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走过去推开门扉,张了张口,欲劝说张九要往前看,以后好生经营过日子。只是那些话,她男人也已经劝说过好多次,总是不凑效。如今换作她来劝说,估计也是徒劳无功。所以她几次张嘴,那些被村里人反复说过几百遍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来人却不知道她心头的思绪,见到有人开门,也不管对方是谁,便迷迷登登地开口:“有酒吗?借我一点。”
罗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在此时那位身穿锦衣的仆人匆匆忙忙过来:“九叔,你怎么又跑出来了,酒多伤身,你别喝了。”推搡着将张九送回家去。
司月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头略过一丝异样,还没等她弄清楚那是什么,那丝异样便如滴墨入水消散不见。算了,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既然追踪术所见,村长、慈姑和王时三人并无危险,也没必要大晚上的出去找人了。司月要送罗氏母女回家。
“司姑娘,那你呢?你今晚住哪儿?”春桃问。
“我当然是回庙里了,刚刚施展追踪术,消耗不少道灵,可不得回庙里好好吸收灵气。”司月自然知道对方担心什么,“安心啦,刚刚用追踪术又不是没见到慈姑他们,母子两人身上都干干净净的,很显然并没有受伤。慈姑又是玄门后人,既然可以平安抵达娘家村,定也有保命的本事。明日一大早,我就先去玉雀城接村长,之后再去接回慈姑母子,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
她说得信心十足,仿佛这件事对于她而言,是轻而易举的。然而远在娘家村的慈姑却没有她这么乐观了。
慈姑的娘家村名叫朔方,和张家村之间隔着六个村落,快马加鞭也要走上三个多时辰才能到达,慈姑母子驾着牛车,自然要慢上许多。走走停停赶了一天的路,母子两个皆疲惫不已。
“娘,要不然咱们就到外公家里歇一晚吧。”王时回头看着慈姑,询问她的意见。他也知道,自己亲娘跟外公家里的关系不太好。在他的记忆中,慈姑回娘家的次数就只有那么一次,而且那次还是因为外婆去世的缘故。
慈姑好像有些心神恍惚,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牛车慢悠悠地往前走,靠近村口时听到立在村头的庙里传出乱哄哄的人语声。
慈姑察觉有异:“阿时,去庙里瞧瞧。”
王时答应一声,赶着牛车过去。到了地方,扶着慈姑下了牛车。慈姑一双腿早坐麻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在儿子的搀扶下,走进了庙里。
朔方村的祭庙大小和张家村的一致,地方宽敞空旷,因为年久失修,颓败不已。然而此时,庙中却聚集着一大群村里人。看样子,整个村的人都集齐在这里了。人多嘴杂,当然乱哄哄的了。
母子两一进庙,里面的人齐齐望过来,有的神色茫然,有的面露惧意,更多的是带着警惕。慈姑的大哥姜大郞从人群里钻出来,定定地朝慈姑盯了半响,不敢确定地问:“大妹……妹子?”
这可怪不得他没第一眼认出亲妹子,实在是这妹子自打出嫁后十来年间,就没回过几趟娘家。
慈姑勉强扯出一个笑:“大哥。”
姜大郎这才大笑着走过来:“大妹子。”又看了站在慈姑边上的王时,“这就是外甥吧,都长那么大了,大舅都认不出来了。”
王时憨笑着摸摸头:“大舅。”
慈姑打断两人的交流:“大哥,你们怎么都聚在这庙里?”
一听这话,姜大郞的笑容顿时落下来,苦着脸道:“大妹子,你来的可不是时候,咱们村……”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大妹子,你怎么过来了,外头不是有妖怪吗?”
慈姑皱了皱眉,拉着姜大郎走到角落,低声道:“别人问我这话还好说,怎么你也问我这话。你忘了,祖父当年可是教过咱们玄门术法,咱们何需惧怕妖怪?”
姜大郎看着自己大妹子不解的望着自己的双眼,吃了一惊。说实在话,他也曾试着按祖父教授的术法去做,可对妖怪并无作用。除了他,二弟不行,他们老爹也不行。难道大妹子真如祖父所言,对于玄门术法极有天赋?
“大妹子,你真的能对付妖怪?”姜大郎还是不敢相信。
慈姑懒得回答,只问:“你先说说,怎么村里人都聚在这庙里了?”
姜大郎压低声音,神经兮兮道:“你可不知道,咱们这村里……闹鬼!”
闹鬼这事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本来适逢春耕,天降妖物,朔方村不像张家村,有慈姑这个懂得玄门术法的能人,因此不少在外耕种的青壮年男子死于妖怪之手。村里人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昨晚忽然间阴风阵阵,一开始大家伙儿也没当回事,毕竟倒春寒是常有的事。
谁知到了半夜,忽然间听到外头有铜鼓敲响的声音。村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来到村子中央,围着长在那里的那棵老槐树。
那老槐树似乎是成精了,枝芽跟长了手似的伸出来,拎起其中一个村民捆在老槐树上,还发话问他:“你可知罪?”
老树竟然能开口说话,那村民估计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回说:“知罪。”
之后,铜鼓声又再次响起,村里人又再次不由自主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我还以为那是做梦呢,谁知第二天到那老槐树边上一看,昨晚那个被捆在老槐树上的人跟被什么吸干了精血似的,已经变成一具干尸了,你说可不可怕。”提起这件事,姜大郎心中犹有余悸。
慈姑眉头皱得更紧了:“祖父曾经说过,村口的祭庙是以前的玄门大拿所创,妖鬼不惧,邪秽不侵。鬼怪怎么可能进到村子里作祟?”
这种事姜大郎怎么可能知道?他回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年代太久失去了作用也不定。不过爹说了,祖父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不然,那些怪物怎么不敢进村,可见这庙还是有点用处的。这不,咱整个村的人都待在这庙里,以防到了晚上,那鬼又出来害人。唉,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得通,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他看了看慈姑,忽然双眼一亮:“大妹子,你既然能杀得了怪物,那作恶的凶鬼也可以驱除吧?”
这个慈姑可不怕保证,只说:“且等到它出来再试试看吧。”
时辰尚早,姜大郎领着母子二人钻进人群,姜家在东北角处占了个位置。姜父见到女儿,冷哼一声:“哟,大小姐舍得回娘家了?”
慈姑见着父亲,一改在张家村时的和善态度,冷硬地打了声招呼:“爹。”之后就不言语了,弄得姜家其余人等极为尴尬。王时不会说话缓和不了气氛,只能干着急。
到了半夜时分,那铜鼓声果然再次响起。庙中诸人原本就在半梦半醒间,这会儿被鼓声惊醒,吓得三三两两的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好在待在庙里,并不似昨晚那般,听到鼓声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外跑。
“咱们这是安全了吗?”这是乐观的。
“大家还是要小心,捂住耳朵,别听那鼓声。”也有小心谨慎的。
可是实际情况却并不乐观,即使捂住耳朵,也隔绝不了那绵延不绝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好像要敲进人心坎里去。
有那意志薄弱的,已经站起来了,若不是有家人拉住,早往庙外跑去了。
慈姑早就意识到不对劲,可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解决之法。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由急转缓忽然停下来,庙里诸人却并未流露出半丝欣喜,全都紧张地绷紧身体,耳中听得外头阴风阵阵地吹,顶上屋梁被吹得吱咯轻响。
“你们可知罪,可知罪?”拖长的女声凄厉地叫唤着,一声接着一声,近得仿佛就在庙门,哀问庙中诸人可知罪。众人你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的惊惧。
这时人群里有一男一女站了起来,如中了邪般,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庙外走去。
“爹,娘!”
“是李老五和他婆娘!”
“快拉住他们!”
“救命啊!”
一时间,庙里拉人的拉人,放声大哭的放声大哭,尖叫的尖叫,乱成一团。
“娘,怎么办?”角落里,王时着急地问慈姑,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加入救人的队伍里。可人挤人实在太乱了,即使他有心救人也挤不进去。
慈姑紧紧地抿着唇,双眼死死地盯着李老五夫妇,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掏出符纸和朱砂,迅速画了两道除祟符。双手合掌,结印作法,只见两张除秽符晃晃悠悠地往李老五夫妇的方向飘去,一左一右地贴附在两人身上。除祟符一上身,两人往庙外走的身体立时便顿住了。
好歹起了作用,慈姑擦了擦额角的汗。还未等她放下心来,那夫妇两人再次抬步往前走。胆大想要救人的村人不断地拉扯着他们,可根本不起作用,那两人仿佛变得力大无穷,轻轻一挣,便能挣脱旁人拉扯的力量。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李老五夫妇最终还是踏出了庙门。
“你们可知罪,可知罪?”那凄厉的女声再次响起。
“知罪。”李老五夫妇不由自主地回道。
鼓声又开始咚咚咚急促地敲响起来。
直到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随着夜色,再次恢复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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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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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姑瞠目结舌,跌坐在地。
姜大郎以为自家妹子在自责,安慰道:“大妹子,不怪你,是恶鬼太厉害了。”
姜父扳着脸,冷哼一声:“也是李老五家倒霉,昨晚是他老娘,今晚是他夫妇二人,也不知道明晚是不是就轮到他家二小子了。哼,那李老五借着自己是柴地主家的管事,在咱们村那是横着走。说不定,是他们一家平日私底下亏心事做多了,恶鬼才找上门来的,倒是带累了我们这些无辜的人。”
柴地主家中的土地占了他们朔方村的一半多,李老五说是柴地主家的管事,其实也就是个下人。可就是这个下人,日子过得比村里大多数人都要好。自觉身份高了李老五一等的姜父,自然见不着他好,说的话也格外难听。
姜大朗听姜父这么一分析,深以为然:“希望那恶鬼报完仇,就不再找咱们麻烦。遇到这种事,真是晦气!”
慈姑喉咙发干,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如果是恶鬼报仇,为什么昨晚是一人,而今晚是两人?如果真是报仇,为什么昨晚不索性一起报?”
王时心头发麻:“娘,是不是恶鬼昨晚吸了一人精血,变厉害了,所以今晚……”今晚就可以吸两个人的精血了。
这话让听到的人全都悚然一惊,如果这个推断是真的,那么恶鬼很有可能不会停手,而且每过一天,它的能力便会更强,可以杀的人便会更多。
“离开!”姜父惶恐道,“这个村子不能待了,我们都要走!”
“走?咱家那么多人,走去哪里?”
“就是!外头有吃人的妖怪,走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姜家人私底下议论,离开哪里是件容易的事?
姜大郎忽然开口:“大妹有除妖的本事,定会护着咱们一家子的安危。”
姜父这才想到自己女儿带着外孙走了那么远的路来到这里都没事,可见确是有除妖的本事。当下大喜,啪着大腿道:“太好了,明天天一亮,咱一家就跟着慈姑,投奔张家村!”说投奔就投奔,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王时闻言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视线向自己亲娘那边瞧去,只见他娘一双眉毛拧成一团,显然对于外公的话极为不乐。
司月自然不知道朔方村这边发生的事。天一亮,她便履行承诺骑马往玉雀城奔去。刚一出村,就好像遇到块看不见的透明屏障,这块屏障挡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回事?她勒马停步,昨晚泛起的那丝异样再次涌上心头。
村民身上笼罩的黑气,无端被切断的追踪术,酗酒的张九,走马灯般一幕幕出现在她眼前。
糟了!她掉转马头往回奔,见到守在庙门口的春桃就问:“那个张九家在哪?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九叔,昨晚去慈姑家讨酒的那个老酒鬼。”
春桃本来还纳闷她怎么那么快就回来,闻言虽不解她此举何意,但还是走在前头带路。七拐八绕的到了地方,她指着那户房子:“就是这里了。”
司月连门都懒得敲,不客气地推门进去,如入自己家家门,可把春桃给惊得,这……这举动也太没教养了吧。她跺跺脚,咬了咬牙也跟着走了进去。
“哎,哎你谁啊你,怎么进来的?”住在里头的锦衣仆人听到响动,忙出来阻拦。
司月理也不理他,径直往前走,口中只说:“我找张九。”
锦衣仆人不让:“那也不能乱进人家的房子啊。”
司月纳闷:“也没乱进你家啊,你拦个什么劲儿?”她要找的是张九,又不是什么大官,也不是什么大官家的仆人。
“你这女子,好生无礼!”锦衣仆人咬牙切齿。
“方旗!”正当两人纠缠时,左边厢房忽然走出一男子。男子瞧着不过弱冠之龄,浓密的乌发用一根雕玉兰白玉簪绾在脑后,眉眼浓黑,形貌昳丽,气度高华。走动时,轻软的竹青色衣裳微微翻卷,颇有些飘然若仙的味道。
这公子长得真好看。春桃没念过什么书,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他的好看。只知道,春天的杨柳,夏日的清湖,秋天的枫叶,冬日的飞雪,都及不上他风采的万分之一。让人忍不住,两眼直勾勾往他身上瞧。
方旗见自家公子出面,后退了两步告状:“公子,这女子好生无礼,未经允许便擅自闯进门来。”
屋子正主都没开口,这些客居的倒拿自己当屋主了。司月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公子走过来,缓缓开口,声音温文尔雅:“不知姑娘来此处所为何事?”
司月见这人瞧着倒是顺眼,回道:“因果怨气。”
公子不解:“因果怨气?”
看来不解释清楚是不行了。司月轻叹:“有因必有果,这个村子被因果怨气缠住,进入村子的人无法离开。若是不尽快解开这个因果,我们不止无法离村,恐怕村里的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你说有性命之忧就有?你是在恐吓……”接下来的话被公子眼神制止了,方旗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恐吓?”司月冷笑,“若是不信我,你们大可以走出村口,看看自己能不能走出去。”
可是如今村子外头都是妖物,这时候谁敢踏出去一步?自然也就无从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方旗尤不服气,却听得公子开口询问:“依姑娘所言,该如何解开这因果怨气?”显然是信了这鲁莽姑娘的话语。
司月回道:“这就是要看张九能不能给出提示了。”是她大意了,早该发觉笼罩在村民身上的黑气就是因果怨气。张家村的人,只有张九没被怨气缠身,因果极有可能就在他身上。
公子叹气:“九叔终日离不开酒,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恐怕给不出姑娘什么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