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一点伤口都没有是不是?”司月还不依不饶,一定要让沈遇认真看。
沈遇只得瞥了一眼,又立刻移开目光。
“我没骗你吧。”司月放下两边的袖子,“后来夔王殿下跟我讲了,说自打我失踪后,别人都以为我死了,就你一直在找我,就你相信我还活在这世上。”这时捋起来的袖子已经整理好了,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朋友,够义气!”
却发现他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以为他不喜旁人碰触他的身体,讪讪地将拍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收了回来,暗自告诫自己往后在他面前切莫再造次。
“我记得的,我都跟你说了。那天你是除我之外,唯一清醒的人。你有没看到什么我不记得的但又发生过的事?”
沈遇细思了一回:“那天你被困在白雾里,整个人完全飘在了半空中。我当时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后来我从中悟出了凭虚御风之术,才发现那并非是什么歪门邪术。我事后也曾反复回忆起那日,琢磨着你应是掉进黄龙河了。虽然当时我立刻就安排了手下入水寻人,可是黄龙河底暗流涌动,应该是暗流将你冲涮到了别处。”
“至于那些煞气化成的白雾,应是被你完全吸进体内了。所以当时,你失去踪迹后,河中心白雾散尽,天朗气清。但为何如此,我亦是参悟不透。本以为找到你时能得解惑,谁知你已经不记得那时的事了。”
司月“啊”了一声,“我的情况是不是就跟夔王殿下的一样。不过我吸收的是煞气,他的是妖气。反正都不是灵气,没差啦。这样说来,我和他还真是有缘呢。”
她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沈遇的脸色又阴沉了两分。他一向温润若谪仙,如今寒着脸,隐隐竟透着丝邪气。
司月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一定是她方才说和沈寔有缘,惹得沈遇误会自己想要高攀沈寔了。人家是皇子之尊,自己虽能得他青眼称一声朋友,但若要说婚配之事,那是另当别论,万万不能够的。崔宝珠跟她说过了,这些贵族最是在意门第,娶妻嫁女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沈遇定然是觉得她配不上他的弟弟,这才面色不善。
可他也不想想,她一个散漫随性的人,哪里受得了皇族规矩的条条框框,自然不可能生出嫁进皇家的心思。她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唉,看来这随口一说的毛病,也得改改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遇何时变得这般阴晴不定了,好难伺候哦。和他相处,又是得注意举止,又是得注意言语分寸的,实在是太累人了。
也不知沈寔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她好过去探望探望。
然而待她一向礼遇有加的沈寔从昏睡中醒过来之后,却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还别说,他板着个脸的样子,怪吓人的。
也不知她是哪里得罪他了。
啊,是了。他定然觉得她趁着他昏睡不醒的时候,站在沈遇那一头了,害得欧阳靖失去帮主之位,也就连累到他与欧阳靖的联盟不能进行下去。
可是不管是他与漕帮联盟,还是沈遇与漕帮联盟,不都是朝庭得利吗?
瞧这兄弟两相处得还算融洽,并非戏文里的那些同室操戈的兄弟。沈寔也不是见不得兄弟好的那种心眼小之流。之前他误会了她和沈遇之间的关系,还为沈遇抱不平呢。
所以他究竟为何忽然间变得冷若冰霜?就只对她一个人冷若冰霜!
“枉我之前救了他两次,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司月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再热脸贴着人家的冷屁股了。
沈遇倒是通情达理:“阿寔他年龄也到了,此次回京估计母后就会为他择选佳人赐婚。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想与你走得太近,免得将来的王妃乱吃飞醋。”
司月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他这么一解释,她就明白了:“原来如此,那还真怪不得他,我以后可要跟他保持距离了。沈遇,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还稀里糊涂着呢。”
“不过,你是夔王殿下的哥哥,年纪比他还大呢,也是到婚配的年纪了,我是不是也该和你保持距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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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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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说出口,司月心中蓦地一惊,她这么说,是不是极有可能会触碰到沈遇的痛处?
她怎么给忘了,吴翌之前说过,年前皇帝给沈遇指了婚,只不过那位姑娘不幸英年早逝。沈遇也因此,被不怀好意者安上一个“克妻”的罪名。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沈遇便黯然低头:“我本就是个万年孤寡的命理,这世上哪个女子与我走得近些,便会死于非命。司姑娘,你韶华之龄,确实不该与我走得太近。”
这是自暴自弃了?
司月赶紧补救:“什么万年孤寡的命理?那都是骗人的。你要知道,人定胜天!旁人的谣言,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待你的真命天女出现,那些谣言便会不攻自破了。”
沈遇神色落寞地摇头:“司姑娘,你莫再安慰我了。这辈子,恐怕我注定是无人相伴,孤苦终老的了。”说着,径直走开了。
这人怎么这般如此想不开?
司月追上去:“你……你别生我的气了。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可他依旧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理也不理她。
司月急了:“我都知道错了,你为何还生气。这两天你莫名其妙地生我的气,我都搞不懂了。”
沈遇终于停下来,斜睨着她:“你还知道我生你的气?”
司月忙不迭地点头:“当然了,我又没眼瞎。”虽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回心转意,可也知道借坡下驴,“你放心,你这辈子不会孤苦终老的,你一定会遇到你的真命天女的。就算遇不到,我们也可以结伴同游,一起闯天涯,也是一桩快事。”
沈遇莞尔:“就怕到时候我俩白发苍苍,牙齿掉光,路都走不动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等我们老了,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庐而居,过完人生最后的时光。”
终于哄得他重展笑颜,司月暗自松了口气。
两人说说笑笑,一起回了客栈别院。
方旗取出一锦布包裹着的长盒,交给沈遇。
沈遇将长盒递给司月:“这是月儿的琵琶。渡河那日被我收起来了。如今物归原主。”
司月接过长盒,拆开外面包裹着的锦布,里头果然是她去年从天容观带出来的琵琶。
她抚摸着琵琶上木质的纹路,拨弄着上面的琴弦。这是司飞舞的琵琶,她曾在幻境中司飞舞的房间里见过。虽然遗憾待在幻境里的时间太过于短暂,以至于没能看到飞舞祖师是如何走上玄门这条路的,但是能亲眼见到未成名前的她,就已经够幸运的了。至于其他,还是莫要强求吧。
“幻境中?”沈遇惊讶。
“是啊。就是前两日,在石屋里面。就忽然莫名其妙的生出一场幻境来。不过,也许是我之前在漕帮祠堂里见过祖师婆婆的雕像,脑子里生出来的幻梦吧。”
她也经历了一场幻梦?
沈遇回想起梦中的司月插进自己胸口的那把刀,那真的是一场梦吗?莫非司月梦到的是从前,而自己梦到的是将来?难道自己的未来真要命丧于此女之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他给按回去了。就算那真的是将来发生的事,既然他已经堪破了天机,就不会束手待毙。
想到这,他对司月说:“月儿,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话本。”
“什么?你要给我讲故事?”司月喜出望外,倒了杯茶水,剥着瓜子皮,“你说吧。”
沈遇微微一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身份低微的少女,在九重天上叩问神的罪。天神好不讲道理,合众神之力,将少女封印于九重化神塔,并引九劫八难的烈火日夜焚烧。那化神塔,就算是天神进去都会神魂俱灭,便何况是这样一位身份低微的少女?然而天神很快就发现,少女的肉身焚烧了五百年,却依旧不死不灭。天神于是决定,抽出少女的一缕魂识送入凡间,要她历尽人世的悲欢离合,沾惹凡尘,生出凡心。待其魂识回归肉身的那一刻,七情五感加身,肉身便会顷刻间被烈火烧作灰烬。”
梦境中她便是在讲完这个故事后,给了他致命一刀。
沈遇一边说,一边细细地观察司月的反应。司月听得兴致盎然:“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你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往下说啊。”
“没有了。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司月连瓜子都懒得剥了,全放回青瓷碗里。
“这故事是你写的吧。我实话告诉你,你这故事写得虎头蛇尾的,不好。”
沈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哪里不好?”
“比如说,你都没有讲清天神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少女要在九重天上叩问神的罪?少女为什么那么厉害,需要天神合众神之力才能擒住加以封印?既然少女都被封印出不来了,天神为什么多此一举,还要将她的魂识送到凡间?就算肉身不死不灭又如何,只要她出不了化神塔,不也跟死了没两样吗?”
见她对这个故事实在没有半点印象,沈遇也觉得是自己多疑了,不再纠结于此。
既然漕帮合盟的事情已经谈妥,那回京之事就得提上日程了。
在离开前,沈遇收到了范菁菁的贴子。
范菁菁邀沈遇过府一叙,说要还他一份事前就说好的大礼。
“一定是金银财宝。”司月一看到“大礼”两个字,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恍得迷人眼的财物。她摸摸自己的鬓角,“沈遇,我虽然在范菁菁夺位时没帮上什么忙,但是看在我没有搞破坏的份上,你说,能不能,可不可以,将你收到的‘大礼’分一点点给我。”
不知道为何,她不好意在沈寔面前提金银二字,但如果对面是沈遇,就完全没有那种紧绷感了。
沈遇听得满脸无奈:“万一人家送的大礼和金银无关呢?”这女子总是认为财物才是世上顶顶好的东西,却不知于某些人而言,泼天的富贵亦不过如此,他们追求的是别的东西。
“什么?你助她夺位,她竟然拿些‘礼轻情义重’的敷衍之物打发你?不可能的,人家好歹是帮主,怎么可能那么小气。”
她这回可算是猜错了。范菁菁不仅没有送上大笔的财物,也没有如她所言,拿些“礼轻情义重”的敷衍之物打发。她所谓的大礼,不过是一个故事。
若是司月在场听到了,铁定气得连故事都不想听了,甩袖走人。
不过沈遇却心平气和地留下来,还有闲心品评茶水。
范菁菁道:“你一定很奇怪,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我身为一帮之主,竟然穷到拿一个故事来作为答谢礼?”
沈遇放下茶盏:“本王确实很好奇。但同时本王也知道,范帮主的故事定然非比寻常,不会让本王失望。”
范菁菁打发掉屋内的侍从,站起身来,推开屋内的窗扇:“春天到了,天气也转暖了。我记得那一年也是春天,时日大概比如今晚一些。那时我还很年轻,正是少不更事的时候。”
回忆起年少时,她有些感慨:“大殿下你来怀阳城之前,一定查清楚了我的底细。可是我想,你再怎么查,也不会追溯到我娘的母家。你可知,我娘的母家出自哪里?”
沈遇自然是无话。
范菁菁也不需要他回答,便又继续说道:“你如果追溯到我娘的母家,便会知道,她出自姑苏城的梁家。”
沈遇听到这里,长眉一挑。
姑苏城?
“那年我跟着我娘,回到她的母家,也就是我的外婆家。梁家与姑苏城中的望族傅家略有些旧识。我外婆便带着年幼的我去傅家长长见识。当时我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样子。我丑话说在前头,待听完这个故事后,大殿下若是不信,可以着人查一查,我是否在那一年随母回过姑苏城。”范菁菁似乎很怕沈遇不相信她的说辞,因此言语间很是审慎。
“我在傅家见到了傅家的五小姐。五小姐是傅家那一代唯一的女娃,因此很得家中人疼爱。就连我见到了她,都忍不住心中欢喜。五小姐小小年纪,粉雕玉琢的。你也知道,我父亲乃漕帮帮主,我平时从他口中听到的奇闻轶事不少,便将自己记得的那些一一讲给五小姐听,哄得五小姐喜笑颜开。五小姐人小鬼大,极有主意。她央求我,回家后要常常给她写信,讲讲这些民间的趣事。”
“我外婆带我去傅家,本就是为了攀交情的,听了五小姐这般说,忙不迭地替我应承下来。之后更是叮嘱我,要时时记得写信。于是,这一通信,便通信到我出嫁的时候。那时五小姐也已经是及笄之年了。之后我虽未和她再有通信,可还是央漕帮中人帮忙打探有关她的消息。毕竟常言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也知道,当时正是乱世。我怕傅家为了利益,将五小姐的婚事作为筹码,害她所嫁非人。”
“谁知我这一打探,竟让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说到这里,范菁菁忽然面露惊恐,仿佛是沉浸在往事中还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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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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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菁菁从窗前回到桌边,端起桌上的茶水,接连饮了好几口,方才稍稍平复一下紊乱的心跳。
之后,她弯下腰来,从桌底下的花梨木箱子里取出厚厚一叠信件。这些信件由于年代久远,纸张都泛黄了。她将这叠信件推到沈寔那边:“喏,这些便是傅家五小姐给我的回信,你可以拿来瞧一瞧,便知我所言非虚。请大殿下莫要怪我如此谨慎,实在是此事设及皇家秘辛,由不得我不小心。”
沈遇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叠信件,并没有立刻上手翻阅。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清的样子,但是收在桌面下的捏紧成拳的手透露出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范菁菁又连饮了两口茶,这才说道:“我和五小姐通信多年,知道她有个闺中密友,姓吴。名字极是好听,叫佛妙。相信这个名讳,大殿下一定听说过。”
吴佛妙,乃当今皇后的闺名。
“吴佛妙比五小姐大两岁,嫁给当时禹地的新城王为妻。你也知道,当今皇帝未登基前,便是受封在禹地的新城王。当年他和秦州的骆锦王、江南的陈王三者一同逐鹿,试图问鼎天下。傅家当时在支持陈王还是新城王之间摇摆不定。终于有一日,新城王与骆锦王开战。吴佛妙的娘家吴家军被困于辛俞地,情势很是危急。而新城王这边战事焦灼,也分不出人手前去支援。这些事史书上亦有记载,并非我杜撰出来的。”
“当时傅家五小姐刚好路经禹地,便不顾战事危险,前去探望吴佛妙这个两年未见的闺中密友。谁知她一片好心,却遇到了恶狼。吴佛妙这个女人,为了救她娘家脱困,竟给五小姐灌了动情之药,将她送到新城王床上。女子的闺誉何等重要,事已至此,五小姐只能嫁予新城王。可当时新城王已有了吴佛妙这个正妻,而五小姐出自傅家名门望族,傅家亦不可能让她做妾。”
“吴佛妙便趁势提出,只要傅家肯前去辛俞地救她吴家军脱困,她甘愿降妻为妾,让位给五小姐。吴佛妙当时哭得声泪俱下,一片诚恳。五小姐一时心软,便应下了。之后不久,五小姐便有了身孕。因为此事之故,傅家开始在明面上支持新城王。有了傅家的加入,新城王接连夺得不少城池。骆锦王和陈王见势不妙,又联合起来对付新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