷本身并不是罪。”这是徐德光的原话。
记得徐德光曾经和他说过,一个人的自信,来自于他的内心,包括他的才学、对世事万物的认知、信念,而不是来自于外物,包括他的容貌、衣着、华屋高堂、宝马香车,所以,身材矮小的晏子可以风神潇洒地出使楚国,相貌丑陋的温庭筠可以写出传世文章。这显然是徐德光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肯定不是他自已的话。徐明诚也承认爸爸的这番话也曾经激励过他、震荡过他,但在他这样一个容易被虚荣心引入歧途的年纪,要完全把物质匮乏所带来的浓重自卑从内心彻底祛除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找到一个自信的支点,来平抑沉重的自卑心。
男同学的眼神都瞟向女生那边,徐明诚也想瞟,但是自卑束缚了思想,思想限制了行为,行为害苦了眼睛。徐明诚一直以为,如果一个漂亮的女生从面前走过却一眼不看,虽然维护了正人君子的形象,但眼睛却实实在在遭受了重大的损失。所以,想看便看,不想看便不看。
要不是主持人带头鼓起掌来,同学们都不知道校长的讲话已经结束了。掌声分为两波,第一波是在听校长讲话的,第二波是没听校长讲话被第一波掌声所引领的。
新生代表是顾星光,主持人介绍说是市教育局局长的公子,顾局长今天能拨冗光临学校实在是荣幸之至。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顾星光并没有面露腼腆之色,相反,他沉稳镇定地抬起头扫视高一新生,这时,徐明诚发现顾星光很是帅气,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主持人接着介绍说,顾星光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光明中学,仅仅比第一名少1分,接着,主持人和旁边一位老师窃窃私语,噢,全市第一名也是在我们光明中学,他是高一(2)班的徐明诚,徐明诚在哪里?徐明诚在哪里?站起来,和大家认识一下。
徐明诚正在座位上脱袜子,那双牛皮鞋不透气十分的闷热,他很后悔花了这么多钱却买了双假牛皮鞋,很明显,若是双真的牛皮鞋,这头牛被自己密不透风的皮肤给捂死的。
当主持人第二次叫徐明诚在哪里时,他光着脚站了起来,脚踩在不知是谁吐的一口粘稠的痰上,心情一阵地烦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主持人给他解了围,“全市第一第二的学生都在我们学校,这是我们学校千年学府弦歌不绝的火种,徐明诚,请坐下。”
就在刚才,徐明诚站起来的刹那,他看到了一个头发如墨一般披散于胸前两侧、活泼的蝴蝶结,乌溜溜黑葡萄般大眼睛的漂亮女老师,她站在主席台的一侧,他并不知道她就是他这一生所追逐的爱情幻影——他的班主任章兰芷。
章兰芷作为老师代表上台发言,她穿着黑色的小西服,白色的衬衣,黑色的短裙。她拢了拢了头发,用她那叮咚泉水的声音、吹面不寒杨柳风的速度、秋月洒满平静的湖面泛起细碎波纹的意境开始演讲。她讲的什么,徐明诚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在沉浸在她制造的意境里,他们刚刚从小森林里出来,顺着小溪的路线,春天刚刚经过这里,山花已经开放,风开始和暖起来,野橡树生出了嫩绿的新叶,杨柳的叶子已经呈现出新月状,他们坐在一叶小舟中,秋月皓皓,湖水平静,一阵微风过后,湖面便泛出一片细碎的银光。等掌声再想起来时,他和她已经共度了一个春秋。
最后是警官讲校园安全,出乎徐明诚意料的是,警官居然是太平桥派出所所长张长安,他不知道这时,张长安已经升任江南新区刑警大队的队长。张长安讲得很简单,就是“保护自己,保护他人,人身安全第一。”但显然,徐明诚与章兰芷所带来的陈年案件泛起的沉渣让他分了神,他没有想到,在光明中学,他会同时遇到徐明诚与章兰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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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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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新生到校第一件事情,除了相互认识之外,便是搭建组织框架,选班长、学习委员、生活委员、文艺委员还有课代表。
关于班长的人选,不外乎是徐明诚和顾星光,他们是市第一名和第二名,如果他们不来当,谁又有资格来当这个班长?但至于让谁来当这个班长,章兰芷决定还是看看他们自己的意思。
“下面我们要选出班长,大家酝酿酝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她扫视了班级一圈。她看了一眼徐明诚,见他低着头,自顾自在发呆,便知他无意于这个班长。这些学生,就是怕当了班长会浪费学习时间、还要被迫分享自己的学习心得,其实这也无可指摘,因为当年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既然不愿意,她也不便勉强。
看了一眼顾星光,章兰芷发现他的目光停在半空等着她的目光来交汇,宛如梅雨季来自北方的冷空气在半空中等待来自南方的温湿气流,她知道,顾星光有意当这个班长的。
“顾星光,请你谈谈对这个班长的理解。”章兰芷微笑着说,唇红齿白,眼睛清亮。她进修过《心理学概论》,知道在什么场合之下要抛出一些没头没脑、用一句话无法回答清楚的问题,这样既让对方手忙脚乱疲于应付,也为自己赢得心理上的优势。
显然,顾星光的表现出乎她的意料。顾星光驾轻就熟,开始他的侃侃而谈,“我认为,班长应当是学习的表率,道德的模范,营造理想主义价值观是其第一要务,它不仅仅是一个职务,也并不以享有什么权利为其特征要素,鞠躬尽瘁、乐于奉献是其价值归宿……”顾星光学过《反心理学概论》,知道在对方抛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时,就不必按照对方的心理指示来回答,说一通谁也听不懂、也一时难辨真假的概念是应对这些问题的不二之选。
顾星光是班长,徐明诚是学习委员,汤阳光是生活体育委员,石冰玉是文艺委员,高一(2)班组织架构的茎脉已经清晰可辨。
入学第一天,徐明诚便受到了莫大的委屈。顾星光和汤阳光故意在食堂把徐明诚的饭盒撞翻,他们一前一后,撞了两次,饭菜和汤汁洒了一地,有些还溅到了徐明诚的白色衬衣上,如雪地上踩出一行行带泥的脚印,徐明诚感觉到了他们的敌意,错愕地站在那里。他们并没有道歉的意思,扬长而去。徐明诚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尴尬,他决定不理会这些敌意,但他做不到,而且他还心疼那些饭菜,这个时候,他忽然很想念柳之倩,他很想哭。他又打了一碗面条,坐在僻静处,但他吃不下,他受到了委屈与侮辱,他们伤害了他。他想好了,如果他们以后还要这样欺负他,他就和他们打一架,即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徐明诚想不通,顾星光和汤阳光这么快就联合起来了,而且一致要对付他,他也没有得罪他们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难道是因为他是入学成绩第一名,才致受辱的吗?
下午是体育课,男生踢足球,女生打排球。
徐明诚已经忘记了中午的不快(其实他并没有忘记,他只是把不快包裹得严严实实强迫自已遗忘罢了),决定好好踢场球,出出汗,把一切的烦恼都忘记。他在育才中学就学会了踢球,但没有天分,进不了校队,连替补也打不上。但是他有一个优点,连教练都频频颔首,他的速度快、跑位意识好。
男生分成两个队打比赛,徐明诚中场得球后迅速起动,带球晃过对方一个防守队员,向对方禁区内切过去,眼看就要形成单刀赴会之势,这时,人高马大的汤阳光从背后伸过一条腿,以一个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都明显是犯规的动作,直接把徐明诚放翻在地,他躺在草地上,动了动左腿,左腿明显是受伤了,他知道比赛对他来说是结束了,他又想起中午食堂他衬衣上的汤汁,心情更是难过。
汤阳光在众人的指责声中才毫不真诚地向徐明诚道了歉,徐明诚一瘸一拐下了场,眼里噙着泪。在宿舍的床上,他噙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不知道这三年该怎么办?如何才能熬得过去?徐明诚想转学了,转到江南实验去,和柳之倩一个班。但是如果转学,江南实验要收学费怎么办?家里的条件,根本负担不起学费。受一点挫折委曲就要逃避,这既不是他的性格,也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他们以后再欺负自己,先和他们谈判,不行就用拳头和棍子解决。他想好了,不能再受这样的侮辱而毫不反抗。
躺在床上,心情很不平静。本来,徐明诚只是想在光明中学好好学习,三年后能考上江南理工。对于同学,他是想带着一颗纯真的心交往,并不想惹事生非。但没有想到,刚上学就遭人欺负,理由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可以想得到的理由就是他是学校的第一名,遭人嫉妒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变本加厉。他擦了擦眼泪,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脆弱无助。
有人敲门,章兰芷推门进来了。她裹挟的一团香气向他袭来,香气里还带着9月阳光的味道——那种懒洋洋的、易把人招入梦境的舒服的味道,他的心情刹那变得宁静了。他要挣扎着起来给她倒水,她压了压手,“你不用起来了,我也不渴。”然后她抽出一条凳子坐了下来,“徐明诚,你伤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章老师,只是扭伤,应该不碍事。”“你把受伤的位置露出来,让我看看。”语气中夹杂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徐明诚只好把右腿的裤子挽起来,露出了受伤的部位,还有像海胆一样多毛的腿,他多希望这条多毛的腿光洁如海蜇。他的腿有些挫伤,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一只苍蝇大概是寻着血的味道,想挤到伤口附近,但它被腿毛架在当空,发出“嗡嗡”的抗议声。章兰芷用手指按压了一下,一丝清凉透过他的整条腿,一种如电般麻木的感觉传导到他的胳膊,他有些晕眩,“有点儿肿,贴几副膏药就好了。”
踮起脚,章兰芷向窗外看去。看9月午后的阳光照在后山的一片低矮灌木丛,腾起一股让景物隐约飘动的热浪,云雀的叫声空灵而幽远。徐明诚瞥见了她光洁的小腿,有着莹白色的光,他越是告诫自已不要去看,心却越是向往之,他就是这样在自已向自已发动的战争泥潭中挣扎,最后他说服了自已,定定地看着章兰芷的小腿,白皙细腻,浑圆结实,有着新月一样的弧线,新月的弧线太大了,用新嫩的柳叶来比喻比较妥帖。“徐明诚,我问过了汤阳光还有其他一起踢球的同学,汤阳光说他并不是故意的,而且他也向你道了歉,我看,这事情就这样,好吗?”徐明诚点点头。“我走了,你好好养伤。”章兰芷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带上了门。
章兰芷的到来让徐明诚这一天的颜色显得分外不同,活泼的,宁静的,如水面一漾一漾的波光,如玻璃样透亮凉凉的秋月光。对人类来说,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只有一天,短暂得令人心碎,但对蜉蝣来说,一天都太过漫长,半天就足够了——刚好可以相识、相知、相恋、相守,也许也并不需要那么周密的计划,胡乱地过,也便是一生。对年青人来说,一天就可以经历爱情的风起风住、花开花落、缘聚缘散,这一天也并不比蜉蝣的一生短暂——也许这一天便就是一生。
不知是章兰芷做过顾星光的思想工作,还是他兴趣转移,抑或是他觉得这样恃强凌弱也很是无趣,总之,他不再欺负徐明诚。顾星光的兴趣转移到了炫耀显赫出身和不凡成绩上来,目的只有一个,吸引石冰玉的注意。
石冰玉细细长长,鹅蛋脸,眉宇间有一种灵秀之气,更主要的是她天性温和,带着母性的柔美,顾星光无可抗拒地喜欢上了石冰玉,只因他迷恋一切带着母性光辉的东西,他小时候母亲就死了,而他的父亲把工作当情人并没有再娶。
顾星光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甚至走向了自尊心的反面——他公开地向石冰玉宣誓爱情,在他们那个年纪,爱情只是生活的调味口,而非必需品。石冰玉公开予以拒绝,但态度婉转以至于在外人看来,这不是拒绝,倒像是答应,毕竟顾星光爸爸是市教育局局长,也算是贵胄出身。
不可否认,顾星光并不想借助顾局长的身份来赢得石冰玉的芳心,但在外人看来,他无处不在借用这种显贵的身份,他的乖张,他的目空一切的傲慢,他的假模假式的敏而好学,他的故作姿态的成熟稳重,等等。
被石冰玉拒绝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哪有一开始就答应的?除非她早就爱上他了。所以,顾星光并没有一蹶不振,更何况石冰玉拒绝他也是附条件的——唯有他考班级第一名才有资格推开她爱的门扉,他答应了,因为这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的入学成绩只比全市第一名少1分而已。当然,这也并非易事,因为全市第一名也在他们班。
顾星光决定要缜密行事,他下课后找到徐明诚,说放学后找他有事情,徐明诚问他是在哪里见,他说学校附近的肯德基他请徐明诚吃。
放学后,徐明诚到了肯德基,顾星光已经点好了餐,在等他。
“坐啊。”顾星光指了对面的椅子。
“对不起,以前的事情也别放在心上。”他见徐明诚摆手,“这一次叫你来呢,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徐明诚心想,这顿饭果然不好吃,而且他也不想来的,但他怕不给顾局长公子的面子,以后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请你在期中和期末考试的时候,故意少得1分,做错一道选择题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