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厉害。”她夸张地竖起大拇指:“更得勉力一试了!”
见她顺着杆子就往上爬,裴玉书呆立了片刻,最终摇头,没忍住一笑出声:“看镜子见不出来,殿下竟还有这么…风趣的时候。”
他摇摇头:“只是,实在抱歉,祖训难违,我不好离开桃岛。”
姜瑶惋惜点头,但毕竟是恩人,不能强求,便只好作罢。
聂让看着他们来往,却发觉自己插不上话,便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
从桃林外赶回来的裴玉溪见状故意高高咳嗽一声,大喊:“阿兄你快别再和姜瑶说话了!这个人生气了,再过几日要是叫他破了桃阵,真打起来,我可拦不住他。”
“……”
小姑娘说话实在是直,聂让不自觉侧开视线,脸都红了。
姜瑶问声回首:“阿让?”
裴玉书眼观鼻鼻观心,而后拉着裴玉溪就往里屋走:“你这张嘴啊,还想去外界?怕不是要被生吞了去。”
“暧暧。”裴玉溪仍不想走,完全没听进去,向后一看。
“她抓着他的手!哇,这就拽进去了。不对啊,刚刚石山上那么大的石头,他搬起来气都不喘一下的,现在怎么一拉就走?”
“我懂了。”
小姑娘左手敲右掌,恍悟,“这就是你说的装柔弱。”
裴玉书咳咳两声:“别没大没小,以后要尊一声殿下。”
“那我现在去看看殿下!”裴玉溪说着就又想跑,却被哥哥一把抓着领子。
他皱了眉:“你就不怕聂让凶你出来?”
那个叫聂让的暗卫,他也用镜子看过,身上血腥太重,下手太狠,虽是身世所铸情有可原,但他作为兄长不希望玉溪与这样的人接触。
“不怕,他可是我师父!”
裴玉书眉头更紧:“他应了?”
裴玉溪理所当然:“没有。”
她认真分析起来:“但是我觉得,他好听姜…殿下的话,只要殿下让他教我,他肯定教。”
说起方才时,她神采飞扬:“你是没看到,他拿了一颗石头便打了两只野鸡。”
转首,又有些嫌弃哥哥:“明明你才是蓬莱仙单传后人吧,为什么就没有这种能耐,不会变法术也就算了,还得靠我养着。”
“……”
.
桃岛少有外来客,小筑更是如此,石间屋舍不比行宫华贵,陈列极简,大小也逼仄,不过别有田园韵味。
不过裴家兄妹和唯二的两个茶童洒扫得干净,又添了一只古琴做娱乐。
姜瑶随心意坐在木榻上,向被她拽进屋中的人招了招手。
“阿让,过来。”
方才被人大庭广众,当着主人的面被人戳穿了心思,聂让眼神有些闪避,手脚僵硬,面上还泛着难下的绯红。
实在可爱,又叫人很想欺负。
姜瑶闷闷地笑出声,仔细地盯着他那张英武坚毅的脸一寸一寸的看,看得他脸上的红悄无声息地烧到耳根,才勉强放过他。
私心再想多看看他醋心的样子,她硬未向聂让解释双镜、以及她和裴家之间的渊源。
“中午吃什么?”
裴家兄妹怪的很,兄长很少做重活,最多料理一下田埂,倒是妹妹负责照料哥哥的起居,打猎取荤,他一早和裴玉溪出去,现在才回来,应是很有收获的。
他下意识伸了手抱住姜瑶,温声:“板栗烧鸡和糖醋鱼。”
“你会做这个?”姜瑶睁了眸,惊异。
“嗯。”他黏黏糊糊地抱着她,不肯松手,话还是不多,耳朵红着,眉眼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极温和。
聂让短暂地忘了裴玉书带来的憋闷感。
他自己一人的时候当然怎样都好。
可上次去北周,路上,姜瑶吃不惯干粮,瘦了好多。
于是自阿骨儿送来解药后,聂让便和山庄的厨娘学了如何做菜。
如果主人回建康或是去梁州的路上想吃什么,他还能随时做一些热食。
“好呀。”她笑起来,踮起脚尖,在他柔软脸颊上啄了一下,“就知道阿让贯会给我惊喜了。”
“且瞧瞧聂统领手艺如何!”
作者有话说:
让让吃醋1.0
第48章
◎越来越患得患失◎
黄昏时分, 残阳如血,下起了窸窸窣窣的雨。
聂让知道姜瑶喜欢吃鱼,又喜欢吃酸, 海鱼做得极合姜瑶口味,鲜美肥嫩, 食用时他又在一边细细剔了刺, 咸淡恰到好处, 裴玉书酿了果酒, 度数不高,但于许久未饮过酒的姜瑶来说尚能解馋。
反正孙绝除了她的戒酒令。
一不留神,姜瑶有些撑着了。
等夜里回了房间, 聂让给姜瑶做了山楂丸,又替她揉了好一阵的肚子, 才好起来。
夜间,茶童在小筑点上石灯蜡烛,今夜月圆,姜瑶调了调屋中琴弦, 知那音是准的后, 伸手捻琴,乐音淙淙淌过。
她弹得是后世的小调,轻快明媚, 响了不过半炷香,有洞箫声自庭院响起,跟着合了乐,伴着雨落声, 很柔和, 不若赵宫乐音恢弘大气, 却如沐清风,有自己的风骨。
聂让立在一边静静听着,白日的郁郁再度涌上,只好伸手捂着泛起酸涩的心口。
裴玉书性格平稳,知世故却又不世故,能和主人说得上话。
乐音高雅,他不会,也会暗卫间用于传递信息的叶笛。
主人虽然没说,但他能够感受到,她喜欢这里。
如果说建康周睿与赵羽是臣,北周宇文执是敌。
裴玉书,似乎更像主人的友。
他静静听着姜瑶的琴声与萧声相从,内心蔓延着难掩的压抑。
不该的。
他面上依然看不出什么分别,却在心里教训了自己一顿。
得到一点就想要太多,不该的。
末了,琴声停止,萧声亦止,姜瑶收了琴。
他本以为主人要去庭院里继续同裴玉书闲谈,却没想到她忽的勾了唇角,转身,单手撑着下颔,好整以暇地看他,扬眉。
“怎么,还在醋?”她总能精准猜到他的心思。
“……”聂让的拳微微瑟缩了一下。
眼见聂让窘迫无措得又将自己封了口,姜瑶笑出声,起身凑到他面前,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
耳根处,有些飘红。
她忽的拉着他的手腕见他按到床上。
她伸手抚着他的脸,声音温和,“想听仙人的故事吗?”
……
聂让不明白她的意思,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八岁那年,一日夜里,坤宁宫多了一面镜子。”
她想想觉得好笑:“只要连名有姓,它就能看到一个任何事物的未来…”
她将这些从未和人说过的神异与他述出:“开始时我只当他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话本。”
“可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比起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下人许更重要些,镜子上多了一个人的名字。”
姜瑶轻叹:“是你啊。”
她珍惜的人离去了,剩下的一直陪着她的,只有聂让。
她习惯以笑待人,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只是希望,告诉他这些事情,能让他稍微知道一点,他其实很重要。
起码,不必再这么整日夜的惶恐。
屋外淅淅沥沥仍未停歇,有一滴清露落在他的唇上,杂着一点酒香,温热得让人心脏颤抖。
……
聂让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来这之前,孙绝告诉我了一件事。”她唔了声,低语,“你要了面首用的避子丸,还日夜服用?”
“……”他面色微地凝固,唇动了动。
“不知道吃那个会伤身体吗?”
再怎样强悍的身体,都不能让他这么败。
现在还好,以后若是年岁上来,会出问题的。
聂让面色赤红,讷讷,却半晌憋不出好听的话:“如果…总之不能……”有备无患,总不能伤了她的。
风声又送来乐声,只是这次是竹林簌簌,雨夜悠悠,桃瓣卷着雨水吹在青竹门槛上,温润的凉意抚开他的额发。
他的神情,近乎有些痴愣了。
姜瑶没有熄灯,隔着青黑行衣扣着他顶结实的肩膀,声音比窗外的春雨还要柔和:“下次让你用的时候再服。”
“是。”
她蓦地弯起一个勾人的笑,稍稍抬了眉,便是春光明媚:“上次教你的,可学好了?知道该怎么做吧。”
聂让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却很小心地伸手,顺着她的意思抱住她。
照着火烛,感觉他越发紧绷的身体,还有那双隐约带着水光的眼睛,姜瑶心口忽的朦胧起来。
她屈指,将桌上果酒点到他唇上,稍稍润起略显苍色的唇,捧住了他的脸。
……
触感微凉,聂让呼吸一瞬不受控制地加重,喉结隐隐的颤动,一边唾弃自己,却又无法抑制地沦落。
太过卑劣了。
就像一只外表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米袋,但只要开过口子,再怎样捏紧,里面装着的东西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流出,一错再错。
有的口子,开了一次,就会忍不住想再开第二次。
想再抱着她。
只是会忍不住地害怕,害怕让主人难做,让主人不快。
他想拒绝,可还是忍不住开口,很沙哑:“我…怎么做,才好。”
她笑了声,将指腹放在他的腰封,扯落:“这样。”
雨声渐渐大了,盖过衣裳窸窣的响动,海潮扑在海岸,洗涤沿岛的礁石,温度渐渐滚烫,群星悄无声息地隐在乌云之后,只有皎然的月色伏入海域,一阵一阵透过云海的间隙,洒落在嶙峋的石山上。
十五的月色太亮了,烛光掉落在地,如油墨晕开,与月辉融在一起,柔和成水。
雨夜本该很凉,小筑却不断氤氲热气,茶童换了两次水,他抱她,像是道歉又像懊悔,落了泪,却怎样也不肯松手。
“你想要什么?”他这副可怜可爱的样子令人沉溺,姜瑶引诱着问,“说出来?”
“主人。”
聂让呼吸紊乱,他抓住藏在月色间的流水,那些不堪藏起,不能流露,不断膨胀的贪婪终于浮出冰面,露出浅浅的一角,“想…我可以吗?”
“这不是很好吗?”指腹拭去泪水,她环着他,近乎下意识地仰起头,轻吻他垂在白颈的乌黑曲发。
雨越下越急,骤雨彻夜不歇,群星注视之下,潮水卷积泡沫,没过石礁。
*
等提水的茶童敲门时,只看到那个高大骇人的暗卫自己将水提了进去,面色潮红,眼角却似有些许残泪。
他们离开客房时,彼此默契地转首,脸颊皆红。
倒是在和裴玉书待在一起的裴玉溪侧了下目。
“怎么了?”裴玉书问。
“我好像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裴玉溪道,“我去看……”
“站住。”裴玉书冷了脸,“夜已深,不扰旁人是最基本的礼节。”
“哦。”
有人伺候,姜瑶感觉十分好,便抬头,看着这张深邃俊朗又熟悉的面孔。
他不肯松手,将头抵在她发顶,睡着,额前的卷发异常柔顺,浑身的刺都被小心翼翼地卷起,生怕伤了她。
确实很好看。
可是不是,越来越患得患失了?
她这样想,没忍住,轻叹,在他下颔亲了一下。
是夜,聂让罕有地睡熟了。
他做了一场梦。
京城华美繁荣,十里外却有一片森冷的旧营。
全身附着粘稠的血迹,他拖着一路血迹,晃晃悠悠走出帐篷,半跪训场中央垂首,比身体钝痛更糟糕的,是饥饿缓慢蚕食胃部的痛楚。
对了,他似乎犯了错,受了鞭刑,被首领饿了三天。
崩裂的伤口滴出暗红的鲜血,绽在训场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他凝着那滴血,茫然中有好像夹杂着陌生隐秘的期待。
期待什么?
明明活不过今日。死亡虽不可怖,但绝不值得期待。
“父皇。”熟悉的温柔声音在耳畔响起,本已好像不会跳动的心脏骤然开始狂跳,“我要这个人。”
他紧紧抿住唇,像在努力抿住一点笑意,暗卫费力抬眼,见殿下着一袭赤朱,神采奕奕却不跋扈,是大赵最高贵若骄阳般的公主,朱纹金丝华服上绘着他看不懂的纹路。
他只能站在阴影里,看着她。
虽然知道,日光所及的地方,阴影无处遁藏,先皇不可能答应。
可还是想小小地期望一下。
“可以。”
聂让微怔,抬首试图出声,声音赫然卡在喉间。
原来,殿下的目光并没有垂怜于他,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白玉冠的男子,青年才俊,举止儒雅,正向先皇拱手作礼。
——是蓬莱仙的后人。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而且和她隔着两个世界。
就如楚少季说过的。
主人不会永远喜欢他。
梦境骤然消失,周围一片漆黑,暗卫统领猝然睁眼,漆黑的瞳孔几近无法控制地想折杀一切,他伸手撑着自己半坐起身,像是从溺水窒息边缘救回的人,无法抑制后怕而大口喘息。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是泥土和花香,屋外远远的天空尚未见亮光。
好可怕的梦。
他下意识向软塌里侧位置看去,手脚生了寒。
——空无一人。
他慌了神,几下换上行衣便冲了出去,沿着石径一路奔走,甚至忘了一贯的敛息,紧着前路,一直小跑。
等出了小筑,疾步走过狭道,梦境里的人正坐在桃林尽头的一方青石上,凝着海岸有些出神,听到他声音,回首,借着天际亮起的一点鱼肚白,看他。
“怎么起这么早?”姜瑶有些奇怪,“该离开了,玉书说桃岛的日出不错,我便来看看。”
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眨也不咋,她心里狐疑。
昨天,没做什么奇怪事情吧。
下一个鼻息,聂让上前抱紧了她,声音有些哽咽:“……您会,丢下我吗?”
他承认自己确实比从前变得软弱太多。
可那个梦太可怕了。
他需要做些什么,缓解那种窒息的恐惧。
“我无法保证之后发生的事情。”姜瑶摇头,她习惯性地不将话说死,实诚道,“但如果你不做错事的话,不会。”
聂让低下头。
“好了好了。”虽不知情况,但她拍拍他的后背,好不讲理,“等日出了,抱我回去,今日有些累,都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