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儿想起自己的家,司籍府的院子里,就栽着一丛柳树,她在“柳外慵蝉躁晚霞,风床书卷篆烟斜”的熏陶下长大,从小,她最喜欢的树就是柳树。现在进了宫,这花园里竟有这么多的柳树,林月儿心想,等到来年,这些柳树抽出新芽,重回生机繁茂的样子,那该是怎样美好的一副景象啊。
“兰姐姐似乎很喜欢柳树?”“是啊。不过世人多只赞叹杨柳翠绿时的一树碧玉,却甚少留意它秋日枯黄的温婉恬静。其实,不论是万般生机的春柳也好,秋日的黄柳也好,或是冬日里空无一物的柳枝也好,都各有它的风姿和雅致,妹妹觉得呢?”
林月儿有些敬佩:“姐姐的见解,当真是不同于凡人。”
“妹妹初进宫,难免会觉得有些茫然枯燥,妹妹平日可有打发时间的好法子?”
“嫔妾在家时,常约邻家的姐妹来房中下棋,只是如今进了宫,也不知该找谁了。”
“下棋?”陈汐月来了兴趣,“我也素爱下棋,奈何棋艺不精。妹妹得空,可否相约,指点一二?”
林月儿有些惊喜:“嫔妾只不过是有些微末功夫罢了,姐姐若不嫌我愚钝,是嫔妾之幸。”
待离去之时,林月儿才发现亭上的牌匾上写着:怡柳亭。
晚间,太监小池子进来告诉林月儿:“主子,听敬事房的人说,今夜,是沈常在侍寝。”
……
自选秀前半月起,天气就急剧转凉,今日难得回暖。君义成在恩华殿批完奏折,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唤道:“曲青!”曲青快步上前:“皇上吩咐。” “这么好的天气,朕出去走走。” “嗻。”
“主子,兰贵人方才派梅蕊姑娘前来,说是请您过去一同下棋。”小池子来报。“好,我即刻过去。”林月儿很是欣喜,即刻便携了冬映前去。
“主子,奴婢觉得,这兰贵人倒是个和善的人,只不过那个玉妃,总是一副不悦的神色。” “许是玉妃娘娘近来有什么劳心事吧,这也不是咱们能议论的。” “主子快看,这株花的成色真别致。”主仆二人经过御花园,一边欣赏景色,一边聊着。“兰贵人有约,我们还是走得快点好。”“是。”
“朕许久没来御花园,偶尔出来散散心,也能暂时忘却朝中之事,得片刻休憩。”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林月儿和冬映吓了一跳,这声音就从前方的拐角处传来。果然,话音刚落,只见一位身着黄袍的男子从拐角处走出,身边跟着一众太监和两个侍女。
男子面容俊朗,身材笔挺,肩宽腰细,气质不凡,此时正将目光落在林月儿身上。林月儿和冬映一愣,意识到眼前的人正是皇帝,慌忙蹲下行礼,林月儿问安道:“臣妾见过皇上。”林月儿入宫第三日,头一回见到皇帝,有那么一刻,林月儿惊诧于君义成不凡的面容,但此时正在行礼,林月儿不能抬头,面对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她的心中只觉得紧张。
选秀过程皇帝并未参与,即便是最终定选,也只有皇后在场,这向来是弘朝惯例。按照规矩,新人入宫第四日,皇帝方可一齐召见,新人再统一向皇帝问安。在选秀刚结束时,皇帝给予新人位分,只能根据家世和皇后建议,皇帝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名字对应的人是何样芳容,因此在新人入宫的三日内,皇帝翻牌子挑选人侍寝,所有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
君义成开口询问:“你是?”
“回皇上,”曲青先为回答,“这是新入宫的景常在。”“景常在,”君义成不易察觉地点点头,“平身吧。”
“谢皇上。”林月儿起身,依旧低着头,看着君义成脚下的石子路。“行色匆匆的,可是要到何处去?” “回皇上,兰贵人邀嫔妾去宫中下棋,嫔妾生怕兰姐姐久等,故走得快些。”
君义成唇角轻勾,语气平和:“那便去吧。”“臣妾告退。”
林月儿一路上都心神未定。一来她没想到皇帝这么年轻,看上去仿佛只与她兄长一般大;二来第一次与皇帝见面,她方才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手绢都沾上了少许汗珠。不过好在皇上似乎心情很好,对她说的话也是听得出的温柔,林月儿想着走着,便到了乐平宫门口。
其实,君义成只比林月儿大了不过五岁,林月儿年方十七,君义成也不过二十二而已。他在十七岁那年成为王爷,只两年后先帝就驾崩而去,身为嫡长子又极具贤能的他毫无疑问地继承皇位。虽是只比林月儿大五岁,然先皇后早亡,先帝也早早崩逝,不到二十岁他就无父无母,独自坐在权力的顶峰,这些经历令他早早成熟,以比同龄人多上几倍的稳重,来撑起大弘朝的天。
然而,在这个权力的顶峰之旁,还有一座山峰,试图与他比肩,甚至挑战他的至尊地位,那座山峰,姓彭。
君义成一只手搭在木栅栏上,握紧,再松开。只驻足片刻,“回恩华殿。”
“妹妹的棋艺真是高超,看来,今后是有得麻烦妹妹指点了。”几局棋下来,陈汐月虽然输了,却也下得开心。
“并非嫔妾棋艺高超,而是姐姐几番让着嫔妾罢了。”
陈汐月笑着摇摇头:“妹妹入宫前,我一直寻不到能与我下棋的人,便是偶尔与婧妃下上几局,也全然没有今日与妹妹这般痛快,便是输,我也甚觉欢喜。”
林月儿自小爱钻研棋术,除了与邻家姐妹下棋,还会在哥哥下学时拉着他来上几局。林温书也很乐意教她,在他的教导下,林月儿的棋艺进步飞快,与姐妹下棋时屡战屡胜,棋法之巧妙令人赞叹。林温书如今已经成亲,在与祁中比邻的舆延担任知州。
林月儿与陈汐月下得尽兴,回到宫中,已经入夜,茶还未喝上一口,敬事房的赵公公就端着红木托盘走进来,“启禀景主子,”托盘中正是林月儿的木牌,“皇上今晚召您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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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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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儿感到有些猝不及防。“这是绿祥姑姑。”伴随着赵公公的声音,一位年纪稍长的侍女走上前来:“奴婢绿祥见过景常在,就由奴婢同冬映姑娘一起,伺候景常在沐浴更衣。”冬映对绿祥行了个屈膝礼,便领着绿祥,随着林月儿进入了殿内的浴房。
浴房内,林月儿褪去衣物,坐在浴桶内,绿祥蹲在一旁为她梳理秀发。小池子将火房里烧好的热水兑温,再将兑好后的温水抬到浴房外,弓着腰站立等候;冬映来到门外,将水接过,送进浴房,再将空桶送出,小池子便连忙将空桶抬回火房,再次装好热水在门外候着。
林月儿用手拨弄着水上漂着的茉莉花瓣,望着翩翩而起的雾气出神。温热舒适的水让她平静了不少,然而一想到等会儿便要侍寝,要与天子同床共枕,心中不禁又忐忑起来。绿祥娴熟地侍弄着她的长发,沁人心脾的玫瑰发油香味充斥整个房间,香热的水汽在林月儿的脖颈间缠绕;一两片洁白的茉莉花瓣在她的肌肤上眷恋停留,终是随着冬映倒进来的温水淌入徐徐漩涡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洗浴终于即将结束,冬映拿来浴巾,为林月儿拭去身上的水分。
“冬映姑娘,”绿祥接过浴巾,“你去取寝衣来,还有簪子。” “是。”
绿祥为林月儿穿上寝衣,用一支玉簪将林月儿的长发简单地挽起一半,下半部分的头发自然披着。按照规矩,不同于平日装扮,嫔妃前往侍寝时的穿着须得素净。林月儿本就长相可人,配上淡雅的衣着,更显得她宛如一块清透的碧玉,令人想要以最温柔的力度去触碰她那无暇的光辉,生怕一不小心将她碰碎。
着装完毕,林月儿走出水雾弥漫的浴房,刚迈出寝殿的门槛,四面的冷气一下子围裹上来,她衣着单薄,身上不禁一阵发麻。寝殿门口早有一乘暖轿在等候,绿祥恭敬地掀开轿帘,待林月儿在轿子里坐稳后,两个太监便抬起轿子往恩华殿走去,绿祥走在轿子旁边跟随,而冬映则留在寝宫里。
“夏青,咱们得给主子准备银耳红枣羹,等主子侍寝回来了,要用来暖身的。”妃位以下侍寝是不能在恩华殿过一整夜的,到了后半夜,林月儿自然要被抬回来。
到了恩华殿门口,绿祥迎林月儿下轿,为她推开偏殿的门,便让她独自走进去。林月儿低着头缓缓迈进殿内,走了几步,听见门在身后关闭,才壮着胆子抬起头,正对上君义成那双透亮的朗目。君义成正坐在案桌旁,手里拿着一本诗集。“臣妾见过皇上。”君义成合上诗集,缓缓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将林月儿扶起来:“免礼。”林月儿觉得手肘上一热,隔着薄薄的寝衣,君义成手心的温度让她温暖了一阵。
“你叫林月儿?”“是,月儿正是臣妾闺名。”君义成点点头。
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君义成放在林月儿肘弯处的那只手轻轻下移,将林月儿的手牵起,“可是外面太冷了?手这样凉。”林月儿稍怯地抬眼,看见君义成双眸如明珠般明亮,仿佛有股令人无法抵抗的吸引力,再配上俊朗的脸型,完美的鼻梁,林月儿不禁脸一红,又放下视线:“回皇上,许是方才,方才的冷风……吹的……”她自认为虽然不算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但也不算嘴舌笨拙之人,可站在这个万民臣服的君主身旁,她却屡次忐忑不安,甚至险些词不达意,林月儿忍不住要在心里责备自己怎么如此不争气。
君义成看出她的不安,脸色也温和了,牵起她的另一只手,想给她暖一暖,这让林月儿的脸更红了些。君义成轻轻为她摩挲了几下,松开一只手,单手牵着她走到床边坐下。林月儿感慨一个君王居然这般温和,但他的温和也掩盖不了身上固有的君主威严,威严和温柔并重,让林月儿脑袋有些迷迷糊糊。她只觉得,君义成的怀抱很暖,比那乘暖轿更暖上数倍,让她有了依恋的感觉。闻着君义成身上的奇楠香味,靠着他结实的胸膛,林月儿脑中被混沌占领,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君义成取下林月儿脑后的玉簪,置于枕边。
二人就这样在榻沿上坐着,林月儿依靠在君义成身上。君义成一边轻抚着她的肩臂,一边低头看了看林月儿的脸。不知是不是烛火映照的缘故,林月儿的脸透红而朦胧,她的气息一下一下地落在君义成的颈窝里,君义成动了动,林月儿睁开了双眼。
君义成一手搂着林月儿,一手伸到她腿下,将她完全抱到了榻上,放她躺下,她悄悄捏紧了身下的床单。丝薄的寝衣滑落的一霎那,林月儿优美的肩颈线条完美地展现在君义成眼前。
君义成的衣袍也早已松散,常年骑射练就的肌肉线条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君义成俯身,二人的接触更加密切了些。“朕想,你应该知道,朕不凶。”
感受到一阵柔软的热度一下一下地覆上自己的肌肤,林月儿心口处砰砰乱跳,她当然能感觉到,君义成并不轻易疾言厉色,他的每一句话都简短而平静,他的眼神温和得就像他的动作一般。林月儿此时的心跳已不是由于害怕,而是初经男女之事的娇羞和不知所措。君义成在她的额上留下柔和的一吻,一只手轻拍她,示意她放松。他的每一下抚摸,每一个亲吻,都让林月儿的身子更暖一分,林月儿的心仿佛也感觉到更暖了一分。
昏暗中,她恍惚感到君义成的手背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
夜深,殿外起了风,风儿仔细地抚过门边那棵柳树的每一根枝条,似乎在珍惜这宝贵的可以与它诉说心意的安静冬夜。
初七,新人入宫的第四日。
“臣妾等见过皇上、皇后娘娘,愿吾皇万岁金安,皇后娘娘千秋祥福。”“平身。”“谢皇上。”清晨,皇后的令谨宫内,众位新人一齐拜见帝后,其他嫔妃则免去了今日的请安之务。
君义成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沉吟半晌,道:“都各自报上罢。”
“臣妾荷笠堂贵人刘氏。”
“臣妾林氏,荷笠堂景常在。”君义成看着林月儿,盘了几下手中的沉香手串。
“臣妾许氏青蕊,荣久宫佳常在。”佳常在的主位即是敏嫔。
……
一直到方答应方俞晴报完,才结束。君义成盘着手串,开口道:“既已入宫,那能和睦相处最好,即便你们彼此不能处成姐妹,也莫生出事端来,这些道理,朕想皇后已向你们教导清楚了,朕也无需多言。”“臣妾谨遵圣意,不敢生事惹祸。”
待觐见结束,众人依次缓缓离开,刘贵人因位分最高,站得离帝后最近,因而走在最后。君义成转头看向皇后:“等会儿朕去看望敏嫔。”“那臣妾便一同去吧。”“你风寒刚愈数日,近来又神思操劳,不宜太过劳累,就在宫里歇着罢。”
刘贵人听在耳里,若有所思地攥了攥帕子,跟着众人退了出去。
皇后仔细想来,自己的确是有些时日没好好歇息过了。前些日子天气急剧转凉时,她就染上了风寒,病还未好全,就忙着操持选秀事宜,新人入宫后她又多了许多事要打理,操心得觉都睡不安稳。
君义成一只手搭在皇后的手背上,“这些时日你操持太多,好好歇歇。上次去敏嫔宫里,回来时吹了冷风,朕看你这两日又有些咳嗽,叫下人炖些冰糖梨,你喝了歇着。太医开的药需按时吃着,若是身体不适,可偶尔免去各宫的晨起请安,你也可晚起些,冬日晨凉,皇后也须多顾着自个的身子。”
皇后一愣,刹那间眼里多了几分明媚,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似乎是第一次从君义成的口中听到这么多关怀的话语。或许只有在受病的这些时日,君义成对她才多了几分丈夫对妻子的关心和疼惜。平日,她与君义成更多的是相敬如宾,君义成敬重她,但她总觉得自己走不进他的内心;他时常征求她的意见,她却总是猜不透他的心思。君义成对待她,不像丈夫对待亲密的妻子,而更像是皇帝对待一个他所敬重的助手。
她不敢再多奢求,只盼和皇帝能够就这般一直彼此敬重,相伴到老,若能如此,哪怕没有额外的宠爱,她也满足了。
“妹妹,我听闻敏嫔娘娘身子不适,”一回到荷笠堂,月儿刚坐下,刘贵人就来探访,“敏嫔娘娘独自一人在宫中也是孤单,听佳常在说,每日的这个时候,敏嫔都要请嬷嬷来按摩,妹妹何不与我一同去荣久宫,陪伴敏嫔娘娘说说话呢?”月儿略一思考,“那要不要叫上方妹妹?”
刘贵人嘴角的笑意微微下沉,又马上恢复:“我是想,方妹妹胆子小,怕她见了娘娘失了分寸。再说,若是人多了,恐也扰了娘娘清净。”
见月儿还在思索,刘贵人直接拉起她,“我们就只过去陪伴敏嫔娘娘,抚慰几句而已,妹妹就随我去吧。”“也罢。”月儿只得跟着她走。
走到荣久宫门口,便见一位嬷嬷刚从里面出来,对二人行了个礼。“嬷嬷可是来照料敏嫔娘娘身体的?”“回二位主子,正是。奴婢刚为娘娘按摩完毕。”“嬷嬷慢走。”待嬷嬷走后,二人小心翼翼地迈进了宫门。
“皇上、娘娘,刘贵人和景常在来了。”辛柏见了二人,转身朝殿内通报。月儿和刘贵人穿过庭院,站在殿门外的台阶下等候。“让她们进来。”
一进殿内,见君义成也在,月儿一惊。两人连忙蹲下,“见过皇上,见过敏嫔娘娘。”月儿心中有些不好,自己此番前来,只怕是扰了敏嫔和皇上的二人独处。“平身。你们也是来看望敏嫔的吗?”君义成问道。刘贵人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和榻上的敏嫔,又低下头去:“回皇上,臣妾和景常在听闻敏嫔娘娘不便出门,怕娘娘久居宫中难免孤单,所以特来看望,想着能为娘娘缓些烦忧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