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一份降书,北方百里外的原州自知孤掌难鸣,守城将领也只能弃城而逃,自此,陇东正式列入南赵版图,南赵可以凭此直指燕京腹地。
但那是之后的事情。
能够控制巩固彻底原本脆弱的陇西边境,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战线拉得太长,容易贪多不烂,反而使后方补给跟不上。
聂让看着这一片已经升起‘赵’字军旗的城池,心中有诸多感慨。
忽的很想见建康的人。
告诉她,自己已经做完了所有,哪怕这些事情占不到明面,在史书上也只是一句遇刺结笔,但能替主人拿到想要的东西,他还是觉得开心。
好想听她夸一句自己。
*
姜瑶的纸上又被划下两个的名字。
北周毕竟百年基业,如穆广这样的勇将,还剩诸多,哪怕皇帝本人时时不靠谱,但是这些人也能撑起一个国家。
建康城。
京城里某家极有名的清馆儿,素衣的琴师手里弹着琵琶,样貌俊逸,虽身处污浊,琴声却很是干净。
姜瑶被昭罗拉着来这里,只会点这个叫做傅泠人的曲儿,因为他是鲜有的不会以好奇或恳求的目光看她们的人。
那双眼睛很静也很有分寸,虽是一种琥珀样的浅棕,可看着它,很容易让她想到远方久久未归的人。
算算日子,等初秋的时候,他应该就能够回来了吧。
“你真当他们认不出来?”
姜瑶收回思绪,靠在雅座里,往下看。
昭罗搂着一个罕见的剑眉郎君,轻轻暧昧地笑着。
老鸨手下专门是这些情情爱爱的两性私事,离得远或许还行,但时间一长,至少性别是识得清的。
昭罗都带着她来好几次了,小倌儿都点了好多遍,怎么可能辨识不清。
而且,叫贰柒化妆,却又嫌弃脂粉太重,硬是没画出一点效果。
“认出来又怎样,左右殿下在此,他们敢说不是不成?”涂着丹蔻的指抵住下唇,轻轻一笑。
姜瑶无奈,也只能随她去,左右这清倌的琴音也好听,不算太碍了她的耳朵。
听够了音,姜瑶像往常一样,在他面前放下一锭银子,正要离开,却又听见里屋的雅间里传来的刺耳的鞭打声。
姜瑶敛了眸,眼也不眨便要继续踏出清倌,她当然知道这音是怎么回事,但是旁人店里的内事,她不想管。
“哦呀,你这性子可真是冷。”昭罗打趣,“无心无情,怕不是和你家的那小卫一个样。”
姜瑶抬头:“你要管?”
“那么一个大美人,别破了皮相。”昭罗依然没个正形,“你是不知道,这种看起来干净的楚倌,想折腾人,方法比起你那群暗卫,恐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里面的人似乎开始还反抗一下,越到后来,力气似乎越是稀薄。
姜瑶脑海里调了这家楚倌的背景,很干净,最大的靠山是个不难处理的国公。
昭罗好赖也是和她看过男人的交情,她这样沉默,如何猜不到她心中转过的想法,感慨:
“有时候,我觉得你活得真累,出来叫你是来休息的,你倒好,时时不忘着公事。”
“是吗?”姜瑶笑了声,“本宫倒记得,有件东西忘记拿了。”
她上了楼,推开门,楚倌的老板正拿着长鞭,一鞭抽在被束在墙角里的人。
那双眼睛死气沉沉的,完全没有向她求救的意思,半身是伤,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却很好,沉默着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姜瑶向那个拿着鞭子,因贵人瞧见这一幕而变得有些惶恐的人道:“这琴师乐音弹得不错,赎他回去,替我弹个曲儿也方便,东家,开个价吧。”
作者有话说:
阿让回来:这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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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玄卫指挥使◎
姜瑶放下镜子, 手里拿着关于她拿十两金捡回的那个小可怜身份,头疼。
——罪臣之子,与她有仇。
巧了, 昨夜她偶然一观神镜,又说, 是个后世难遇的奇才。
一时不察, 竟拿回来个大麻烦。
“留侯的义子?”她将宗案放在边上, 从脑海里将过去的回忆翻了出来。
是有这么一个人。
甚至她少时见过, 似和她一起上书房里念过几日书。
这位昔年在城中,也是美丰姿,少倜傥, 打马街头的公子,年纪轻轻便做了四门博士的学官, 在宗室间名响一时。
只是他的运道实在不好,父皇驾崩前第一个清算的就是留侯,傅泠作为义子连坐,没入奴籍。
这人的文书, 当年深受沈太傅赞赏, 她也拜读过,确实写得甚好,文辞华而不骄, 见地尤为独到。
她又扫过一眼下方的人,在长公主府上已经修养了数日,他身上的伤势也已经被医官处理过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算不上华丽, 但依稀可见一点往日那个健谈开朗的公子的影子。
可更多的, 他安然立在原地,未发一言,偏偏这种沉默与聂让暗藏杀机的寡言不同,而更像无所谓一切的淡然,太长时间的生活的磋磨已然削尽了他身上的锐气。
“本宫曾与你见过的,为何不说?”
“主人恕罪。”
姜瑶又问:“怎么到的青风馆,我记得你应是去雷州了?”
傅泠寥寥几句:“几经转手,身不由己。”
“你既是留侯之子,又认得本宫。”她笑一声,瞧着他的眉宇,“怎么不避?留侯与本宫可不大对付,就不怕我买你来羞辱着?”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声音淡漠,仿佛说着不关己的事,“若主人要处死或折辱奴,奴无二言。”
那些少年的意气,终于不在他身上。
皓月入了泥淖,便再也出不来。
他起初还希冀留侯会有门徒来救他,只是树倒猢狲散,他一年一年地等下去,曾经的仆人一个一个的离开,哪些开始还抹着眼泪誓要救他的奴婢,自顾不暇时,也渐渐将他弃在脑后。
买下他的王公知道他曾经的身份,无不见猎心喜,更加用力的折磨他。
姜瑶,也不会例外。
左右都在地狱,行刑者是谁都一样。
姜瑶看了他一眼:“十两金,也算个不小的数额,买你又杀你,不至于。”
“毕竟是前朝的旧官,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侯做了什么,是已过去的事了。”她声音冷清,似随意打发了他,“本宫没什么癖好,你若是能安心在府上弹琴,自不会辱你。”
傅泠垂首应是。
这话实在熟悉。
很多人都这样说,不过都是…床榻间偶然地一两句的兴起,他的身份总是能让更多的人见猎心喜。
都习惯了。
“嘎——”
忽然,屋外传来几声啼啸,姜瑶闻声打开窗,却见两只黑隼扭打在一起同时摔进她殿内,互相啄着羽翼,以至于几只坚硬的羽落稀稀拉拉地掉落。
姜瑶好笑,斥了这两只胡闹的小家伙:“这是做甚,怎么学起了狗?葫芦儿?”
只见那只体型更大的玄鹰收拢翅,回首盯了闯入的陌生人几秒,扑腾几下从窗颙飞远了。
剩下一只跳到姜瑶面前,很是尽职地将脚上绑着的密信送来。
傅泠看她展信读过,那张记忆里一直疏冷的眉目忽的柔软起来,连唇角也带着一点真实温情的笑。
“无事了,你便下去歇着吧。府中除了本宫书房与西厢房的其他地方,你可以随意闲走。”
“是。”
姜瑶单手撑着下颔,扬唇一笑:“留侯已斩,本宫倒不吝再给你个机会。去年发生了些事情,如今本宫身边缺个用得顺手的侍从,明日午时来我帐中,我考究一番你如今的学问。”
*
赵军一路势如破竹,一年快战,连拔陇州这座难啃的大山。长公主听闻,封三军,同时借机,将在陇州战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玄卫,提到了明面上。
玄卫统领领七品职,职位不高,名义上是皇室近卫,护佑社稷安全,不听任何人调遣,直接对姜瑶负责。
众人哗然,可武安大将军赵羽上呈,尽言陇州平定的前后,玄卫之功,同时魏常青、虎贲统军周睿、御史台以程迟为首诸位联折上书请赏。
姜瑶再借前日去年遇刺,玄卫护驾有功一事,将这道口打开。
可突然空降一处卫队,尽管说是近卫,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原本是做什么事的。
于是朝中仍有反对之音:“殿下,诚然有功封赏。可是这新立玄衣司,是否有些…”
不等他说完,姜瑶座竹帘后,平静:“昔日先皇久攻陇州不下,蜀地安危始终是我方心腹大患。诸卿,谁能助我大赵在三个月内拿下陇州,解此急难?若有可成者,别说但另一司,便是本宫封他做侯,又有何妨?”
未有人再说话。
……
麦田里的稻由青绿转熟,此时已结出穗子,低垂着头颅,金灿灿的一片,象征着来日的好收成。
聂让与小九勒马,在城西的山头驻足,望着脚下的远处的建康城。
日新月异,这壮丽热闹的都城一日比一日的繁华。
记得少年时他出任务,也曾跟着昔日的首领站在这山头往下看过,底下的城人烟稀疏,好像连空气都是冷的,似乎到哪里,无论生死,都是一样的。
他们神情都很淡,只当一次再简单不过的任务,只有跟着来的裴玉溪长舒一口气:“不容易不容易!终于要回来了。”
聂让视线下意识的扫过金梧街的最东侧,着白甲的侍卫林里,明明一派肃穆,却让人感到安心且温存,便忍不住欢喜微笑起来。
“首领。”看他望着公主府的方向,小九皱了眉,压低声音,“近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主人要将我们放在明面上。”
“嗯。”聂让眼也不眨地继续看着,似乎哪怕隔着数里和漆红的石墙,他也可以看到里面人捧着一卷文案细细思索的模样。
“这恐怕不是好事,朝堂难测,护卫抢了禁军的职位,暗中监察又夺了御史台的职责,那些年被抄的家不少,叫他们知道你我的身份,最近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聂让视线还是未移。
“……”
看他动也不带动的,全没听进去,小九额角一跳:“算了。”
终于,聂让屈尊降贵,肯回一句,却只是:“自己都护不好,如何护好主人。”
……
……
九默了默,最终憋出来一句:“主人该给你涨月例。”
“不需要。”
“…对了。”小九摁住眉心,有些头疼补充,“听言主人最近从青风楼带回来了个男……”
“你们说什么护不护的呢?”
跟在后面的裴玉溪忽的插进来,眉眼飞扬:“姜殿下那么厉害,肯定会保护你们的啦。”
……
忘了这妮子耳朵比他们还好使了。
小九收回话茬,那张笑脸面具崩裂几分。
天晓得这位姑奶奶给他惹了多少事,攻岐山那次,他去接应密谍黑枭,半途回去这人竟然跟了过来,险些叫对方发现。
裴玉溪站山上向下看,惊异了一声:“那是什么?”
只见京城一方僻静的角落里,一只上刻着裴的庙宇突现,而他们走的时候,那里似乎还空空荡荡。
“我去看看!”裴玉溪未出过岛,对一切都感惊奇,说风就是雨,便跑下山去。
“站住……裴玉溪!你都几岁了!”
对方头也不回:“才不。我双十。”
小九一阵头皮发麻,和聂让拱手礼了,先行告退。
他们声音远去,聂让又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山脚,院子里的梅树此时已有几颗青色果实。
忽的就起主人后来给他最后写来的那信,聂让极其罕见地笑出声来,耳根却隐约的发红。
——“早日归,思君如疾。”
其实暗的明的,什么官职什么身份,对他来说,其实都是一样。
主人在意他,这个认知就足以让人欢喜得心脏鼓鼓胀胀。
如果…如果那一日主人觉得腻烦了,她的心底好歹也是有过自己的。
也没关系的…的吧。
他心里也开始打赌,却私心不想去想那种可能。
自己好像如登到山顶的人,遥遥看着月亮,虽然好像握不住,却感觉那余辉这样柔和,离自己那样近。
是近了一步吧。
信的末尾前,她还说:
‘我亲替你加封’
*
姜瑶设朝,驾坐帘后宣政殿。文武两班齐。
这是聂让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走进主人办事的宣政殿,而不是躲在角落里。
他腰间别着新的腰牌,走入正殿,一时间便感到身上落了不少目光。
待看清楚他的长相,朝中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有窃窃私语。
“胡人?看着也不是鲜卑人吧。”
“别说,前年唐中丞荒唐,和一个女蛮生了个庶子,就是这长相。”
“这样的人,怎么能和我等同在一席上!”
那些议论,聂让听了,却又一句话都没入耳,他只是将目光恭敬垂在地上,耳却近乎有些贪婪的听着帘后的那个身影屈指盖、轻点玉椅时的脆响。
克制不住,收不回。
大半年了。
他真的好想。
好想她。
还想抬头看一眼。
他用力紧了拳,以免做出御前失礼的动作。
她在上座:“诸卿,折已批阅,官印已制,谁还有异议?”
七品特职,玄卫指挥使。
一片寂静,无人敢再出声。
总算熬到了朝会散去。
回京述职的赵羽路过他时,向他爽朗展眉一笑,并不吝啬自己的善意:“恭喜聂兄弟,不,现在当说聂指挥使大人了。”
“担不起赵将军一声大人。”聂让很有礼貌,与他简略几句,视线却下意识的分散去看竹帘后。
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已经回长公主府了吗?
心中隐隐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些莫名庆幸。
幸亏未得封什么将军或爵位,否则他如何回得去长公主府?
第62章
◎她喜欢得要死◎
事情变得很奇怪。
“闻言玄卫的府邸尚未筑好, 指挥使现可有住处?”有不介意他身份的世族前来热情地与他打招呼,明眼人都听得出长公主对他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