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玉似的瞳立刻缩起了,虽然面上不显,但一直注视他的姜瑶却看得出,他唇角蓦然抿得更紧。
紧接着,他周身腾起的怒意,哪怕没有任何表情,透过他的瞳,姜瑶能完全感受得到。
藏在身侧,刻意不叫她看见的手握了拳。
沉默很久后,他终于煞气腾腾地低出一句:“他怎么敢…”
死士冷面抬起,静静望着她。
意思不言而喻。
只要他还是统领,长公主府玄卫的主人,只会是姜瑶。
而且,替主人排除异己这种事,本来就是该交给他去做的。
只要主人愿意…
不,只要他敢,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必得诛了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姜瑶眨了一下眼,忽的笑了。
猜得到他听过后的反应不会好,但他还是忍不住看着他因为自己生气的样子。
每次看见他脸上那副如面甲般的表情因她的缘故而碎开一角,总会觉得有种莫名难掩的欢喜。
这大概就是她为什么喜欢看他哭吧。
——无论出什么事,他的情感永远纯粹而真实。
——哪怕所有人都不可信,他是绝对可信的那个。
那股子淤积在她心口的憋闷,忽然又消了很多,她话间也有轻松豁达的意思:“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准究竟会发生什么。不知情况,不斩无辜。”
聂让很短地皱了一下眉,却还是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怒意。
折腾了他一会,姜瑶这才慢慢悠悠:“而且,那镜子之后就碎成了好几片,恐怕有了很多的变化。”
“来,拿着它。”
她照着裴玉书告诉她的方法,亲自抓起他的掌腹,放在镜柄,向他一笑:“现在,看到了吗?”
她侧目去看聂让的眼,她看见了耀目的金芒,如霞光般倒映在愠色未散,又染惊异的漆黑瞳里。
她忽的就想到话本上男女主人公调情时会说的情句。
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一声不吭,主人却将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了上面。
“…看到了。”
她牵起他另一只手,微凉的指在他掌心画了一个圈:“陪我一起看。”
“是。”
姜瑶屈指凝神,抓着他的手,缓慢地在镜上写下赵国大太监钱思贤几个字来。
为什么不写姜鸿?
不只是上一次神镜不见钱思贤的蹊跷。
皇帝身边起居,都是由钱思贤照料,或许更多时候,姜鸿自己都不如钱思贤来得清晰。
画面浮现,依然是熟悉的赵宫,地龙烧得暖和,寒冬飘雪,四角飞檐上,落了一层白霜。
姜鸿靠坐在龙椅,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模样,明明在看奏折,却半点也没看进去。
桌上的茶盏凉了,姜鸿却一口未动。
“陛下,老奴替您换一盏吧。”
“不用。”姜鸿摆手,“近来消息可多?”
钱思贤闻声顺着道:“奴才未听得什么消息。”
“是吗?”
大太监想了想,择了一条最保身的话:“市坊之间,总有些擅嚼口舌的人,陛下实不必往心里去。”
姜鸿看着桌上的茶盏,半晌未动,再开口有些苦涩:“朕小的时候开悟早,先会的说话,再会的走路。”
他郁郁:“父皇不喜朕,便全丢给宫人。只有阿姊带朕,其他朕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说过,她会一直牵着我。”
莫名其妙地,他忽的生气起来:“她怎的说话不算话?不是先皇所出又如何?我一直拿她做亲阿姊。”
“陛下莫气坏了身子。”
“就是她做得不对。”姜鸿抿了唇,“她若是真心想做古来第一人,这皇位也不是不能给她,何必要放出那样的言论,白白伤了朕的心?”
钱思贤哎哟一声,抖手:“陛下可别这样说,您就是退位让了贤,她也未必会领陛下的情啊。”
“…朕知道。”他侧开眼。
“您真是吓死老奴了。”
钱思贤抹了一把汗:“那长公主是何许人?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她交了虎符信物,只要她尚在,那远在边疆的赵羽,就只会认她的手谕。”
赵羽如此,朝中人也多如此。
除了少部分的纯臣,大部分人听他号令的,无非是因长公主刻意地放权。
钱思贤劝着:“待她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儿,定是要和陛下分心的。为人父母哪个不专心为孩子深计。陛下当早日为自己谋算才对,莫最后落个伤情又伤身的下场。”
姜鸿脸色又有一瞬的难看,凝着茶盏半晌没说话,最后才道:“不成家,不就行了?”
不成家,没有外戚,她专心为赵,他照着她的期望做一个好皇帝。
这个家不需要外人的参和。
“哎哟我的陛下啊,您又在说笑了。”
钱思贤跺脚,“虽说长姐如母,但古来兄弟都是要分家的,何况陛下与长公主?您一年一年拖着她,一年一年年岁渐大,她今儿都虚岁二十五。您是要成家的,殿下也是要成家的,这人之常□□之常理,您怎拦得住哦。”
听这句,姜瑶忍不住蹙了眉头。
虚岁二十五?寒冬?
时间不对吧。
这镜子放的…是原先的未来?
“那依着你看,该如何?”姜鸿抬首相问。
钱思贤一顿,忙跪了:“老奴怎敢替陛下做主,陛下可真是折煞老奴了。”
说完之后,半晌,他没听见上方人有声音,似乎又出神了一样,小心试探着:“陛下有需要,吩咐老奴去做便是?”
“阿姊生辰,朕都没给长公主府送去礼物。”他叹息,“你去替朕备个礼,以全一场姊弟情义。”
钱思贤并不知道,他那句话,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姜瑶本来的死法有点参考历史上赵德昭的死法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死因emo
所以,姜瑶你看你都能和聂让好好谈心了,为什么不和弟弟好好谈一谈,别让人家被整天觉得自己没啥用就是一个用来继承皇位的工具人(虽然这种好事我也想)
ps:弟弟属实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第51章
◎原因◎
金梧街尽头, 长公主府外,驻守的银龙卫换了长公主自家的府卫,便是如此, 仍未有人敢小觑了这座外府。
那朝上的人哪怕参过她和她作对的,也不敢擅自踏进此地。
鹅黄外纱, 绫罗赤红袄, 正殿里的贵人坐踏椅上, 依然是病容。
一盆草木摆在塌上小案, 她拿着剪子慢条斯理地修着枝丫,青瓷的盆里是牡丹,养在温室里, 因此哪怕未至春朝,也开了花。
钱思贤半分未有赏花的心, 垂首跪在下方,似惶恐。
“钱公公啊钱公公,你可真是个妙人。”
她将剪子丢到一边,扫了他一眼, 轻飘飘地一句话, “假传圣旨,可是死罪,知否?”
她的党羽未除, 权比皇帝重,怎么可能因一句空话受创。
只是这句话恐怕伤在了心上。
“奴才知道。”钱思贤抖手一拱,脸上的肉跟着一颤,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所以奴才这不是一人来识时务了?”
这宫里的人看得一个比一个精明。
陛下羽翼未丰, 年轻气盛, 势单力薄,城府也浅,如何比得起姜瑶。
先前坊间透出姜鸿非嫡的流言,虽不知是谁放出来的消息,但众人都认为,这是长公主有意登帝的预谋,前些日子的放权,实则准备以退为进,要和各地的藩王扳扳手腕。
可昨日姜鸿说出那番的话,恐怕是要和姜瑶直接闹翻,偏偏如今着任务落到自己头上,怎样都是个死,不如现在另择强主。
“他是如何说的?”姜瑶也不应,只问。
钱思贤将昨日事挑几句叙了出来。
长公主沉默了一好会,再开口,似极倦了:“钱公公回吧,识时务虽为俊杰,却非忠举,本宫饶你一次,当你未来过。”
“殿下?”
他一惊,抬了头,却感觉对方正看着屋外雪景,眉宇间厌色浓郁,没有预料中的惊怒,简直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一般,只有了无牵挂的沉静冷淡。
那无声无息的安静,看得人更是畏惧。
“也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低低冒出一句不知意味的话,竟顿悟一样地笑了,招来她的影卫。
“小九,送公公回宫。”
他不知是个怎样的情况,越发胆颤,出门,却看见高堂上的玄隼凄厉的皋叫,堂内有声音沉下交流。
“主人,可要召首领回来?”
“阿让啊。”她念了这个名字,“…不必了,人都是该往前看的。”
“是。”
他听说之后殿下先是叫人去了白豸山庄一趟,取了先后埋藏的酒酿,酩酊大醉了一夜,醒来约了臣子家的几位妇人小姐,驰马跟着打了一场马球;再掀了怡红楼的牌子,将千两银子赌给了一个小倌儿,还让好几个唱曲儿好听身段好看的婢子日夜跟着,纵情欢歌,摆了三日三夜的宴席,天下名厨都来此献艺。
她快快活活、胡吃海喝地玩了个尽兴,仿佛要将从前所有不能做的荒唐事都轰轰烈烈地做了一遍。
然后,长公主忽地生了一场重病,皇帝亲去探望,却被拒之门外。
当夜回到宫,姜鸿又大哭了一场,招来了御医,却说殿下已入膏肓,心疾难医。
不久后,传来责令姜瑶拟造流言,被褫封号的诏令,给八方的藩王敲了一记警钟,愣是未有人敢轻探少帝的深浅。
只是听闻皇帝放出这招令后,白日里便又去了长公主府上,愣是求了三日未能叩开府门。
春朝刚到时,高台上的太阳,陨落了。
有传言长公主向东回了仙宫,但包括钱思贤在内的绝多数人认为是皇帝卸磨杀驴,赐死了长公主。
毕竟,那之后的皇帝似一夜成长了起来,文治武功,渐渐趋熟。
只是在查出昔日流言源于北周细作的那夜,消失了一晚。
不久后的某日,钱思贤因打碎了琉璃盏而被皇帝莫名问斩,在刽子手落刀的前一瞬,她想起那一日在公主府,纱窗落着的影子里,那种如阴影般无可抑制的孤独。
画面的最后,钱思贤终于明白了姜鸿杀他的原因,喃喃:“奴是压死殿下最后的那根稻草…”
场面结束,乌木镜变成原先的模样。
姜瑶扶着镜半晌未语,良久之后长叹一声:“原是如此。”
情理之中,怪不得谁。
那褫号的诏书,大抵是她自己出的。
生前的富贵都不在意了,何况死后的名声呢?
能杀死她的,只有她自己。
就着一贯做好的心理准备,看着自己的死她也能心平气和,只是回首,向一边一动未动依然盯着镜子的聂让。
“愣什么?”她在他视线前挥了挥手,他却只是将视线移回,落在她身上。
“这镜子放的是之前的可能。”她视线上移,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这才发现他不声不响冒了一身的冷汗。
他的表情,就像是哪里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又被人划开了一样。
眼底淤沉的黑暗,难以按捺蠢蠢欲动的杀意。
“阿让?”
“是。”
他如被雷劈了般收手,将镜子双手捧上,敛眸,低头:“未能护主,奴有罪。”
怎么还怪起自己了?
她顿了一下,解释道:“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了。”
“因为有了新的期望。”
她抬首静静看着属于她的那双眼睛,看出其中的害怕与忧心,心口灼烧起来,热气腾腾,驱散春夜的清寒。
姜瑶将镜子放到一边,说:“你看,我也需要你啊。”
那乌黑的眼瞳,在因畏惧而生的暗沉深渊里,无声无息间,绽放出一片桃粉的花。
.
第二日,姜瑶又去见了姜鸿。
他整整一日都不肯用膳,显然还在别扭。
姜瑶进屋时,他卧在藤椅上双手叠在脑后,瞧着房梁,根本不看她。
“为什么不吃饭。”
他憋着一口气不说话。
木案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闷的扣响,姜鸿的视线极短暂地落到桌上的食盒,以及一边正布菜的聂让,又气起来:“朕不是病了吗?不吃,拿走。”
“是吗?”姜瑶微微地笑起来,“本来不是给你的。”
“……”
聂让站在一边安静地布菜,她用膳不语,没发出任何动静,气味却悠悠飘了过去。
“……”
姜瑶放下筷子,以手帕拭了唇,向聂让:“有冰酪吗?再让小厨房做一碗来。”
姜鸿极喜欢吃这个。
“差不多行了!”姜鸿火了,拍着小案坐起,“你干脆废了我这皇位不就是了,反正父皇不是给了你这个权利不是吗,天天折磨我做甚?”
听他连一串地生了气,姜瑶恶劣地笑起来,慢吞吞道:“偏不。”
很少见姜瑶有这样近人的情绪,她大多时候正儿八经的像是天上神仙下凡一样,情绪淡、表情也不多,只是常常挂着笑脸,说着既亲近也不太过疏离的套话,信任你,但又太过分寸,以至于少了什么核心的东西。
看一瞬觉得可敬可畏,亦或心生仰慕,可久了,却真的会忘记她是个人。
连姜鸿都呆了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
“随便你。”
小厨房速度极快,不稍一会,那牛乳和冰糖的甜便又飘到了空气里。
“我觉得应当再多一点白蜜。”
姜鸿侧过脸不去看她,只是视线却瞧了一眼装冰酪的碗。
空荡荡的,确实是一点都没留。
她好像不是来哄自己的。
姜鸿忽的更加委屈起来,气极了却又赶不了她出去,便转过身朝着墙壁。
“阿让,你再去让厨房再做一碗。”
高大的暗卫被她使唤了出去,屋里寂静了许久,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一声突兀地响声从他肚子里响起。
“暧呀。”姜瑶笑起来,掩唇,“你真的不饿吗?”
…她一定一直在等这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姜鸿确定了这一点,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的身体,恨恨地伸手捂着耳朵。
“不饿,你听错了!”
落了口他又觉得不对。
——越描越黑。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阿姊。
“实话说,我放权给你,不止是因为大赵需要一个皇帝。我择你不择姜锦熊,是因为他讨厌我,而你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