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前夕,流亡公主动用关系,把语文老师调到了市里。记得他们走的那天,下着雨,流亡公主打着伞牵着他的衣袖——仿佛牵着一头告别土地的牲口,他走到校门口时,不经意间回头向章兰芷的窗口张望,只这一眼,章兰芷的悲伤便溃堤而出,汹涌汪洋。
回家的路,章兰芷已经走了一半。就在一个下坡路段,她发现一辆警车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和一辆大货车发生一起惨烈的相撞事故——面包车的车头完全变形。这个路段,一年总是会有几起交通事故,章兰芷亲眼看到的就不下两起,但好像这样惨烈的交通事故,并不多见。
尽管车祸现场有些人在围观,但她并不想围观,她怀着心事,放慢速度骑着车,心想那个面包车师傅应当是很难从这场事故里活下来了,人生何其无常啊,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走了不远,她忽然意识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有些熟悉,有些像她爸爸的,而且章启发天没亮就出去拉活了。她的心“呯呯”乱跳,呼吸也似乎被梗住,她喘不过气来。她在向上天祈祷,祈祷爸爸平安无事。
快速地骑回去,拨开围观的人群,交警正在试图破拆面包车车门,隔着破碎的车窗,章兰芷看到了章启发那张变形的、额头上浸染的血流下来凄惨的脸。她泪眼模糊,发疯似的想要冲过去救爸爸,两位交警放下手中的活,过来拉住她,其实也不用拉,她已经晕倒在地,围观的一位大妈也过来帮忙,“人死不能复生,丫头,想开点。”大妈也陪着落泪。
那一天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才跨过山顶,阳光照到公路边。天气有些炎热,但章兰芷如坠入冰雪世界,浑身冷得真哆嗦。章兰芷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泪水把眼睛糊了一层又一层,粘粘的,眼睛都难以睁开,她看山川树木都有些摇晃,那么不真切,如在童话世界,她多想这真的是一个童话世界啊。她不想哭了,她累了,但一想到爸爸没了,她的泪又来了。
瘫坐在地上,章兰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风吹不进,雨渗不进,直至一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把她与爸爸拉到区人民医院,又拉到了殡仪馆,在那里,她见到了哑着嗓子的妈妈。
何玉花哑着嗓子,但还在哭泣,她时而悲痛欲绝,时而如诉如泣,时而喁喁私语,最后,尽管她还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她已经下定决心并积聚起生活的勇气,面呈坚毅之色,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在亲友的搀扶下,料理了后事。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章兰芷于朦胧间又见到了爸爸,他刚刚拉了一单活,把车开到了院门口,透过低矮的植有仙人掌的土围墙,爸爸的身影掩映在一株开着淡红花朵的紫薇树边。她手里拿出录取通知书在等他,录取通知书已经有了汗渍,软蔫蔫的,她打开一看,她的名字还有光明学的鲜红印章都清晰可辨。可是爸爸好久都不来,她也不便去叫他——她已经过了那种一取得好成绩就扑到爸爸怀里邀功请赏的年纪,这是少女时代的矜持和自尊心扩张后的副作用。她决定还是去叫爸爸,她推开院门,向开满紫薇花的巷子张望,并没有发现爸爸,也没有发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糟了,爸爸一定是去了那条被死亡诅咒的公路。她赶忙骑车去追,可是她浑身没有力气,骑得好慢好慢,风一吹就能把车吹倒,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章兰芷睡了好久,直到太阳照到她的凉席上她才醒来,醒来时,她还有些欢愉。年青人的欢愉总归是比老年人多些,而且并不需要理由,因为年青本身就是欢愉的理由。但她很快意识到爸爸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眼泪从她红肿的眼睛里再次溢出,她能感到眼泪流经眼睛时的温热、苦涩。
何玉花已经下地干活了,她带着克服一切的艰难困苦的决心和实现丈夫的遗志的信念来到了棉花地里,锄草捉虫。当太阳升上东山时,她回家做饭,女儿还在睡觉,眼泡浮肿,面容憔悴。她决定要把这个家撑起来,亲手把女儿送进江南师范大学。
光明中学是省重点学校,其前身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白鹿洞书院江南分院,当然,这是地方志上说的,地方志生怕遗漏任何一个地方上的名人,若是有任何一个牵强附会的机会,无不向名人身上靠,生拉硬拽,捕风捉影也在所不惜。
在章兰芷看来,光明中学是省重点也是实至名归,古色古香的藏书楼,图书馆边两棵巨大苍茫的银杏树,据说有1000多年,还是当年朱熹在讲学之余所手植,校园大道两旁动辄500岁以上的香樟树,学校的橱窗里所展示的“五四”爱国运动中的北大学生,也有光明中学的毕业生。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单是教政治、英语还有语文的几位老师,无不才学高妙、学养厚朴、引经据典、举一反三、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老师们也都师出名门,政治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的,英语老师是清华大学的,语文老师是北京大学的。这些老师让章兰芷感受到了光明中学百年名校深厚积淀所带来的滋养,也让暂且她忘记了丧父之痛。
章兰芷是一个好学生。她是一个勤奋的学生,天资也不错,她知道父亲的遗志,也体谅母亲的辛劳,考上江南师范大学是她在光明中学的全部意义。师范大学不收学费,当年章启发把章兰芷的目标定为江南师范大学也并非全看在学校的知名度上,章兰芷认为当老师也挺好,而且江南师范也是百年名校,算是顶好的大学了。
家徒四壁,章兰芷知道何玉花在家里农田的收入菲薄,根本不能满足她在光明中学的开支,而且那场车祸交警认定爸爸是全责,交警说对方未找她们家赔钱已经是看在章启发去世的份上。家里养了30只勤奋下蛋的母鸡,还有3头奋力生长的小猪,借助它们的无私帮助和奋不顾身的生长,章兰芷在光明中学的第一年才得以顺利度过。
章兰芷第一年的成绩总排名为年级前19名,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她也比较满意,她也实在找不出能让自己更加勤奋、学习更有效率的方法。如果能维持年级前20名的样子,可以保送南京大学,但她并不想去南京大学,因为要收学费。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奖惩措施,如果哪一次考试没有进入年级前20,她就吃一个星期的馒头,就着从家里带的咸菜。其实,这样的惩罚措施完全形同虚设,因为平时她就是这么吃饭的。
拿到奖学金时,章兰芷也会改善一下伙食,有个周六,她中午打了一个红烧肉,舍不得吃,晚上回家时带给何玉花吃。何玉花吃着吃着,望着面容消瘦的女儿,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
油菜花盛开的时节,章兰芷回家(章兰芷和母亲约好了每个月回家一次)。厨房里飘出不同寻常的香气,这是西红柿炖牛肉的味道。八仙桌边坐着一个穿着整整齐齐的男人,老款的西装,与西装并不搭配的红色领带,戴着眼镜,态度平和,他和章兰芷打着招呼,“放学啦?”章兰芷点点头,“叔叔好!我去厨房帮我妈。”逃也似的跑开。
何玉花在灶膛架着柴,自己在炒菜,西红柿炖牛肉,蒜苗炒腊肉,红烧鱼,这是这一年中蛋白质最为丰富的一天。见章兰芷走进来,露出欢喜的表情,“妈。”章兰芷叫了一声,“和那个叔叔打过招呼了吗?他姓陈,叫陈华军,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前来我们家吃过饭的,你记不得了吗?”章兰芷“噢”了一声,“怪不得有些面熟。”何玉花知道章兰芷有很多的话要问,“兰芷,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一年多,多亏你陈叔叔帮衬我们,我们家才得以度过难关,当然,陈叔叔是有这么一个心思,和我们成为一家人,妈也没有答应他,也是在考虑,妈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默然无语,章兰芷心想才过了一年多,她居然把爸爸忘得一干二净了,以前的恩爱欢笑都随风而逝,时间把一切的誓言和往事都抹得干干净净。章兰芷心里五味杂陈,“妈,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从面相上看,陈华军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并没有逼迫章兰芷表态,而是顺着她的意,随她表不表态,何时表态,表什么态。他知道章兰芷对他与何玉花的事情是反对的——这是青春期道德洁癖和叛逆后遗症的并发症,唯有时间才能治愈,所以,他得慢慢地来。
陈华军与章启发之前是朋友,还一起做过生意。两家当时还时有往来,后来陈华军老婆病死后,两家往来就很少了,主要是陈华军有些避讳,也怕自己的鳏夫身份会给朋友造成困扰,还有一点,章启发慢慢发现了陈华军的狡狯奸诈之心,并顺势减少了与他的往来。
后来,章启发出事后,陈华军不时会帮衬何玉花一把,如犁田、挑稻之类的,何玉花一个柔弱的女人,也的确干不来。陈华军干农活是个好把式,又快又利索,而且不惜力气。农闲时节,陈华军也不闲着,他上山采山货,他采山货不采野菜、蘑菇之类的,主要采药材,他读过《本草纲目》,当然他识字不多,主要是看插图,采的药材主要是黄芩,石斛,柴胡等,十天半个月后,他便会把这些药材拿到市里的药材公司卖,钱悉数交给何玉花,除了给自己留点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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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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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沦落,同病相怜。何玉花和陈华军,一个是寡妇,一个是鳏夫,可以说共同的身世遭遇让他们互相同情怜悯起对方,并刻意模糊了同情怜悯与爱情的界线。本来,何玉花打算守着亡人的遗愿过活,没有想到,命运再次赐予她爱情,爱情的身影一开始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随着陈华军把钱悉数交给她后,爱情的影子愈发清晰可辨并触手可及了,她打算无论章兰芷同不同意,她都要与陈华军走到一起,而且章兰芷毕竟是孩子,对亡父的感情很深,还不能容许别的男人取代亡父的位置,但时间会让她改变。
自那次回家见到陈华军之后,章兰芷已然了解了母亲的心事,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父亲已经死了,难道要让母亲守着亡灵和孤灯终其一生?只是她对陈华军并无太多好感,当然也没有太多反感,按理说,陈华军应当找个没有孩子的年青女人结婚才妥当,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孩子,母亲虽说姿容不错,但毕竟是明日黄花,再生个孩子怕也是件难事。她不愿意顺着这条线再想下去了,因为她害怕有一天她自已也会把章启发给遗忘了。
并不打算公开反对母亲的□□,章兰芷只是把回家的频率降低了,原来是一个月回家一次,现在是二个月甚至三个月回家一次。
圣诞节这天,天气异常寒冷,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频繁南下,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空气中弥散着煤球炉的味道——这是一种快过年的信号,章兰芷都不想回家过年,因为母亲并不需要她陪,也许自已不回家,母亲的爱情会变得更舒张些,更自在些。
北风呼啸,风刮着光秃秃的树枝和电线杆发出凄厉的哀号,天空中阴云密布,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章兰芷看着窗外,却发现天空中居然飘起了稀疏的雪花,雪花渐渐稠密,至中午时,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白色一层。
中午放学时,班主任叫住了章兰芷,“章兰芷,外面有人找你,好像是你家里什么人,本来第二节 课时就应该告诉你,但是那个人不让,说是不能打扰你学习,于是他就在外面等了你2个小时,你去吧,就在楼下。”
远远地,章兰芷便看见楼下一个穿着厚厚黑色棉大衣的人,他的衣服上、帽子上积了一层雪,他缩着脖子,呼着热气,仰望雪花漫飞的天空。章兰芷心想,陈华军来会有什么事情,“陈叔叔!”陈华军把思绪从天空中转回到地面,“兰芷啊。”他把一直提在手上的一个塑料袋递给她,“这是一件羽绒服,名牌的。”他满意地拍拍衣服上的积雪说,“是你妈妈叫我买的,在市里的大商场,质量有保证的。”他想起来什么事情,又递给她一个小塑料袋子,“这是饼干,你学习饿了吃点儿。”他迟疑了一下,“你回去吧,我这就回家了。”章兰芷接过东西就往宿舍走,到了宿舍她才想起他还没有吃饭吧。她打开袋子,一件崭新的橘色羽绒服,这颜色她很喜欢,还是“黄鸭”牌。她穿起来,很合身,身上暖暖的。
元旦学校放假三天,章兰芷决定回家。这次回家,章兰芷看到在妈妈和陈华军身上看到了一种默契——这种夫唱妇随、心有灵犀也只有多年前在爸爸妈妈身上看到过,而现在,昨日重现。章兰芷的心里略微泛起一丝酸楚,她知道一个人一生中可能爱过不止一个人,但妈妈这么快就借助时间的魔力从往日恩爱、旧日欢情中抽身并投身于下一段爱情的确令她有些困惑,她也知道妈妈的幸福是真真切切的,所以,尽管她心有所不愿,也只能顺其自然,接纳了现实。
元旦一大早,何玉花就去表舅舅家帮忙了。表舅舅结婚了,新娘是从云南买回来的,新娘几经转手,从湖北卖到湖南,从湖南卖到四川,从四川卖云南,最后表舅舅家已经分不清新娘到底是哪里人,这样倒好,也用不着给新娘娘家人安排酒席了。有人说,用“3手新娘”比较贴切,也有人说,用“6手新娘”比较吉利。表舅舅比较憨,智力有点问题,见新娘子比较漂亮,心生欢喜,眉开眼笑。
妈妈一走,家里就剩下陈华军与章兰芷,气氛有些怪怪的。陈华军做好早饭,带了几个馒头,就上山采草药了,并对章兰芷说晚饭等他回来做,他要做个黄精炖鸡。
陈华军走后,家里就寂静下来。阳光有些淡薄昏黄,有些冷,院子里有株腊梅已经打起了花骨朵儿,有些花骨朵儿急不可待地绽放了,空气中有些缥缈的香气,几只母鸡在院子里的草垛下寻找草籽和秋天遗落的稻谷。在这样一个冬天,怀着对往事的追忆,心情很难宁静。看了一会儿书,便意兴阑珊,她脱了鞋,上了床,捂在被子里看《福尔摩斯探案集》,这本书也不甚好看,看着看着她就睡着了。
在梦里,章兰芷再一次梦到了父亲。章启发还是夏天的样子,他还是在院门口向她道别,转身时走得很慢,好像有什么话想和她说,但直至他坐在驾驶室系上安全带时也没有说,他发动了汽车,她以为又是一次无言的告别,但他摇下车窗,“保重!”他说完后便消失不见。
傍晚时,太阳早早就下了山,留下一团淡红的云。陈华军采了一网兜的黄精回来了,并把黄精在外面洗干净了。陈华军问章兰芷是不是饿了,章兰芷说还好,陈华军抱歉地说我马上做饭一会就好。
陈华军做饭很是利索,一个小时不到,几个菜就做好了,黄精炖鸡肉,大白菜,腊肉炒大蒜,陈华军拿来一瓶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们边吃饭边看电视,“你们学习累吗?”陈华军问。“还好。”“肯定是累啊,我也读过书,当然初中还没有读完,也知道读书苦,你们光明中学是省重点,学习任务肯定更重。”陈华军感叹道。章兰芷觉得用“还好”来敷衍他也不太好,便补充道,“学习是有些累,尤其想保持班级前几名甚至还想更进一步。”陈华军也面露喜色,“我最敬佩学习好的人,来,敬你一个。”
晚饭后,陈华军督促章兰芷去看书,他来洗碗,章兰芷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讨厌他了。章兰芷看了一会书后,就去洗漱,然后再躺在床上看书。她把房门闩上了,到了半夜,她起来上厕所,忘记了闩门,而这一疏忽也是她这一生感情生活的坎坷流离悲剧的开始。
毫无疑问,章兰芷是闷醒了——她被什么东西紧紧压着,压得喘不过气,她意识到必定是陈华军,她大声呼救,陈华军吓得不轻,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捂她的嘴巴,他的身子压着她,她动弹不得,口鼻又被捂着,呼吸渐渐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