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微微俯下身去贴近她:“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你就不怕到时候别人恼羞成怒,故意在你背后添乱?”
“我还怕她!”她嘴上不服气,然则还是乖乖闭嘴了。
沈遇忍不住微微一笑。
二人轻声细语的一番交流,落在姜父眼里就是打情骂俏了,可把他给急得。真是世风日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眉来眼去地传情!
“我说,公子、姑娘,现在正是危急存亡的时候,咱可得快点离开村子,不然再晚一点,恐怕会性命不保啊!你们二位有什么说不完的话,离开这村子后,随便你们爱说多久就说多久,我这老不死绝不打扰。”
“老丈莫急。”沈遇三言两语将张家村那边的情形囫囵提了提。至于之前在阵法中见到的慈姑谋害少女阿若一事,则是略过不提,只简略说明是怨灵作祟。最后道:“如今之计,只有将这怨气背后的怨灵揪出来,才能解了当下的困局。”
姜父纳闷:“咱们村的人个个都老老实实的,怎么就招惹了那样厉害的怨灵?是了,定是张家村作孽太过,连累到我们朔方村。”
相比遇事就想方设法推卸责任的父亲,作为女儿的慈姑则深思了许多。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本来就苍白的脸瞬间变得鬼一样,她双唇抖了抖:“是、是她,一定是她,是她回来了!”难怪李老五一家惨死,那是因为十年前,帮忙赶马车将阿若从张家村运送到朔方村的就是李老五。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姜父挠挠头:“她?你说的她是谁啊?”
慈姑惨然一笑:“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被人知晓,没想到……此事因我而已,也是我该还了。应该的,都是我欠了她的。”
王时和姜家人谁都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有了解内情的司月和沈遇了解。
慈姑也不辩解。打从记事起,她的祖父就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玄门昔日的荣光,久而久之一家人受他影响,内心生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异于常人与众不同。她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事实是,姜家和其他村民并无不同,该种地的还是得种地,收成不好也会吃不饱饭。而她到了年纪,也只能嫁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
她嫁到了张家村,丈夫除了在村里务农外,也经常到玉雀城做些小买卖,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惜十年前,丈夫因为交友不慎,欠下巨额赌债。若要还清那些赌债,就要卖掉家中房屋和田地。她本来就一直在压仰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野心,又怎么忍受得住自己一家沦为一无所有的乞丐?
娘家那边没找她伸手要银子就算好的了,又怎会在此时帮忙?正当她踌躇无计之时,恰好娘家村那边的柴地主家有人找上门来。
原来张家村里的张九因为医术精湛远近闻名,常常被人邀约到各处去问诊。也是孽缘,某日他带着女儿阿若到朔方村给人瞧病。不知怎么的,柴地主家的大公子竟看上了阿若。可惜没等到提亲,大公子就因为意外离世了。大公子是柴家唯一的嫡生子,骤然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柴夫人伤心欲绝,竟生出了帮儿子将阿若娶回来的心思,好让儿子到地下有个伴。
慈姑本不想应承,可对方出的价码实在太高,她若拿到这笔银子,不仅能还掉赌债,还能富余一点。一时间,内心的贪婪占据上风,她终是对阿若下了毒手。
其实一开始,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慢慢地,午夜梦回间总会回到当日,梦醒时惊出一身冷汗。逝去的生命永不可回返,这就是死亡的意义。她在祖父构造的空中楼阁中待了太久,从来都以为自己在人世中是最特别的一个,直到了那一刻她才开始落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凡人一个。
只是这份领悟来得太迟,一切都太迟了。
衣服脏了,得用水洗干净。做了坏事,自然只能通过做善事来洗涮罪孽。她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人,就是为了补偿她杀人的过错。
他人只以为是她心地良善,又怎知她这些年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活着。
她一路踉踉跄跄地走进大山,来到柴大公子的坟前。这是柴大公子的墓地,也是阿若的埋骨之处。十年前,阿若就是被她和柴夫人合谋杀死,钉进柴大公子的棺材里。
有罪的人是她,该死的人也是她,阿若要报仇就冲着她来,莫要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她跪在阿若的坟前,痛哭着忏悔着,可无论她内心经历怎样的煎熬,阿若都不可能复生。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实在不该苛活于世。她万念惧灰,拼力向墓碑上撞去。
还没等她的脑袋和墓碑相碰,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拉住她,她心神一震,茫然间四顾,这哪里是什么大山墓地?分明还在浓雾包裹着的朔方村里。
“刚刚……怎么回事?”她不是在阿若的埋骨地以死谢罪吗?慈姑委顿在地。
“娘,刚刚你要撞界碑寻死,幸好被我一把拉住了。”王时心有余悸,“你是不是被恶鬼蛊惑了?”
司月道:“定是慈姑你刚刚心绪不稳,这才中了怨灵的招。那些个鬼蜮魍魉,最是喜欢趁人不备了。”
慈姑扶着王时的手从地上站起来,火把的映照下,她的脸色惨白颓败,向司月讲起了朔方村这几天发生的事,末了道:“司道友,我只知些除妖的皮毛,对付鬼魂一窍不通,两个村的百姓只能倚仗你了。若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我的,我是万死不辞的。”
司月见她已萌生死志,不好再苛责。她抱着琵琶道:“先找到阿若的葬身之地再说。”
慈姑二话不说就要带路,姜父却不肯了:“你们这是去找什么墓地?你们走了,谁来保护我们这一干人等?你们莫不是,莫不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命遭毒手?”他一向贪生怕死。旁人的死活与他何干,他只盼能保得自己一家子的性命。
可惜没一个人肯听他的话,气得他原地直跺脚:“瞧瞧!生个女儿不如生块叉烧,连自己老爹的性命都不顾,我没这样的闺女!”
慈姑脚步顿了顿,终是什么也不说,继续跨步领着司月等人上路了。
越往山上走,阴风吹得更加频繁,跟刀刃刮在人脸上似的,呼得人脸生疼。身体也似乎受到一股阻力,费好大的劲才能往前行走一步。
沈遇艰难地迈出一步:“它似乎在阻止我们上山,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体力很快耗尽。”
王时本来就累得不行,只是不知怎么的,他对着沈遇这位面色温润的公子总是忍不住心底发寒,更加不敢在他面前抱怨什么。幸好沈遇先提了这事,他也就跟着附和:“是啊,这上山的路累得,比干了一天的农活还要累。”
司月喘着气:“慈姑,还要走多久啊。”
慈姑后背全是汗,阴风一吹,身体阵阵发凉,这样冷热交替,她身子骨不太能熬得住,不过咬牙坚持下来罢了。她看着面前浓雾中朦胧的山形:“从山脚到坟地,大概要走一柱香的功夫。现下这种情形,我很难估算时间。”她已经多年未回朔方村,这还是两年前,她回来参加亲娘的葬礼走过一遭,才记下来的路程。
这话一说完,司月一步都不想走了,刚好旁边有棵树,她抱着琵琶靠在树干上,整个人呆呆愣愣的,为什么她要受这份罪啊。
沈遇见她停下脚步,招呼慈姑母子原地休息。慈姑满脸倦容,也顾不得地上脏,直接就坐下去,顺手将火把插在旁边。王时也松了一口气,坐到亲娘旁边。
慈姑满心忧虑:“今晚的半夜时分,村里头也不知会死几个人。”怨灵杀人似乎受到某种限制,所以它一开始只能杀一人,到了昨晚杀了两人,随着力量的增大,限制对怨灵而言越来越难起作用了。
阴风刮得厉害,司月冷得抱紧怀里的琵琶瑟瑟发抖:“谁叫因果怨气受天道眷顾呢。”这事说来说去,都只能怪慈姑。如今这股怨气被怨灵控制,不是死慈姑一个就能解决得了的。
沈遇难免好奇:“难道天下含怨而死之人,死后都会化成怨气吗?”
司月侧头寻思了好一会儿:“当然不是,否则整个天下岂不是全乱套了。阿若也是因缘际会,在天时地利种种巧合因素下才形成的不散怨气。”
沈遇颔首。
等稍稍恢复气力,一行人又开始往山上走去。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目的地。
“没错,就是这里了。”慈姑举着火把往墓碑上一照,墓碑中间竖刻着一行大字:爱子柴良之墓。右边是柴良的生卒年,左下角是立碑人和日期。
司月走近一瞧:“慈姑,你还真了不起,一找就找到了。”
慈姑苦笑,她午夜梦回过太多次,想忘记也难。
司月又啧啧两声:“可怜阿若明明和这位柴良葬在一起,可墓碑上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
空山寂静,阴风吹过将她的声音吹散,又有鬼哭的声音传来,瘆人得紧。王时一个高大的少年郎吓得牙齿打颤,缩在慈姑身后。司月却理也不理这鬼哭声,示意众人将墓地掘开:“阿若年少惨死,定是不愿意和这位柴良葬到一处,说到底,她的死跟他也有关。咱们帮忙将她的尸骨送回九叔那,对九叔也有个交待。”
王时本就从姜家那里借来几把铲子锄头,一路辛苦抗过来。这会儿刚好一人分配一把。
慈姑手里提着锄头,低喃:“是了,都是我的过错,我、我也该向九郎中负荆请罪的。”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透着惊惧。这是她一生中最不愿意面对的事,也不知道过了今晚她还有没有勇力面对。
慈姑举起锄头正要动工,忽听得鬼哭声越传越近。
没过一会儿,一白衣长发女鬼便拨开浓雾飘飘然近前,她瞧着二十七八的妇人模样,面容姣好,眉角眼梢间满是凄婉:“珠央见过各位。”向众人行了一礼,举止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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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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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姑愣住了,她一直以为是阿若死后化作怨灵来复仇的,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名陌生的女鬼。
见此异状,众人皆凝神防备,只有司月惊讶道:“你叫珠央?想不到你们做鬼的还挺有礼数的。”
珠央掩面哭泣,露出弱态:“各位都是好心人,何苦为难奴家这样的苦命人?”
这话说得众人神色各异。她操控怨气伤人害命,竟还有脸自称“苦命人”?
司月秀眉微蹙:“你这话说得不对,我们并没有为难你。你快说说,是不是你这阴邪借着阿若姑娘死后所化的怨气,在张家村和朔方村兴风作浪?若果然是你,那你可真是恶鬼先告状了。”
珠央噎了噎,垂目掩下眸中的狠意,继续哭道:“奴家就算是鬼,也是个苦命鬼,生前遭奸人所害无辜枉死,姑娘这句‘恶鬼’真是冤枉死奴家了。”
“若真如你所言,那你也怪可怜的。”司月改口道,“你先说说你的冤情,我们也好评判评判。”就算对方说的不是真话,权当个故事听听也很好啊。
但沈遇就可恶极了,偏要横插一脚。他说:“珠央姑娘,你既然是个枉死之人,当知遭人所害的苦楚,怎么反倒又跟害死你的那些奸人一般,伤害无辜?”瞧瞧,这不是他自己不想听也不让别人听的意思么。
眼见对方态度强硬,来者不善,珠央眸光闪了闪。她自得鬼身,从未遇挫,人命于她而言,更是如同蝼蚁。她戏耍他们,看着那些人惶惶不可终日,心中便快慰不已。如今这些人竟妄想多管闲事,打断她的好事,她内心不爽极了。若不是这对容貌出色的男女并未被因果怨气侵蚀,不受她控制,她早就让这对多管闲事的男女见识她的手段了。
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珠央只得软了身段:“奴家并未对无辜之人下死手,山下死的那几个,都和阿若的死有关。奴家既得了阿若姑娘的怨气,知道她跟我一样,受奸人所害,一时义愤,便忍不住出手帮她报仇雪恨。几位若是觉得奴家做错了事,奴家往后不再做就是了。都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上苍有好生之德,各位都是好心人,还望给奴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司月点点头:“你若能改过自新,自然是极好的。”
这女子怎地这般单纯,女鬼的话怎可相信?沈遇长眉微蹙,接过她的话头道:“既然要改过自新,口说无凭,你可能拿出什么凭据?”
这是愿意接受她的条件的意思了?果然是上道之人。珠央心上一喜,好言好语道:“奴家这便送各位离开这村子,往后只要各位不为难奴家,奴家也绝不会伤及各位分毫如何?”
沈遇温和一笑,又问:“张家村和朔方村,这两个村子的村民又当如何?”
珠央掩袖轻笑:“他们自然是留在村子里,奴家也不为难他们。外头妖邪无数,他们留在村里也安全。”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可以饶沈遇一行人性命,不过村子里的村民依旧是她的盘中餐,她是绝对不会放弃到口的“食物”的。
“但是!”珠央阴下鬼脸,“你们若还是一意孤行,纵你们有上天入地之能,我亦无所畏惧。”
软语商议,再敲打一番。
“我瞧着诸位都是聪明人,定然懂得如何取舍。”
“不、不行,不能答应!”沈遇还未开口,却见王时忽然跳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不能让你这恶鬼再随意祸害人命了!”
“时儿!”慈姑叫道。
王时回过头,看着自己满脸着急的亲娘:“娘,打小您就教育孩儿仁心善怀、济人困厄,孩儿绝对做不出为了活命而不顾他人性命的事情。”
慈姑微微一愣,道:“好时儿,你、你做得对。”话音刚落,忽然间将手中扣着的黄纸符,用自身灵气向女鬼推送过去。
她这番偷袭却未能讨着好,珠央本就戒备万分,当下微微侧身,轻易便躲开那张黄纸符。
敬酒不喝喝罚酒!珠央此刻耐心耗尽,刷地拉下脸来:“想不到玄门之人竟也做出偷袭这等下作手段!”
慈姑冷哼:“你这种恶鬼,也配谈光明正大!”说着,手中不停,黄纸符一道又一道从指尖飞出,向女鬼击去。
“雕虫小技!”珠央一一躲开,瞧着游刃有余的样子。
倒是慈姑,越发吃力了。慈姑眼角瞥向司月:“司姑娘,你不出手还在等什么?”
两人同时出手,胜算大些。
司月也清楚这一点,抱起琵琶开始弹拨《镇魔调》,曲调一起,音浪顿时化作阵阵法刃,刀刀割向女鬼珠央。珠央眼珠子转作赤红:“好啊,亮出你们的真本事来,且瞧瞧最后到底鹿死谁手!”张开大口狂呼,呼声化作万鬼嚎哭,化解司月的音律。
双方你来我往,开始斗法。
一时间,墓地上音浪阵阵,耳中万鬼悲鸣声不绝,刺痛人耳。王时忍不住捂住双耳痛呼。
司月心道,难怪这女鬼说话嚣张,果然有点本事。手中不停拨弦,铿铿锵,铿铿锵,一声接一声,难听极了。
慈姑不知道《镇魔调》曲谱本就如此难以入耳,只以为是司月学艺不精。往常村里逢年过节,也会有走江湖的艺人来到村口卖艺,那一手的琵琶曲好听极了,哪里像司月一样,跟弹棉花似的。眼看着时间拖长,双方斗法依旧难分胜负。不过,慈姑留意到司月唇色渐渐发白,快速拨弦的手指也开始慢下来,而女鬼的鬼哭声却大有连绵不绝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