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引得司月又是吃了一惊,叶飞舞不是天容观的观主吗?何以不过是个来烧香参拜的善客?还有天容观乃中原四大名观之一啊,为什么观内空空荡荡的,连道姑都不多见一个?
那长得像叶飞舞的少女道:“纵是名山道观,也需要惊才绝艳的人才支撑啊。天容观只收女子为徒,这就比玄青观那几家收男徒的难多了。”
妩媚少女说:“这是何话,难道咱们女子,竟比不得男子聪慧吗?飞舞妹妹,你小瞧了我们女子,高看了男人。”
她果然便是叶飞舞。司月觉得自己猜中了,面露得色。
“柔柔姐,并非是我小瞧了女子。你想啊,咱们女子多困于内宅,纵使有盖世之才,可没机会学习,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更何况旁人?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女子困宥于自己的成长环境,不像男子般一心建功立业,而是希望自己嫁人生子一生美满。这样一来,有决心入观道学习的女子便少之又少了。几代下来,难怪天容观人才凋零。再加上,如今天容观没有能人镇守,也吸引不了女子前来跟随。”
一番分析,倒是有理有据的。司月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天容观并非一帆风顺,还会有遇到困境的时候。也不知道叶飞舞这个祖师婆婆什么时候才会进观习学道法,一展才能,一鸣惊人,重振天容观声威。
“你说的倒是也对。”那个叫柔柔姐的妩媚女子也很是认可,“唉,可惜啊!可惜咱们这两条贱命。出身青楼,下九流的人物,这辈子都没资格进观习学道法啰。”
司月倒是没有青楼女子不能习学道法这类想法。在她看来,道法出于天地法则,人生于天地,亦在天地法则内,青楼女子也是人,为什么不能学习?这柔柔姐的想法,当真是要不得。不过,祖师婆婆曾出身于青楼这一点,司月倒是感到挺意外的。
飞舞对柔柔的话不置可否,点好三枝立香,她便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回身走到蒲团前,双手合十虔诚跪拜:“太上老君在上,请护佑我司飞舞明日花魁大赛,一举夺魁,得赐花名。”
她说她叫司飞舞?司月皱皱眉头,是了,定是后来她加入天容观后,换掉了青楼时候的姓氏,这才有了后来的叶飞舞。
柔柔听了飞舞对太上老君的祈求,冷笑一声:“凭你也想夺魁?有我司柔柔在,你永远也别想有出头之日。花魁,必定是我的!”说完,又冷冷一笑,这才跪到蒲团上参拜。
刚才还其乐融融的两人,关系开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飞舞原本和善的目光开始发冷。她从蒲团上缓缓站起身,缓缓走到柔柔的身后,忽然拔下发髻上插着的金簪子,对着柔柔的脖颈狠狠扎下去。
“小心!”司月脱口而出,忘了自己说的话她们听不到了。祖师婆婆不是个良善人吗?还出钱给贫苦百姓成立漕帮,何以她现在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还好她这一扎,没扎到人,金簪子的尖端插进蒲团里,直没入两寸来深。
原来是柔柔在千钧一发之际,猱身往旁边滚去。她见机也是快,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后,回身就要夺掉飞舞手中的金簪子。
两个少女在那里争抢,柔柔瞧着身段妖娆,但气力一点也不弱,很快就夺下了金簪子。
“司飞舞,我早就知道你会在上香时对我下手了。我既然敢来,我就不怕你!”柔柔将金簪子狠狠地往地上一甩,“我们两个一起被卖到青楼,一样的年纪,一起学艺。妈妈更看重你,给你取名司飞舞,希望你将来以舞立身。给我取名柔柔,她对我就没抱半点期待。”
“呵,柔柔?柔情似水,让那些臭男人掉进我的温柔乡里?她将我示作一个只能靠卖身供男人取乐的妓子!”
“我知道自己容貌不如你,青楼又是一个需要出卖色艺生存的地方。形势比人强。可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只有当上花魁,才有资格挑选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挑选。妈妈要你练舞,那我就要练得比你更勤快更出色!”
“所幸我的付出都有了回报。一年又一年,我的舞蹈在天香楼里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而我的五官也渐渐长开,从丑鸭子变成了美人脸。而你自知跳不过我,只能退避我的锋芒,放弃跳舞,转而练习琵琶。”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有些愧疚的。在你邀请我来天容观上香时,我就猜到了你要对我下手。你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知道危险还欣然应约吗?因为我想亲眼看着你动手,亲眼看着你斩断你我之间的姐妹情。这样,我就无须再对你愧疚。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我的花魁!”
说到这里,柔柔睥睨着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妹:“司飞舞,自今日起,我们不再是姐妹。从此后,咱们各走各的道,各受各的苦,再不相干!”
说完,她轻抬下巴,不再理会飞舞,举步便往观外走去。
“你不准走!”飞舞拉住了她,“你不准走!你这个贱女人,为什么当初你不肯认命!”
“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我是花魁,我才是花魁!”
柔柔被情绪激动的飞舞拉扯住,一时竟挣不脱:“司飞舞,你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人又纠缠在一起。拉扯间,柔柔使劲推开飞舞。飞舞一时不察,整个身子如脱线的风筝向后退倒去。
她极力想要稳住身形,好巧不巧,这时脚下又一个打滑,她再控制不住身体,直直向墙边一伫立的石像上撞去。
大概是因为这女子是自己的祖师婆婆,司月不敢再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直到柔柔尖叫了一声,她才缓缓移开双手来瞧,飞舞的脑袋撞到硬实的石像上,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淋淋而下,一滴滴落在石像上,迅速蔓延开来。
她倒在那里,紧紧地闭着眼。
司月虽知此飞舞日后会成为叶飞舞,掌一观之权,威震天下,可此情此景,也不由得令她的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挪动脚步,想要上前去看看对方伤势如何。
可脚尖刚一动,眼前的场景忽然一变。
她仿佛置身于女子的闺阁中,飞舞正焉焉地躺在床上,额头上的伤口用白布包扎着。
青楼的老鸨坐在床边的绣橔上一副恨铁不成刚的样子:“事情我都听说了。妈妈知道你,你以为杀掉柔柔,咱们青楼承受不住连失两位花魁的大热人选,所以一定会保住你,替你遮掩,到时你便可以顺理成章当花魁。唉,我在青楼待那么多年,敢杀人的你还是第一个。现在没能成事,想来亦是天意使然。你啊,就认命吧。”
“你现在也别想太多,好好休息两日。这外头还是有好男人的,这不,听说你的事之后,并不介意你破了相,依旧拿出钱来给你梳弄破瓜。这银子已经给到妈妈我这里了。明日我交待下面替你重新归置房间,再置办两桌酒席,权当做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大家伙一起乐呵乐呵。”
飞舞扯了扯嘴角:“不知妈妈口中的这位好男人,姓甚名谁,我可认识?”
老鸨本想拿别话遮掩过去,但细思这丫头性子倔,万一到时候见了人大吵大闹的就不美了。还不如提前告知,她若不愿,再好言好语劝劝她。
“他呀,你也认识,就是城北的方员外。你要跟了他,日后他替你赎了身,这锦衣玉食的日子是少不了你的,你的后半辈子也就有靠了。”
飞舞原先还跟个焉了的茄子似的,听了这话刷地一下坐起来了:“有什么靠!这方员外六十多了,我才十五,他都可以当我爷爷了!”
老鸨笑容凝固在嘴边,不过她很快就清醒过来:“男人年纪大点怎么了?你这小姑娘不知道,男人年纪大点知道疼人。”说到这里,她又冷冷一笑,“打你七岁进了门,长到如今十五,这八年的时间里,咱们天香楼花费了大笔银子培养你,就指着你长大给天香楼赚银子。唉,你如今破了相,身份比不得以往。咱们天香楼也不是做慈善堂的,你愿不愿意,都得把天香楼养大你的这笔银子给赚回来。否则……你也见识过天香楼怎么对付那些个不听话的姑娘们。”
言语危胁了一番,又苦口婆心道:“妈妈好歹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忍心将那种手段用在你身上。说到底,咱们女人就是命苦。熬一熬,熬完这辈子,下一世投个好胎,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说完,甩着手帕子一扭一扭地离开了。
门外的小丫头也不管飞舞听不听得见,直接就在外头交耳私语。
“听说飞舞姐在天容观动手要杀柔柔姐,谁知道柔柔姐早有察觉,躲开了去。反倒是飞舞姐,偷鸡不成蚀把米,摔了头破了相。真真是老天长眼!”
“什么!这是真的吗?那她还叫我递信去给柔柔姐,请柔柔姐过来一叙。她不会是见自己破相了,心有不甘再起杀心吧?”
“谁知道呢。这人心毒得很,没救了。柔柔姐早就看透她了,肯定不会上当的。”
司月皱眉。祖师婆婆你糊涂啊,这天香楼就巴掌大一块地,有什么好争取的呢?还为了争一个破花魁连杀人害命的事都敢做,祖师婆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呐!小丫头说得对,希望柔柔不要过来了,省得祖师婆婆再起坏心思。
可是越希望什么事不发生,这件事就越会发生。
柔柔还是过来了。
她此时已然经过擢选,如愿以偿成为天香楼的花魁娘子,一时风头无两。衣裳首饰甚至妆容都跟之前大不相同。随身服侍的丫鬟还想跟进来,都被她差遣出去了。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柔柔故意侧着脑袋,伸手轻抚了下发髻上打造精美的金累丝凤。
飞舞笑得有些虚弱:“柔柔姐,你当上花魁,我还未好好恭喜你呢。”
柔柔不置可否,掸了掸衣襟前不存在的灰尘。
飞舞继续说道:“其实,这两天我已经想通了。那天在天容观想要杀你,是我不对。如今想来,我反而感谢那天的暗杀并未成功。我其实……其实并不想你死的,真的。”她的泪水慢慢的从眼眶中滑落,顺着下巴一滴滴往下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柔柔似是深受感动,从圈椅上起身,慢慢地走到床边,俯身低下头去,手指轻勾,抬起飞舞的下巴:“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呐。”忽然脸色一寒,“少跟我来这套,我可不是那些臭男人。你向我道歉,对着我流泪,似乎很内疚的样子,其实不过是为了搏取我的同情心,好让我庇护你,帮你在妈妈面前说好话,帮你推了方员外那老头的梳弄之夜!”
“司飞舞你给我听着,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将虚弱的飞舞重重地推回床褥中,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关上的房门,飞舞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你不再相信我了……也对,就连我自己……都不再相信我自己了。”
她觉得从此天上地下,就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却不知道,此时房间里还有司月在陪着她。
在之后的两天里,司月看着这位两百多年前的祖师婆婆几次想要自杀,但最终都铩羽作罢。
终于来到了梳弄之夜。
待见到那位花银子给司飞舞梳弄的方员外,司月都傻眼了。这方员外鹤发鸡皮,长相实在是不堪入目。试问,这天下间,哪个少女不慕少艾?可是如今却得和一个垂暮老人同榻而眠。难怪飞舞她不想活了。
不过,她为什么只能留在飞舞的身边不能离开?难道她真要看一晚上的“梨花压海棠”?
如果是个俊俏公子,那她倒有点好奇。可这方员外,长得实在太过于辣眼睛了。她不想看。
她这个旁观者都这样了,当事人司飞舞只会更难受。
那方员外还要和飞舞喝交杯酒,让飞舞给他倒酒。
飞舞一脸心如死灰地倒了酒,眼眶一热,热泪又忍不住连珠串般落下。
就在这时,紧闭着的房门忽然从外被人踢开。飞舞和方员外同时回头,亦同时露出惊骇的神情。这种惊骇,非比寻常,跟见了鬼似的。
司月此时背对着大门,见他们如此反应,忍不住也跟着回头。
大门口处只有一片耀眼的白光,刺亮得她迅速伸出手臂遮挡住双眼。
等到光线略暗,她忙放下遮眼的手。
她到是要瞧一瞧,大门处到底来了何人,竟能同时使这二人惊恐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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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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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她凝神细看时,却发现周围妖雾缭绕,原来她回到石屋了。
彼此的她并不知道,只要时间再多一点点,只需要一点点,她能看清门外的来人是谁,一切因果便就解了。可惜天意弄人,有时候就差个一两秒,人要就多走很多的弯路。
刚刚在幻境中过的那几日,仿佛就像是一场梦境般。
司月微微一愣,又马上回过神来。
沈寔呢,沈寔在哪里。
沈寔此时和司月一样,只觉得自己一眨眼,就回到了皇宫中。
皇宫到处张灯结彩,显是将要举行什么隆重的盛会。
但一切的热闹,都于西北角的冷宫无关。
“再过半个时辰,师傅就会出现在祭天台,与新帝一起祷告上天,完成大婚了。”
他听到冷宫里一个熟悉的女声说话。便循声穿墙而过,走进偏厢里,迎面见到的女子面容印证了他的猜测。
果然是崔宝珠。只不过崔宝珠整个人像是脱了颜色般,脸色惨白惨白,浑身只着素白衣衫,只余唇上淡淡的一抹红。
他一见之下便知晓,眼前所见的崔宝珠,已然化为鬼身。
在崔宝珠面前的圈椅上,坐着位黑衣兜帽的男子。
沈寔一见到那男子,立时瞳孔大震。虽然男子半边脸都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沈寔知道,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而对面的那两,像是看不见他一般,仿佛他们俩站在戏台上,而他只是戏台下的观众。
更离奇的是,那个男子亦是鬼身。两鬼聚在这冷宫里,不知有何意图。通常初成新鬼,全身除黑白灰外再无别色,就连嘴唇都是黑灰黑灰的。听闻鬼魂只有修炼深厚,才会恢复五色。就好像崔宝珠,只修得唇上那淡淡的一抹红,肤色依旧是死僵死僵的样子。而男子的肤色已与常人无异,显然鬼力深厚,俨然已成为一只难缠的大鬼王。
沈寔心道,他这莫不是在做梦?这个梦也太离奇了吧。他竟梦到自己死了,死后还化为鬼,最后还修成了鬼王?
只是,成为鬼王后,为什么不遁入深山老林,不涉人间事,反而返回这宫中呢?
可能梦就是这样不讲逻辑的吧。
“夔王殿下,你待会真的要去祭天台吗?”崔宝珠那张僵尸脸流露出忧虑的神色,“新帝已然在那里设下了伏魔阵,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沈寔听到自己的鬼身说道:“沈遇将司姑娘藏起来了,我找不到她。今日沈遇大婚,定会与司姑娘于祭天台祷告。我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见到她,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崔宝珠急道:“可是你也知道,新帝此人心狠手辣。你要进了他的伏魔阵,定然魂飞魄散,绝无生还之机。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见我师傅?你这样做,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