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笔后,姜瑶忽的注意到一件事。
瞧向才在净房洗掉血腥的暗卫统领,离自己从一贯的三尺距离远到四尺,眉头微挑。
“你怎么离那么远?”
——审讯,动了刑,身上有气味残余。
聂让心底暗道,却不语,只是又后退一步。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人又去冲了半个时辰的冷水。
夏日便罢了,眼下已入了秋,总不是个事。
“怕有味道?”姜瑶识破他内心所想,失笑,“本宫的嗅觉是不错,但也不像你这般灵敏,坐过来。”
“……”
——要绝对顺从主人。
聂让脑子里忘了话本里的知识,只闪过晁行说的话,硬着头皮坐在她身边榻上。
可姜瑶只是托着腮问道:“白日人群里的刺客,你是怎么找出来的?”
她都没瞧见人群里那四个刺客,这人却能第一时间指挥玄卫捉人。
“他们总是第一个出声。”聂让稳住心神,沉声解释,“屠户书生打扮,指腹薄茧位置不对。且掌腹时时下移,只有需要藏匿袖箭者才有此习惯。”
这四个在不同方位,分别藏在纷乱的人群里,每个都离了他足足百米远。
“你这眼睛,够刁,和葫芦儿有的一拼。”
“便这样吧,这事情没必要查了。”
手炉放在一旁案牍发出闷响,他听见她笑了声,随后起身走近,浴后足衣踏在青玉砖上踏踏作响,熟悉的花露熏香斥在鼻翼。
他未动,仍由她轻松解下他腰际那柄沾着无数鲜血的寒刀放到塌边。
直到如玉箸的手开始扒他的外衣,死士便将脊背手臂绷得越紧,手掌似是哪儿放都不好。
主人…那日后确实再也没再夜里叫过他了。
聂让道不明心中想法,只是心尖似乎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很痒又有隐隐失控的感觉。
他对此感到害怕,便自束得更紧。
然而姜瑶只将他的行衣放在一边,便躺在软枕上,拉着他精壮的手臂放在自己腰间,自己睡里侧,靠在他温热胸口,寻了个顶舒服的姿势。
是一只偌大滚烫且柔软的暖炉。
她瞧见他手腕因过度清洗而带着未退的潮红,微微皱了眉,眸光软了下来,伸手搭在那上面。
“下次别这么用力,会破皮的。”
泡了太久冷水,温度是比平时凉了些,但还是很舒服。
她好像越来越怕冷了。
“安寝吧。”姜瑶命他熄了灯。
等身边人的温度渐渐恢复至从前那般滚烫,姜瑶眯起眼睛,意识混沌间,思维毫无条理地跃迁。
要不,就去一次北周。
宇文执和个苍蝇一样,整日在她耳边嗡嗡地闹心也不是事。
何况,镜子都碎成那样了。
指不定北周真的有解药,她能活下来呢?
若真如此,她就不用担心阿让了。
姜瑶做着迷迷糊糊的美梦,沉眠之际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细微的小动作。
温热的掌心穿过脊背,悄悄放在她的脑后,仿佛窃珠宝的贼子般,将她的头小心翼翼往自己心口处拢了半寸。
饱胀的欢喜立即盖过酸涩与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将聂让的胸腔填充得满满当当。
耐惯了苦痛的人却耐不住甜意,在黑夜里抿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就像是偷得了宝贝的刺猬,暗暗地将东西藏在刺下的软肉里。
作者有话说:
聂让:我是不是应该做什么。
姜瑶:不用,人形抱枕,舒服。
让让这个心态,和后宫刚刚侍过寝的妃子奇妙重合了呢。
然而他并不知道,宫里其实只有他一个。
后期请欣赏,嫉妒使我面目全非,宇文执之顶级病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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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阿让不怕◎
翌日午时, 侯府传来消息,言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楚少季归了京。
头日正好,消息传来时姜瑶着一身妆缎白狐褶的大氅, 正坐在院子里看着葫芦儿欺负鸽子,顺道晒晒太阳。
听到这个消息时, 她起了身。
姜瑶和她这位舅父, 足足有十来年不曾见了。
幼时最后一次见面, 是母后的驾崩的前夜, 先后宣还是楚二爷的楚少季进了宫,姊弟二人谈了许久。
她仍记得当时场景。
玉珠帘外,她站在门口想敲门进屋, 却又怕打扰里面谈话,于是干站哭了整整一个时辰。
门被推开时, 她看到头发蓬乱的舅父。
楚少季抱着自己离开地面,像哄孩子一样转了个小圈:“小幺儿,好孩子。虽然你阿翁大舅不在了。但我还在,以后有任何事, 写信寄来侯府, 不论以后怎么样,那儿永远是你的家。”
自那之后,这位少不着调的舅父变了。
——变成了老不着调。
楚少季回了京, 压根没回侯府,直接来了长公主府。
经前事,银龙卫戒备愈发森严,整个金梧街东侧均不许人驻足停留。
六驾赤马拉着蜀蓝帐的车停在长公主府前, 顶上配着四色玉石, 吃重的车轮在街巷留下一长道车轴。
五六个随行且身强力壮的小厮驻足, 从上面卸下成箱成箱的红木箱子,忙着往仓库搬运。
队伍险些排出银龙卫戒备范围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楚二爷来长公主府进货的。
“舅父。”
听着外面来来回回的响动,姜瑶额角一跳,委婉道:“您舟车劳顿这样久,合该多休息一下。”
做殿内喝茶的是个中年人,长须,白面,眼瞳锐利,精神抖擞。
听出她画外音,楚少季捋须一笑:“这几车不过黄白之物和点西域玩意,俗气!还值不了几个钱,小幺儿拿去玩便是。”
……
他这话不晓得要气死多少困在金银上的王公贵族。
他口里不值钱的东西并不是西戎的物什,而是万里之外,只在杂录上写着的大秦,那儿路途遥远险恶,随意的几个小摆件运来都能卖到万两白银。
相对的,香料丝帛绢茶运去,也值千金。
楚少季做的就是这个生意,有姜瑶亲笔开的通路文牒,行商往西几乎畅然无阻。
因此,别看这六驾马车瞧起来不算太离谱,可真论起价值,近万金。
“小幺儿和我再客气,舅父可生气了。”
“瑶明白了。”
姜瑶默念了好几遍一句长者赐不可辞,梗着头收下。
舅侄难得相见,说了不少见闻,尤其是梁州事务,楚少季于此很是赞赏。
“回来的路上,路过了梁州,那里灾民安置得很稳妥。大多住在屯田,今年无租,来年官民七三,六年可分私田五亩。”
既不严苛,也不会亏空国库,或使灾民慵懒。
“小幺儿长大了,果不负阿姊期望。”
从前楚后在世时,也总希望姜瑶能不逊男子,担得起嫡公主之名,最好效前朝洛阳公主,为国争得一二疆土。
“十来年了,瑶再长不大,有悖天时。”
姜瑶颔首,持重礼貌地微笑:“总不能越活越往小里长吧。”
她挥了手,示意仆妇退下,自己替楚少季斟了一盏紫英,以酒礼敬之。
“近日瑶身体欠安,喝不得酒,还请舅父莫要见怪。”
说来,她十一二的时候,很能和这位舅父玩道一起去,什么斗鸡走狗、醒酒花令,全是这人教来的。
好的一点儿没学,二世子的把戏耍得贼溜。
“楚家人可都不在意这劳什子的繁文缛节。”
楚少季笑了两声,拍开她面前的一坛杜康封泥,却就着坛子喝了几口,放下酒,将一枚嵌着瑟瑟的匕首放在她面前。
“这东西是有点意思,陨铁打的,我记得你顶喜欢这些。”
出鞘,果真寒芒毕露,姜瑶摸了摸匕首上的寒光,很感慨:“多谢舅父。”
只是身体不如以前,恐怕玩不太好。
她小时候玩家家酒时,就很喜欢耍刀弄剑,还总缠着聂让教她,不过习武太苦,她一喊痛,聂让就不敢教了,便只学了个皮毛。
不过耍个花刀还是能做到的。
姜瑶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免得使难得的相聚变得伤风悲秋,扬眉:“舅父如此急着来找瑶,只是来送礼的?”
见周围无人,楚少季也不藏着掖着着:“你那事,舅父早就知道了。”
姜瑶心中一跳,心中依然面不改色。
“……瑶不明白。”
“算算日子,恐怕到时候了。”
他眉宇间依稀可见都城第一纨绔的模样,却隐约有些郁色,“当年你娘寻我,就是不放心你身上的胎毒。”
虽有所猜测,但如今被放到明面上来说,姜瑶仍有些措手不及。
毕竟,按照她一贯的性子,无论是真是假,她都不打算让宇文执称心如意,只准备收拾好行李,赴一场将死的东行。
这世道无聊,她所爱之人皆在黄泉下,所想之事朝夕达不成。
结束这场失败的旅程,对姜瑶而言并无所谓。
偏偏……
无牵无挂的生活,有人在不知道的角落,拿最渺小卑微的力气,牵住她的裙摆,让她在生死的那条长河涧停下脚步,想回首看看了。
舍不得。
想活下去 。
于是轻叹一声:“舅父是说,有解药的线索?”
楚少季不知他这近乎无欲无求的侄女为何忽的想通了,食指蘸了琼露,他在桌案虚虚勾勒出一方舆图。
“百年前一个,叫自称蓬莱仙的人替鲜卑,偶然研制而出,因此救命的方法有两个。”
“一是鲜卑皇族,长武帝既然是皇帝,当有一份解药。”
“二是蓬莱岛。传闻蓬莱仙最后顺着胶州去了海上寻丹,那里许有他的后人,知道该怎么解毒。”
楚少季叹了气:“胶州,我派人去过,但皆石沉大海,无人归来。”
一个是看得见摸得着、甚至明暗常常说明自己存在感她的北周国主,一个是虚无缥缈传说的后人,哪个可靠,一眼以定。
以幼时对宇文执的了解,解药在他哪里,顺着他的意思他不一定给;但不去,哪怕兵临城下,他也只会动手砸了解药。
寻其弱点骗药?
她怀疑,大概率连北周国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这人……好像没有在意的东西一样,许多事叫她也摸不着头脑。
若是去……
实际操作起来,哪儿有那么简单。
朝上竹笭都没撤,古来只有铁骑踏破国都,掳走君王,可从没有过谁上赶着去送人质的。
末代的昏主,都知道要以死殉国,留得皇室最后的颜面。
——难,两难。
“多谢舅父。”姜瑶揉着额角,“再让瑶想想。”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都已放下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将心底的憎恶压下,好像自己真的全不在意了,拂去桌上酒渍,劝慰着。
“你也不必同宇文执太过芥蒂。总归有一份少年情意在,他要什么,这交易做就是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人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瑶知道。”她未将话说死,“我会考虑。”
但,仇难抵。
北周送的毒,湘王侍的汤,李继买的人,常侯断的粮,还有……宇文执最后的统筹。
她一点点,从零零碎碎的线索里,拼出来当年盛极一时的武安侯府一朝没落的真相。
现是幼时的湘王照母吕妃之命,送来一份带着无人查得出的慢性寒毒的香料,让先皇后生她再孕时,产下了一个死胎。
死胎,乃不详之兆。
彼时武安侯府因树大招风,内外受敌,时局所迫,先皇爱妻,为后位稳固,便从宗亲悄悄过继了一个男婴代替。
奈何,北疆战事结束那年,她的阿翁与大舅还是因断粮,被围困陇西生生耗死。
先皇后闻言,气结于心,寒毒发作,便也病逝了。
这也是她这么多年一直习惯未有太大情绪的原因,心绪不平,毒便易攻心脉。
……
至于宇文执。
她听说他与北周皇室是关系不好,能理解他着急回到北周,争夺储位的做法。
只是,如果没有他煽动留侯,阿翁不会死,母后也不会死。
……
那日赵宫,在宇文执的房间里。
他坐软榻上,将剥好的柑橘递给她:“再来几趟,我这里的月例,要被你吃完了。”
她毫不客气地回怼:“是吗?我看你剥得挺起劲的。”
“……”
等果盘里的点心没了,屋外的侍女进来换时,他凝她看了许久,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抿唇,难得有些纠结,“如果我错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是出发点是好的话,你会怎么样看我?”
“哦,那咱们掰了。”姜瑶想也不带想的。
还是少年,心思却总是深沉的宇文执头回瞪大眼睛,似怔楞:“为什么?不应该先问问为什么吗?”
“什么出发点,我才不信,你问那刑场上人为什么要害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父母儿女,闭嘴不提自己想要荣华富贵。”姜瑶嗤笑,“全是借口,少来打着为他人着想的幌子恶心我了。”
“……说的有道理。”他很慢地点点头,“可是,我倒是很能理解他们。”
“世上安得双全法。”宇文执腮骨好像动了一下,依然风度翩翩地笑着,“不负如来不负卿。”
……
实在恶心人!
莫名的,想起过往,姜瑶一下子忽的有些恼恨,却压抑着自己平静下来。
“行。你自小是有主见的。”
楚少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躁:“好好考虑,我在京城待两旬,之后会去北周理理商号的事,若你改了主意,偷梁换柱一番也未尝不可。”
姜瑶起身:“瑶送舅父一程。”
她亲自推开门。
却见到,屋檐的阴影下,聂让那张英挺却惨白的脸和茫然的黑瞳。
姜瑶在镜中见过这种眼神,心下意识一沉。
听见了?
果真,五感太敏锐,不是什么好事。
长公主先作未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