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见到她时,也不由微微一顿,她端坐在那儿,恍惚间只觉得有几分皇宫大苑里吴皇后的气度。
“范夫人夤夜来访,沈某来不及准备,只能以粗茶淡水招待夫人,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夫人万莫见怪。”
范菁菁哪里有心思品茶:“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面见殿下,是有要事相商。”
“哦?”沈遇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范菁菁也不卖关子,直接开口点明来意:“我想请殿下助我夺取漕帮帮主之位。”
漕帮的帮主,从来皆由男子担任。范菁菁一介女流,竟妄想挑战传统,统领一帮?
沈遇眉毛一挑:“你想当帮主?”
范菁菁目光坚定:“是!”
沈遇道:“若是以女子之身那么轻易便能统领一帮,当初你爹范帮主也就无须替你物色夫婿了。听闻范夫人乃女中豪杰,亦曾帮助过欧阳帮主处理帮中事务,能力有目共睹极为出色。但那时你是以家眷的身份出头,一旦你摆脱掉这个身份,必定难以压服帮中的男人们,毕竟这世上的男人难以习惯被一个女人骑在他们头上。这其中的难度跟阻力,不知范夫人有没有想过?”
想要当帮主太容易了,难的是如何统领一帮,其中识人之能,谋局之力,心机手腕个个都不能缺。
范菁菁冷笑:“若是别个跟我说这些还情有可原,但从殿下口中说出,当真是让人费解。据我所知,你们皇庭,早前不都是吴皇后把持的吗?以皇帝之尊,尚且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漕帮中的那些男人难道比皇帝更高贵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就着话茬接下去:“我当然知道,皇帝借着妖鬼降世之事,夺回了一些实权,终于有了与皇后抗衡之力。此次帝后双方各自安排了两位殿下前来怀阳商讨朝庭与漕帮合作一事。若是夔王殿下那方先得到了漕帮的支持,想必帝后博弈的平衡又将再次被打破吧。所以殿下,你可别小看了我们女人啊。”
吴皇后执掌朝堂是六年前的事,而范菁菁却已经避居了寺庙十二年,这些事,她本不该知道。
她之所以讲述这些,不过是为了告诉对方,即便是自己避居寺庙多年,漕帮依旧有她的眼线,依旧有她的支持者,那些不为人所知的消息,依旧会传递到她手上。
她来此地寻求合作,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而是她确确实实有这个实力。
沈遇盯着范菁菁身上弥漫的浓郁妖气,微微一笑:“范夫人真是好手段。只是,与漕帮谈合作,似乎直接与欧阳帮主相谈更快更便捷。”
并不认可范菁菁。
一个借助妖气谋事的女人,谁知道是不是一颗定时炸弹,最终反噬到自己?
但范菁菁脸上却不见丝毫恼色,反而嗤笑一声。
这时窗台处飞下一只白鸽。
沈遇道了句“抱歉”,走到窗台前,取下绑缚在白鸽脚下小小的纸卷,展开一看,眉头微微一蹙。
范菁菁笑了:“你可是也收了消息?你的那位弟弟,夔王殿下,此时正在与欧阳靖相谈甚欢呢。怎么办呢,啧啧,你还是慢了一步。听闻棋局上慢了一步的人,往往最后全盘皆输。”
沈遇将纸条送到烛台上烧掉,这才重新落座。
“夫人说得对。慢了一步的人,确实往往最后全盘皆输。但这世间事,难说得很,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定然稳操胜券。就好比夫人,于底谷处不还是依然在等待时机逆风翻盘吗?”
范菁菁笑了,这次是胜利者的笑。她既然来到这里,决不是无地放矢,她要寻求合作,坐稳帮主之位,就一定能做到。
“辰王殿下,和我谈合作,我决不会让你吃亏的。事成之后,我会送殿下一个大礼,一个殿下绝对意想不到的大礼。”
漕帮总堂。
幽黑的深巷里,一行人跟着引路的灯笼往前走。
司月跟在沈寔身后,悄声问:“你真要跟欧阳靖合作对付欧阳夫人啊?”
沈寔点了点头。
司月苦恼:“其实欧阳夫人也怪可怜的。她被欧阳靖关了十二年,心怀怨恨,也能理解。欧阳靖这个人坏得很,不守信诺,弃妻不顾,我不喜欢他。”
沈寔道:“司月姑娘,朝庭对京怀运河的漕运极为重视。欧阳靖是漕帮的帮主,能获得他的支持,往后就能保住千千万万的百姓的性命。至于他的私德问题,在大义面前也只能先放一边。更何况,欧阳夫人再可怜,她也不该对无辜的孩子动手。”
司月撇撇嘴,不再说话。
此时前面队伍的脚步停下来。
领头那人道:“帮主,祠堂到了,这里可需要搜查?”
欧阳靖道:“大敌当前,任何地方都不能遣漏,纵是祠堂也不例外。”
那人回了声“是”。
欧阳靖又道:“去取香烛过来,待我先向祠堂祖先告过罪后再行搜查之事。”
漕帮自建立以来已有两百多年,这两百多年里,一共诞生了九位帮主。这九位帮主的等身石像皆供奉在祠堂里。
欧阳靖接过香火,向这九尊石像一一拜祭过。最后来到第十尊石像前,亦是虔诚祭拜。
司月“咦”了一声,“这石像怎么是个女子?瞧她样貌如此年轻,她可是哪位先帮主的夫人?”
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仿若真有位巧笑嫣然的女子端立于神台般。
司月总觉得这尊石像上女子的面容似曾相识,似乎自己在哪里见过一般,忍不住脱口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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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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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帮从前朝开始,一共历经九位帮主,沈寔极为清楚。但是这女子石像是谁,他也不清楚。
好在欧阳靖此时也上过香烛告过罪,听闻司月的话,作出了解答:“你们不清楚也实属正常。漕帮从未将此女子的事迹外道出去。”
“那她到底是谁啊?”司月问。她细细打量着神台上女子的雕像,见那女子额头上勒着一条两指宽的抹额,抹额雕纹精致,想是类比布绢上的精美刺绣。
“听闻司姑娘出自天容观,此女子倒是和你们天容观渊源颇深。”欧阳靖笑道。
司月双手合十:“我就知道!怪不得我看着她那么熟悉,原来如此。不过,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们会为她立石像?”
“她便是你们天容观的先师祖叶非舞。叶观主在天容观搬迁去关外前,给了我们漕帮一笔银钱开帮立派。当时漕帮创建者都是一群因世道动乱而衣食不着的穷苦百姓。漕帮为了感谢她的高义,便为她雕了石像代代供奉。”
叶飞舞?难怪她之前的那把琵琶镌刻着“飞舞”二字。想来是叶飞舞当初剿杀司流光之后,收缴了她的法器作为战利品,还在那琵琶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以供后人知晓自己的战绩。
听完欧阳靖的话语,司月的下巴不自禁都抬高了几分,想不到自己的师祖竟如此的良善,那她确实受得起这份供奉。
要是有尾巴,司月肯定当场就会翘起来了。
沈寔看她那样,扯着嘴角摇了摇头。有功的是她先师祖,又不是她本人,不知她在骄傲什么。不过,叶观主竟然是漕帮创立资助人,这事确实很意外。史书上记载,当初这些玄门道观,想方设法向老百姓收敛财物,给他的观感并不好。如今看来,史书上不过只记录了玄门道观的一面,若想窥知全貌,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检查完祠堂,并无阵法邪气的痕迹。
一行人这才出了祠堂,关上大门,封贴上符箓。
等将整个总堂检查完,朝阳已露出了个头。
“总算查完了。现在只要总堂内部不出问题,到时候佐以阵法的加持,欧阳夫人纵有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做到无知无觉地杀进来吧。”
司月不断地打着哈欠,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司姑娘若是困了,先行去歇息吧。”沈寔道。
司月也不客气。欧阳靖早为两人一妖另备歇息的厢房。司月跟着下人一路左拐右绕,终于可以到床榻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正睡得香甜,忽然被沈寔给叫醒。
“又怎么了?”累了一晚上,刚睡着不久,就被叫醒,换谁都一肚子气。
沈寔急道:“实在是事态紧急,本王才不得不过来冒犯姑娘。”
司月翻了个身,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嘴里嘟哝道:“什么事啊?”
“欧阳帮主中盅了!”
司月还是不肯睁开眼睛:“他身边不是有个玄术高手吗?叫那什么胡、胡子荣的。昨夜总堂的符阵由他亲自操刀,我看过他绘制的符阵,当真是细致到水泼不进。就算是我,也是画不出来的。以他的能力,中盅而已,难道还解不掉吗?”
然而事实上,胡子荣还真解不掉这个盅虫。他尝试了很多方法,最后都束手无策。所以沈寔才不得不过来唤醒司月,看看她有什么办法。
司月看着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欧阳靖:“你怎么知道他中了盅啊。说不定他只是昨夜累了一夜,睡死过去而已,等睡饱了自然就会醒过来了。”对于这一点她深有感触,满含怨气地瞥了沈寔一眼。
胡子荣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平时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欧阳靖身后,若不是昨夜他露了一手,司月的眼睛都不会注意到这号人物。
他听闻司月的话语,冷笑一声:“鄙人不才,可总不会出口无凭。我既然说了帮主中了盅,他定然是中了盅,决不会是姑娘口中所说的什么‘睡死过去’。”
神色间已然极为不快。
司月讪讪地笑了笑。
沈寔道:“胡先生高才,定然是不会弄错的。司姑娘,你试试看,能不能解除此盅。”
他开口将司月从尴尬的境地中拉出来,司月欣然应允。可能是刚才质疑了胡子荣能力的关系,她提起朱砂笔每画下一个符咒,胡子荣都冷哼一声“此符咒我试过了,没用!”到最后司月只能搁下笔,爱莫能助地看着沈寔。
沈寔想了想:“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能揪出是谁给欧阳帮主下的盅,或许就能解了此盅。”
这话不错。
可是自妖鬼降世胡子荣被欧阳靖招揽后,两人一直同吃同住。期间欧阳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胡子荣都一一知晓。不说之前,就是昨夜开始,欧阳靖一直在胡子荣的眼皮底下行动,如果真有人对其不轨,胡子荣定能发现。
这事吊轨的地方就在此处。
以胡子荣之能,这世上决无人能够越过他对欧阳靖下手。可这事偏偏就发生了。
三人只能唤来管家,将府中众人一一审问一遍,依旧没找到什么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司月坐在桌前,双手托腮:“会不会是欧阳夫人做的?你们想啊,她之前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欧阳帮主的大儿子杀掉,而且还是以那样凶残的方式,那么给欧阳帮主下个盅,好像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欧阳夫人不是想让欧阳帮主白发人送黑发人,饱尝丧子之痛吗?如今却对欧阳帮主下手,她是改变了策略了吗?”
其实沈寔和胡子荣也有这个疑惑,只是未得欧阳夫人亲口承认,猜测也只是猜测。
看来只能等到晚上,看看欧阳夫人会不会再出手。到时如果能抓住欧阳夫人,那么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几人一起望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头正高挂空中,等到天黑还要好几个时辰。
日光照在钱宅。
钱宅后院,婢女们送完茶水后,退到屋外。
谢蓉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眉色间很是忧虑。
袁不臣瞥了她一眼:“那药你不是送出去了吗?而且还是经由户堂夫人之手,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查到你头上,忧心什么?”
原来欧阳靖对外称病,府中的六姨娘不像其他姨娘,有子女傍身。因此听闻欧阳靖病了,且多日未进后院,心中便慌了,便给族姐贾有蓉递了消息。这贾有蓉也是糊涂,竟琢磨出给六姨娘送□□的荒唐之举。
谢蓉当时就在场,也跟着服侍贾有蓉的婆子们劝她:“帮主病中,哪里还有心思行房事?夫人还是歇了这份心思。”
但贾有蓉一向是拿定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她说:“我也不是让族妹立时便给帮主用药,不过是先递给她。万一帮主好了,这药不就能用上了吗?族妹若是能一索得男,终身也是有靠了。”
婆子们也是知道贾有蓉的脾气,见实在劝解不住便罢了。左右夫人琢磨的也不是让帮主立时用药,病好了之后再用,想来亦是无碍的。
谁想贾有蓉此举竟方便了谢蓉,谢蓉跟着贾有蓉一起前往总堂,期间找机会偷偷将贾有蓉买来的□□给掉了包。
“你交给我的药换是换了。可是帮主既装病,也不知六姨娘什么时候有机会接触到他。”这才是谢蓉忧心的原因。
“放心吧。”袁不臣是半点也不着急,“过两日若是还没什么动静,你再去总堂找机会将药下到井中。欧阳帮主总不可能不喝水吧。”
谢蓉刷地一下站起来:“你疯了吗?”说这话时由于声音过大,引得屋外的婢女们频频张望。
谢蓉深呼吸了几下,这才平下心来重新落座,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昨夜我跟着贾夫人进了总堂,一路上都有四五位婆子时刻盯着,哪里有什么机会寻找水井?更何况总堂那么大,水井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帮主喝水用的哪一口井?”
袁不臣道:“对别人说这事确实难办,可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对吗?‘谢’家妹妹。”
说到“谢”字时,还特意加上了重音。好像在拿谢蓉并非谢家女的过往威胁她。
谢蓉恨得一双眼睛都充血了。
袁不臣冷笑:“想当年,妹妹何等决断。一屋子的人,妹妹说杀便杀。何以今日倒没了当初的心志跟骨气?”说到这里,他又放缓了语气,“贾夫人如此愚钝,却可以端坐在户堂夫人的位置上享受妹妹的吹捧。而妹妹如此聪慧,却也只能屈居于她之下。难道妹妹当真愿意一辈子如此?”
谢蓉咬了咬牙,她当然不甘心。
袁不臣又徐徐道:“都说富贵险中求,你不冒险,这富贵又如何能够再进一步?”
谢蓉垂下眼皮,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让她再去冒险罢了。她要是没被发现,自然能够再进一步,风光无限。可要是被发现,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终将烟消云散。风险与机遇各占一半。可对于面前这个男人来说,事成了他便能成为统领漕帮的幕后之手,事败了悄悄溜走于他也无碍。真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样算来,她是吃亏的。
不单只如此,他还知道她那么多事,灭谢家满门,杀女,杀外孙女,这几件事,任他拿其中一件去丈夫那告发,那她也完了。
所以袁不臣让她去做的事,她不想做也得做,根本就没得选择。
难怪他如此不慌不忙的,原来他拿捏住了她,早就知道她不会违逆他的命令。
想到此处,谢蓉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