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润匆匆走过来,数落小全一番,又赔礼道歉,掺着老妇人往院子里走,“九姑奶奶,今日怎的来了?”
九姑奶奶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水,恶狠狠地瞪了小全一眼,把小全吓得缩起来,期盼背上长出个乌龟壳似的东西,让他能将头、手、脚全都藏起来。
“你不去老宅见我,我只好来见你。”九姑奶奶抓着宣润的手说。
“九姑奶奶莫怪,并非孙儿不愿去您跟前孝敬,实在是县衙的事太多、太杂,一时分不开身。”
“你呀你,与你父亲一个样子。”
“……”
*
祥云轩三层古朴的雅间里,金迎半靠在软塌上,喝着江北第一名厨听她吩咐煮来的焦糖奶茶,奶香的细腻、茶香的清爽相融合,随着氤氲的热气,弥散在空气中,又香又甜,勾人犯馋。名厨两手交在身前,恭敬候在一旁,忐忑地等着金迎点评。
金迎咂一口,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煮一锅,给安济坊送去。”
矮胖可爱的名厨松一口气,应下吩咐,退出雅间。十七八岁清秀可人的琵琶女,拨弄起细细的琴弦,如泣如诉的乐声飘散,好似化作一缕缕飘逸得红丝带,翻卷在一室奶茶的浓香中。
金迎继续悠哉悠哉听着小曲,吃着西域快马加鞭送来的新鲜紫皮葡萄,高高翘着小脚,偶尔嘬着嘴吐出两颗麻色的小小葡萄籽。敲门声响起,一个微微躬身站立的人影出现在门边。
金迎捏着葡萄紫皮,将淡青透亮的葡萄肉挤入红润的小嘴里,鼓着腮帮子道:“进来。”
雅间门开了,满月匆匆走进来,走到小榻旁,“迎夫人,事情不妙,那宣家的九姑奶奶有意亲上加亲,将外孙女嫁给宣县令!”
金迎伸向果盘的手顿住,粉嫩红润的指尖悬在紫皮葡萄上,“谁?”
满月凑近金迎,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相告。
宣家九姑奶奶的外孙女,宣润的小表妹,名叫罗素云,容貌娟秀、性情温婉,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别县许多适婚男子都想娶之为妻。
罗素英该是宣润心目中完美标致的贤妻。
“迎夫人,眼下该如何?”满月忧心忡忡地问。
金迎坐起身,拢一拢发髻,站起身,整一整衣襟,“走吧,去见一见那位罗姑娘。”
说罢,她昂首朝雅间外去,路过琵琶女时,顿住脚步,笑着道一句:“辛苦。”
琵琶女抱着琵琶起身,感动而又恭敬地目送她离开。满月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番打听后,金迎撇下满月,独自回到安济坊,说来正巧,宣润的小表妹,罗家娘子罗素云今日就在安济坊中。
金迎客气打过招呼,退到檐下阴影里,悄悄打量着罗素云,传言不假,这姑娘果然很不错,人长得清秀灵动,性子温婉和气,像初夏里含苞待放的小荷,有一种清雅脱俗的娇嫩与美丽。
罗素云似乎察觉到金迎的目光,转过头来含羞带怯地笑了笑。金迎只觉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心里舒畅美好,这样好的一个姑娘,难保宣润不会动心!
金迎皱起眉头,越想越觉焦躁难安,仿佛见着煮熟的鸭子扑翅膀,就要飞了!
她正想着,忽听安济坊门前有动静,看去。祥云轩送来新煮的一锅奶茶。金迎笑一笑,款款走近,谢祥云轩“掌柜的”好心,扭头一看,孩子们纷纷猛吸着鼻子,踮着脚巴巴望着白瓷砂锅里的奶茶,粉红的小舌头舔着犯馋的小嘴,冒着光的眼睛带着纯真的渴望。
金迎不禁失笑,让孩子们去取自己的碗来,看着蒋红花、花婆等人分奶茶,等到孩子们捧着碗咕嘟咕嘟喝着时,金迎取一只干净的空碗,盛一碗奶茶送到罗素云面前,“罗娘子,尝一尝,味道不错的。”
罗素云温婉一笑,如春天拂过湖面的微风,带着丝丝暖意,令人心旷神怡。接过盛着奶茶的红土陶碗,罗素云轻声致谢,两只素白小手捧着有她半张脸大的陶碗,轻轻抿一口,皱了皱眉头,似乎喝不太习惯她抬起头,对上金迎的目光,忽又尴尬地笑了笑,似乎不愿辜负金迎美意,她又拧着眉头喝了一口,这一口,她没能忍住,偏过头呕在地上。
“对、对不住……”罗素云羞愧地说。
“难喝?”金迎皱眉问。
“不!”罗素云摇头,急忙解释,“这奶茶很好喝。”
金迎眸光微闪,这罗素云似乎有事瞒着。
无意刺探别人的隐私,接过陶碗,金迎笑道:“罗娘子喝不惯,不必勉强,蒋婶的小米粥该已经熬好,我去给你另盛一碗……”
“金坊长。”罗素云叫住她,“不必麻烦。”
金迎看着罗素云,点一点头,将陶碗递给一旁的花婆。
“听闻,罗娘子与宣县令好事将近?”金迎问,目光如炬。
罗素云一愣,垂下头去,眉眼间浮上些许落寞。
金迎见状,眯缝起眼,细想片刻便高兴起来,看来,罗素云并无嫁给宣润为妻的心意,否则,她此刻应当娇羞,而非落寞。
她因何落寞呢?
金迎眸光一转,落在花婆手里那只陶碗上,心生几许疑虑。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素云不知。”罗素云道,语气中含着千丝万缕的幽怨。
金迎已从满月口中得知,宣家的九姑奶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对这个养在身边的唯一的外孙女有种几乎疯魔的掌控欲,当初,罗素云的母亲所嫁非人,九姑奶奶觉着自己没把好关,害了女儿一辈子,所以,如今外孙女长成,她分外盯得紧,无论如何都要给外孙女挑个好人!
宣润正巧从京城回来。
别说别县的儿郎,便是整个渝州、江北道,论样貌、论品性、论才学,有谁能比宣润更好?那可是一举中进士,再举过书判拔萃的天之骄子!
九姑奶奶盯上这侄孙许久,早已将他看作准外孙女婿。
外祖母选定的人,罗素云不敢挑剔。
她一向都听外祖母的话,心里也知道,外祖母不会害她,只是——
唉,哪里还容得她想别的?
罗素云失魂落魄地离去。
金迎望着她的背影,眯缝起微翘的眼尾,招来阿朴吩咐他命人盯紧罗素云。
*
城外,金迎跨下马车,抬手挡着头上炫目的日光,朝不远处的河岸看去。
河边,悠然吹着暖暖的风,很舒服。
金迎眯缝着眼,视线在河岸逡巡,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忽然,她定住目光,一双好看的狐狸眼一瞬张大。
脚比脑子更快,金迎一下冲过去,将那将纵身跃入河中的单薄身影一把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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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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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迎捞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意欲寻死的罗素云。
罗素云没死成,跌在地上,凄然落泪。
金迎叉腰看着,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说:“死都敢,就不敢活?”
罗素云咬着嘴唇,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必她说,金迎也知道她为何事寻死觅活。
罗素云啜泣着,惨白的瘦削小手颤抖着抚上小腹。
金迎无奈摇摇头,走过去,蹲在罗素云跟前,看了她片刻,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软下语气安抚:“别怕,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与赵旻在一起。”
罗素云抬起头,惊愕地看着金迎。
金迎向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罗素云哭得更凶,眼泪扑簌簌地落,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拼命摇着头,仍旧一句话不说,只有呜咽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
金迎咬一咬牙,用手背擦去罗素云脸上的泪水,按住她的肩头,道:“你的肚子瞒不住,与其带着孩子去死,不如赌一把!赌赢了,你与赵旻能正正当当地做夫妻,孩子也能平安降临世间,赌输了——”金迎手上用了些力气,捏紧罗素云的肩,“那时再死也不迟。”
罗素云茫然地张着眼眸,显然,她不知金迎口中的“赌一把”该如何赌。
金迎给她一个确信的眼神,搀着她的胳膊,将她慢慢扶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仓皇狼狈的人影出现在漫天黄土尘埃里,发疯一般奔过来。金迎认出那人,自觉退让到一旁,看着那人将罗素云拥入怀中,一下又一下地收紧手臂,哽咽地说:“素云,你千万别犯傻!我去求宣老夫人,我会娶你为妻,我一定娶你为妻!”
来人正是罗素云腹中孩子的父亲赵旻。
一个时辰前,金迎得知罗素云撇下婢女、仆人独自潜出城外,觉着事情反常,便命人前去知会赵旻。在此之前,她已得知赵旻的身份,也曾暗中观察过,赵旻此人品性不错,虽然令罗素云未婚先孕这桩事,他做得实在不够男人,但事已至此,他并未推卸责任,而是四处筹钱准备彩礼向宣家提亲,也还算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且他的财富值上限不低,如今困顿的处境只是一时,他日发达完全能让罗素与孩子过上富足的生活。
金迎有意成全有情人,问:“赵旻,你可有想过做生意?”
赵旻扭头看向金迎,微微皱着眉头,眸中盛着疑惑之色。
他与罗素云相拥着,像两只不堪风雨的可怜小鸟,
金迎挑一挑眉,像是随口一问,并无深意,抱手闲适地走过他二人。赵旻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金迎走出几步,忽然转头,笑道:“我帮你。”
这一回,她的语气里增添三分认真。
赵旻脸色一瞬认真起来,携着罗素云走到金迎身边,松开紧握着的手,掀袍跪在金迎面前,果断地磕下去一个头,“谢迎夫人。”
金迎扯唇一笑,心想,这赵旻倒是能屈能伸,凭这副好脊梁,经商不成大问题。
罗素云提着裙摆也要下跪,金迎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胳膊,对赵旻说:“行了,起来吧。”
罗素云弯腰挽住心爱之人的胳膊,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脸。
“你俩先回去,当今日的事未发生过。”
赵、罗二人对视一眼,面露迟疑。
金迎又道:“三日后,祥云轩。”
说罢,她转身便走,风中,艳色的裙摆翻飞着像美丽的花朵,炫目的日光在她周身蒙上一层金纱,使她闪闪发光、格外耀眼,漫天被风卷起的尘土也未能折损分毫。转眼间,三日过去两日,金迎四处求人借钱以图东山再起的消息传入县衙,传到宣润耳中。宣润自案后起身,轻捏着鼻根,以此缓解因劳累而酸胀的眼眸。他缓缓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酸涩的眼睛一下比一下胀得厉害,视线模糊后再清晰,他看到窗外那棵腊梅树,腊梅花已经完全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死一般地带着经年的古朴老皮沉寂在一片春意盎然之中。
垂下的手渐渐收紧。
宣润抿着薄唇,脸色愈发难看。
他想起今早小吏们议论的言语——
“齐白长翻脸不认人,金寡妇去借钱时,他不但将人拒之门外,还泼一桶凉水在人脚边,啧,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呀。”
“齐白长能如此狠心?金寡妇与齐白长不是那种关系?”
“若真是那样的,金寡妇还会沦落到破庙里去?”
“我就说,那些传闻信不得,凭金寡妇的姿色,她若真想找个汉子傍身,也不会在别县委屈自己。”
“可怜啊,落难的女人苦,落难了还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更苦,悄悄,金寡妇多可怜,低声下气求不来一文钱。那些人就拿着这事为难她呢,像蚊蝇似的围在左右,等着吃她的肉,吸她的血呢,也不知——到最后,那金寡妇会不会真的委身换钱……”
“……”
宣润望着腊梅枯枝的眼眸渐渐清明。
她四处借钱是要离开安济坊么?是要辞去在安济坊的差事,再也不与他见面么?
那日她雨中说的果然不是气话,她真的再也不会纠缠他,再也不会了……
宣润心里闷得发慌,搁下手中不算太紧要的公务,趁着今日本就休沐,匆匆离开县衙,前去安济坊寻人。
金迎正愁着借不着钱的事——咳咳,表面上确实如此,其实,她真正愁的是两日过去,宣润竟还不肯来主动找她,他先前口口声声说着,身为县令有责任帮她,可她现在已将自己的困境摆在他面前,他为何还不来帮她?那日雨中,她已把话说到那份上,他不把梯子搬来,她怎好下去?
“宣县令!”阿朴惊喜地呼唤响起。
金迎自檐下摆着的逍遥椅上撑起身,抻长脖子往大门口张望,两瓣娇臀却像长在椅子上拔不起来也不挪半分,一双纤腿也像没有骨头似的无法站立。
她仍旧稳稳当当地坐着,任凭突突直跳的心脏、直勾勾的眼睛飞向大门口,飞到那抹迈过门槛从容走进来的颀长身影上,她仍旧坐着,仍旧在檐下,仍旧等着梯子自己找到她脚下。
宣润走进院子,回应过孩子们热情的问候,便严肃地朝檐下走来。
金迎见他过来,忽然冷下脸去,撑身站起,留下仍旧前后摇晃着的逍遥椅,扭头便走,水红的长裙一旋,层层荡荡,像一朵艳丽的娇花,又像一层倔强的红浪。
宣润走进檐下,金迎已消失在转角处,往后院去了。
停在屋檐的阴影里,宣润眸中闪着明明灭灭的光,光里似有两个小人在拌嘴、在撕扯,几乎将他好似黑墨染就而成的瞳仁撕裂,好像即便只能撕裂一条小小的缝隙,那些融合了懊悔、冲动、幽怨的复杂情绪,便会变成瓦蓝的海水从缝隙里疯狂地涌出来,涌出来,捂是捂不住的。
金迎走在通往后院的走廊上,斜着眼珠子,竖着耳朵听动静。
姓宣的怎么还不撵来?难道,受不了这一点冷脸,已经打道回府了?她现在追上去,还来不来得及,管他给不给梯子,成亲的事最要紧!
想着,金迎一瞬转身,猛地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咚、咚、咚”
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和着沉重的呼吸声,萦绕在她耳边,搔动着她的耳膜。
她忽然觉得耳朵里痒痒的,歪过头在肩上蹭了蹭,斜向上的娇艳面容正对上那张明俊严肃的脸。
他还是撵来了。
金迎窃喜,垂下眼眸,掩饰眼中一瞬闪过的笑意。
“你还寻人借钱么?”
“寻。”
“还差多少?”
“宣县令要审犯人,去县衙大狱!”
“我帮你。”
“你?”
“我借你钱,你不必再去寻别人。”
“呵!宣县令不是早就想与我撇清关系么?如今又要借钱给我,到底是口是心非,还是另有图谋?嗯?”
“本官身为县令,有责任……”
“是,你有责任解决寡妇与鳏夫的婚姻问题,所以才做下那日的安排。”
“那日的事!”宣润仓皇接话,胸口忽然起伏加快,似有千言万语在胸膛里拥挤、争抢着越过他的咽喉要出来,他抻着脖子吞咽喉咙,像是吃鸡蛋黄时噎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