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朝他招了招手,让他离自己近些后,勾起他发鬓间的一绺微卷的碎发,别到他耳后,贴着他耳珠语一句。
黑石般的瞳蓦地紧缩成孔,耳根的红霞飞到脸颊,脸色却半红半白,一连退了三步。
“奴告退!”
登时,他连她方才的命令都拋在了脑后,掌腹一撑窗颙,连门都没走,就遁远了。
背后,姜瑶在书房腾地大笑出声,笑声轻快极了。
她刚刚说的是:
‘好哥哥,告诉我呗。’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有趣。
笑完,姜瑶想起什么,仔细盯量了这香囊一会。
“……晁行?”原是湘绣的手法。
以为借阿让就能在她这里刷个面熟了?
她嗤声,便寻了个角度,随手将手里的玩意丢进碳炉,火舌一烧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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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云多无月,凉意起秋霜,天穹寂静,只远山清风徐来,万籁寂静。
晁行挑着灯起夜出恭,回的路上吹着风精神起来,在凋敝了的荷花池里吹了会极舒适的晚风。
可蓦地感觉脖颈一寒,下意识提了灯去照那池子。
水榭边缘,有一个魁岸的影正站在台底横出的木桩上,双手环抱于胸。
对方左手持刀,刀柄贴着肩胛,吹着冷风,一双瞳黑得摄人,正盯着他不知瞧了多久。
晁行吓得失了声,灯笼咣当一下落了地,抖着手指着聂让半晌。
“您…能别总这么吓人吗。”
对方见到他微微皱了眉,一跃上了岸。
“丢了。”
晁行老半天才找回舌头,哆嗦着重新打好灯:“什…什么?”
“香囊。”他话极简,“主人不喜欢。”
晁行瞪了眼睛,当下连方才那点畏惧也扔到了池子里:“怎么会?殿下可夸过的。”
是了。
姜瑶确实见过,也只不过随口一夸。
说来这还是今日黄昏时发生的事情。
晁行入房,却瞧见暗卫统领偌大一身板立在屋里,阴影投下,骇得他险些一佛出世,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命不久矣。
结果对方上来第一句话便是:“侍寝之人,当做什么。”
……二佛升天。
顶着这尊煞神的寒气,晁行愣是发挥了最大的潜能说了个头头是道。
什么要穿着得体,要按主人喜好,一套又是一套。
甚至说到最后说得过劲,晁行甚至转了眼珠子,秉着讨好眼前人以及一些不可言说的念头,将自己绣的香囊推了出去。
“殿下喜欢道家,且香草自古配佳人,统领戴着这个能掩气息,殿下闻着定是欣喜。”
聂让没接香囊,只看了他一阵,森森的目光瞧得他头皮炸开。
最后暗卫头子收了东西,只冷漠丢下一句:
“敢乱说,你知道后果。”
审讯这门功课,几乎是个暗卫就会,何况聂让。
再次被这双沉黑的眸子顶上,晁行的感觉觉得和白日一样,自己好像被绑在石上沉入了池底,无端有一种濒死的窒息感。
“不。小的可不敢糊弄您,小的也没往外传。”晁行瑟瑟发抖,“殿下不喜欢…许是您不适合。”
“……”
主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您且等等。”
为保小命,晁行蹑手蹑脚走进厢房,从简陋的妆镜下取出一只画本后,四周环顾一下,发现没人连忙朝河道跑。
他低着头,双手颤巍巍递去,“小奴一言两句说不清。这是侯爷赠的,统领若真想了解侍奉之道,许可学一学。”
聂让立了一会,虽皱眉,最终还是拿刀柄挑起本子。
夜风又呼啸吹过,良久的寂静后,晁行才堪堪抬了头,瘫坐在地上。
顶可怕的家伙已经消失在原地,不知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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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聂让并没有用到那本子的机会。
一连数日,姜瑶都忙着收尾,未再传侍他。
最终,四条街头的李府被官兵贴上了封条,李继及李氏问斩已是板上钉钉,离去朱雀街只有一步之遥,百姓的日子还照常走着。
对于姜瑶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以最雷霆的手段,拔了李氏这一根钉子,便能告诉各地皇室的余威。
即便她不在了,各地藩王也不敢轻易向建康动手,就算姜鸿再不靠谱,也能混过最难的头两年。
姜瑶将事务渐渐都推给了姜鸿,连着几天告了假,享受自己的晚年生活。
难得清闲。
她本该好好思索一下未来一年休沐当如何渡过,偏偏有人主动上了门打断长公主府的恬静。
“姜瑶!”
金梧街外,有妇人跪在长公主府前长泣,衣裳故意弄得残破褴褛,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你网织罪名,残害忠良,我父阿兄三代为先皇安邦定国,为何要受那牢狱饥寒之苦,为何要遭酷吏拷打?姜瑶!你就不怕天下非议吗?”
她面上哭得梨花带雨,话却是清晰精准,夹枪带棒,句句泣血。
闹事之人,正是不日前因善妒残良被周府休弃,褫去封号的李氏女李椿。
银龙卫怎能容忍有人在长公主面前放肆,不用暗卫动手,便提了枪要上前架人离开。
不想那女子见状哭的更凶了:“父老乡亲啊!各位且瞧瞧,以多欺少、仗势欺人,只会对弱女子出手,这就是皇家,这就是皇家之长公主!”
“放肆!摄政重地,岂可乱言!”
寻常时,金梧街东甚至是不许行人驻留。
银龙卫哪是会理会这些话的人,动手开始扯她衣角,谁想却正好扯落她肩上衣襟,唰啦一声拉下布条。
李椿大喊:“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就是这样对功臣之后的吗?”
路人看不下去了,不知人群中是哪个带了第一声,随后嗡嗡响了起来。
“恁得欺负个女子干什么?”
“就是,长公主不会是心虚了吧,怎么还不出来?”
“功臣之后?呵,狡兔死、走狗烹,都一样。”
不得不说,这样的方式虽然粗俗,但对舆论极有效。
事情解决起来很简单,银龙卫押人下去便好,虽犯一阵口舌,但也无太大妨害。
可惜李椿赶上了枪口,姜瑶近日得闲无事,虽不屑于同她见面,奈何闲也是真的闲。
且这李椿名义上是周睿的母亲,她既然答应过周睿解决他的身世问题,还的确不能就这么让银龙卫给拖下去了。
于是院内人走了出来,满头珠翠,披着氅衣,拥着手炉,身量不高,肩胛消瘦,只是大氅加在身上,才不因此差了气势。
“见过殿下。”
银龙卫齐齐跪下,一排枪尖咔咔作响,更是迫人。
方才看热闹的平民都噤了声,毕竟谁也没想到长公主真在府上,更没想到,今日竟有幸一观,眼见平日里只在皇榜或传闻里听过的人出现,心下开始打鼓。
“那,那就是长公主?”
“是不是得行礼哇。”
姜瑶巡视一番周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静下:“乡亲不知礼,本宫不责。”
她将视线移回眼前人:“但知礼而不为,是罪。”
“你也曾是诰命夫人,冲撞皇室,即是罪上加罪。”
“有罪。必责。”
作者有话说:
聂让:暗卫营里没教过这个,得学
还有,好哥哥这三个字真的不是我能听的。
姜瑶:告诉我谁教坏了你,我这就送他下狱(?)
晁行: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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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要不,就去一次北周◎
李椿见四周人有退下的意味, 硬着头皮:“实非草民故意冲撞。我祖父三代为国建业,列七臣之位,更有丹书铁契佑身。冤啊, 冤啊!”
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话落, 李椿还真双手请出了一枚铁券, 双臂一抬, 警示于日光之下。
“诸位请看, 这便是昔年先皇所赐七块免死金牌之一。我父信殿下公允,未来及请出铁契,自主去了那大理寺, 却只落个满门抄斩。今日李椿替父喊冤,还望长公主顺先皇谕诏, 放李氏一条生路。”
瞧瞧,这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李府抄家那夜,银龙卫夜行,动作极迅速, 打得就是一个猝不及防, 他们根本来不及让去祠堂请铁契丹书。
只是周府的那位李氏,外嫁多年,又因周睿之故, 仅是褫了诰命、休了妻,好赖是得以保全一命。
照理说,李椿合该安安静静夹着尾巴好好做人的,可这竟不知从又拿来了这方已被抄没的丹书, 闹到了她府上。
还不是替自己含冤, 而是替李氏。
——怪哉。
姜瑶心底冷嗤。
果然, 揭了李氏这块大砖,下面生长的鼠豸便全跑了出来。
一个明明已嫁,却仍为父亲求情、孝感天地,一个高高在上,见了铁契也未礼,两相对比,足够连路旁人大起胆子,窃窃私语了。
姜瑶静静等着她车毂轮子话说完,玉面无怒,甚至笑了:“有冤,或击鼓、或上表,何于御前失礼?尔言铁契丹书,又是否认清了那上面字,可知‘卿恕九死,子孙三死,十恶不赦?’”
“行刺皇室长公主,是则大不敬;拥兵自重,是为谋反;滥杀百姓,是其不道。”
“诸亲。”
长公主背对皇室赐府,微微高了声音:“可曾见识过通州饥民人食人?可曾看过梁州遍地尸身曝尸街头?可曾瞧见过那整整一村山峦间男耕女织的农户,就因李郡王的一句灭口,就要血溅三尺没了脑袋?”
“尔问本宫如何对得起先皇。”
尽管身体孱弱,声音不大,可姜瑶抬首冷睨时,望之却使人肃静尊重:“若是纵虎害人,那更对不住这天下黎民。”
“十恶不赦,铁契难佑!”
“本宫念及尔亲儿志虑忠纯,曾为社稷建业,特饶尔一条性命,尔虽被褫夺诰命夫人身份,但仍可留周府之中安享此生。尔既不知感念,如此胡闹,便同理听审吧。”
至此,无人敢再说话。
越是与他们遭遇接近者遭了殃,便越能感同身受。
他们其实并不清楚哪个罪名该到哪人头上,其中纠纷究竟怎样,只是凭借主观臆断行动。
若方才李椿能借自己的凄厉博得同情,那李杀良屠村、贪墨灾粮一事,便触了众怒。
“该。”
“可怜那周小将军,怎遇上这样的事。”
不知是哪个伏地,起了头:“长公主殿下千岁——”
姜瑶不为所动,只低低咳了两声,肺部隐痛,与下仆沉眉低语:“通给周府,叫他们派人过来处理。”
她可以饶一次,但周府再不看好人,就得好好算算账了。
落了话,便转身。
谁想此时李椿眸光一寒,从袖间有一道冷光倏然闪过。
是袖箭!
银龙卫顿然大惊,可那细箭极快,且箭芒泛紫,有毒,根本来不及阻挡!
弹指之间,万分紧急!
姜瑶见了寒光,却仍立原地动也不动,甚至连抬抬眼的想法都没有。
原因无他。
角落,带着青铜面甲的人影始终站在她三尺距离。
这是一种无道理的信任,只要聂让还活在世上一日,她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铮—噗—
果然,五枚梭箭同时疾射,一枚横空弹飞了细箭。
剩下的四枚没入人群,以最冷厉的速度,钉穿了四位最先出声的四人肩胛,强劲的冲力连人一齐翻倒。
那四个藏在人群里的人见状不妙,顾不得肩胛剧痛,起身,脚下一个趔趄,拼命稳住身体,往四个不同的方向分散,欲逃。
带面甲的玄卫却比他们动作更快,几息间,人群上空便飞出几位鹰隼般的影儿,手里拿了钢网,从头上将那四人套住头面,转手以匕敲碎了他们欲自尽的下颔,反绞住手腕扣下。
在他们袖间,玄卫搜出来了几只与李椿类同的袖箭,呈到二人面前。
聂让收了梭箭,反手一记凌厉掌刀,将李椿劈晕了交给小九,推鞘后拿起黄铜箭筒,对姜瑶:“主人,是私制。”
姜瑶不语,脸色几分难看。
私制,查起来极麻烦。
江湖草莽、落水匪寇有能力不怕死者皆可制。
银龙卫持住局面,押了李椿和四个刺客都被玄卫,寻常百姓便散了。
这比武安侯府路上的那次遇伏的手段,更精明粗暴。
先以舆情压人,待她出面解决放松之际,再行刺杀,若不出面,则犯人口舌。
她记得李氏的几个主心骨都已下了大狱,谁还有能耐谋划这种事?
此问很快有答复。
聂让亲自走了一趟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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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玄身鹰隼叼着一只夜宵豚鼠飞上屋顶,栖在鎏金琉璃鸱吻角上,漫天星斗挂满天穹,摇摇欲坠。
待春桃和新替梅玉位置的洛儿服侍姜瑶洗浴更衣后,刺客便将该交代不该交代的,全都吐了干净。
李氏残党不假,却是一个蒙面人带着李氏密令与他们下的令。
至于李椿,不用刑,只是站在一边,目睹了聂让是如何亲自动手的,便吓得全说了。
对方是前段时间带着她逃出周府的。自称是与李氏有联亲关系的崔姓人员,他将铁契和一发淬毒的袖箭给她,还出了一条拿先皇遗命强压长公主,保李氏的法子。
他说,哪怕事情不成,只要李椿能杀了姜瑶,他有把握救下她,派车送她逃离赵国,去北周继续享荣华。
李椿恨极长公主,不甘心自己的沦落如此境地。
虽知对方不可信,但如今三司会审结束,人证物证皆在,她并不想为周府幽禁,怎样都是走投无路,便听了对方蛊惑,应了下来。
阅过供词,姜瑶毫无感情地扯了扯唇。
既如此,是谁派的人,很清楚了。
——宇文执。
没有理由,不需要过程。
排除法。
大赵有什么她都识不清的坏事,只要往他头上推,一推一个准。
虽不知道宇文执想干什么,但姜瑶没有陪他玩猫捉老鼠的兴致。
于是立即提笔写了一封密函给姜鸿,告知此事与自己猜测,且后续全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