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琳挤进人群,正看见姚成宣黑着个脸,拎着齐沐的后衣领。
她摸到两人身边,看见对面惨兮兮的少年。
那少年浑身挂彩,衣袍都被撕烂了,正捂着右眼,用充满血色的左眼瞪着齐沐。
她又转头去看齐沐,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问道:“发生了什么?”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齐沐沉着脸不说话,反而是姚成宣开口回答她:“私下斗殴。”
国子监对学生的管理很严格,私下斗殴,□□斗打,皆勒令退学。
一旁的国子监司业已经做好了决定,派人去联系齐沐的父亲,要将他遣送回家。
在她来之前,事情就已经变成了死局。
魏琳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出手伤人,但齐沐偏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肯说。姚成宣对她摇了摇头,魏琳便不再追问。
齐沐的父亲北亭侯并没有来,而是齐二郎来接走了自己的弟弟。
不少人还在门口围观,齐沐在马车前显得颇为萧瑟。
“喂!”魏琳上前拍拍他,“这旬旬假我们来找你。”
齐沐这才有点反应,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齐二郎忧心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坐上马车远去。
“那是户部尚书之子。”等到彻底看不见马车,站在一旁的姚成宣突然开口说道。
“太原范氏,范休。”
户部尚书,官至三品,其子可入国子学。
魏琳不解:“他怎么会和国子学的人起冲突?”
姚成宣以前天天嘲讽他破落户,也没见齐沐上头打架。
“大概是因为……”姚成宣顿了顿,“代州之战。”
天下未平前,到处都在打仗,代州之战,是其中尤为惨烈的一役。
姚成宣难得羞愧道:“我今天才知道,北亭侯在其中战死了。”
他以前嘲讽齐沐,确实是因为齐家落败,但他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齐沐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此事。
“范休和他吵了几句嘴,齐沐就动手打人了。”
姚成宣顿了顿:“吵了些关于北亭侯的事情……不堪入耳。”
魏琳看着被搀扶着走远的范休,又问道:“那他也会退学吗?”
姚成宣一愣,摇了摇头:“不知道。”
国子监司业动作很快,但只将齐沐赶了回去,范休如何处置,他们并没有说。
“那总要去知道啊。”魏琳抬起眼皮,凝望着屋檐上方的紫霞。
……
魏琳抱着书卷,夜访赵博士。
不同于其他博士,赵博士在长安多年,始终没有买上房子,现在每日仍住在国子监。
“博士,”魏琳将书卷摊在桌案上,开门见山道,“范休会被退学吗?”
赵博士的老脸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时严肃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被摊开的书卷,骂她道:“你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了?!”
好歹也先装模作样问几个问题再说吧!
“君子坦荡荡。”魏琳诡辩道。
赵博士看着她稚嫩的脸庞,盯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你还这么年轻……罢了。”
“不会,范休不会被退学。”
“为什么?是因为齐三郎先动手的吗?”
赵博士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太原范氏。”
五望七姓之一,太原范氏。
“范家啊,范家啊……范休的祖父是前朝太傅,他的父亲是户部尚书,他的大哥尚公主。”
以这些人的能量,想要保下一个范休,太简单不过了。
更别说范家盘踞在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了。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没有。”赵博士近乎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齐沐太冲动,你和他更不一样,只能忍。”
魏琳沉默。
赵博士又笑了起来,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惊悚:“你是庶人子啊……魏郎,你只能忍。”
就算有了科举,普通人也得不到接受教育的机会,很少有人能熬出头,科举科举,不过是世家子弟的游戏罢了。
而世家就像扒在朝廷身上吸血的庞然大物,一个庶人子,又怎么能抗衡呢?
赵博士想到了以前,他也曾是风光无两的前朝进士,但他是庶人子出身,没有根基,没有背景,辗转多年,也不过是个正七品的博士。
他也曾有过满腔热血,到头来,也只是个臭教书的。
“不对,这不对。”魏琳抬起头,拿开头顶上苍老的手,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赵博士长叹一声。
“那你又能怎么样呢?”
“代州之战,离太原极近,太原范氏从中作梗,致使粮草被断,军心涣散,伤亡惨重!”
“即使是这样!圣上登基,也没有追究范家,他们现在还好好的坐在家里!呼奴唤婢,风光得很!”
“你还年轻,你才十四岁……”不要愚蠢地去对抗范家。
落败的齐家无法撼动范家,身为庶人子的魏琳更是。
赵博士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怒吼,他垂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更像个垂垂老矣的暮年者。
魏琳太过聪慧,他时常要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才记得起来她不过是个尚未成丁的小童。
“我知博士苦心。”魏琳上前,郑重地拜向面前的老人,“但我在国子监修习经书,翻阅百卷,亦有自己的道,我的道告诉我,本不应该这样。”
不论是二十一世纪的魏琳,还是现在这个魏琳,都是这样想的。
“不论是北亭侯,还是那些惨死的军士,本不应该这样。”
教出一个心怀大道的学生,赵博士应该感到高兴。
但他只是苦笑着,好像看到了她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模样。
“随便你!”他深呼一口气,平复好心情,踹了她一脚。
“大晚上扰人清梦,快滚!”
魏琳捂着屁股,一蹦一跳地往校舍走去。
嘶……赵博士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下脚忒狠了。
月明星稀,她抬起头看着那一弯明月。
那里没有月宫,也没有嫦娥玉兔,真实的月亮上满是沟壑,丑得要死。
不知道月球上的土到底能不能种东西……
魏琳走进自己的房间,木头结构的房屋隔音不好,她敲了敲墙壁。
隔壁没有回音。
她又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才抱着手稿倒在床上。
……
几日后,太子东宫。
少年被淹没在书卷中,咬着笔杆昏昏欲睡。
“殿下。”有内侍小步上前,凑近了少年人的耳旁,“有人自称蔡祭酒的门生,说要见您。”
少年人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头上还顶着一卷翻开的书,好奇问道:“谁啊?”
内侍恭敬答道:“他自称魏琅,确实是国子监学生,手上也的确有蔡祭酒的亲笔。”
“魏琅……”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太子摸了摸下巴,用毛笔戳着案几,“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对了!”太子的双眼亮了起来,“那不是蔡祭酒说过的那个!那个!”
“那个旬考第一吗!”
作者有话说:
两个小屁孩儿开始共谋大事(
第7章 报纸
◎“魏郎,你又是为了什么利呢?”◎
魏琳拿着蔡祭酒留给她的笔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太子东宫。
狐假虎威,不过如是。
国子监占了半个务本坊,东宫没有国子监大,却豪奢无比,处处显着奇花异草,雕栏画栋,可以看出前朝奢靡的影子。
魏琳随便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认真思索着等会儿该如何和太子交谈。
小内侍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听闻魏小郎君是庶人子出身,如此淡定,看来是个视身外物如路边野草的君子。
魏琳若是知道他的想法,估计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故宫博物馆门票只要几十块,包你看满意,实在不行,颐和园的门票更便宜。
再说了,这地方连个空调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等到终于到了殿前,魏琳刚踏进门口,还没看清楚人影,就被扑了个满怀。
小少年兴冲冲地牵起她的手:“你是魏琅吧!蔡祭酒和我提起过你!”
魏琳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身边的少年就已经拉着她走进殿内,还在絮絮叨叨:“听说你旬考考了第一,四部小经都考了!那么厉害!”
“哦对了,”小少年走到椅子边坐下,这才想起来似的,说道,“我是谁你知道吧?”
魏琳把准备好的说辞都吞进肚子里:“……我知道。”
敢在东宫这么放肆的年轻人,也只有他一个了。
太子拍拍椅子:“坐吧。”
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行礼的魏琳,想了想,干脆顺应着他的意思,坐了下来。
“你可真有意思,”小太子凑近她,“胆子那么大,居然敢直接跑到东宫来。”
魏琳:……这话我该怎么接?
她想了无数种说辞,却怎么也没想到,当今太子是个还没她高的小孩儿啊!
小太子被她的表情逗乐,又笑着问她:“你那么厉害,课业肯定也很厉害吧?”
“帮我做课业吧!”
……?
魏琅震惊不已,为什么堂堂太子,还要人帮他做作业啊!
大夏太子,是个至今只有十三岁的小孩子,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太子少傅留给他的作业。现在魏琳来了,他总算能逮着个人薅羊毛了。
“……可以是可以,但是,”魏琳偏过头看着这张稚气未退的脸庞,“我和殿下的笔迹不同。”
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就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一样,小太子听到这话,肉眼可见的蔫儿了下去。
他嘀嘀咕咕道:“为什么要写那么多课业,好烦,能不能换个人当太子少傅啊,我都没时间看话本了,还不如跟着顾叔叔去打拳呢……”
话本?
魏琳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并且在一瞬间想好了对策,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殿下若对课业有疑问,可以直接问我。”
年轻人,脑袋要灵光一点!不能直接帮你写,可以我口述你写啊!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抄呢?
太子殿下的双眼果然亮了起来,又问道:“会不会被看出来啊?”
“咳,”魏琳手握拳,抵住嘴道,“殿下可将以前的课业给我看看。”
在她以前制造学术垃圾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将别人的精华变成自己的糟粕。现在,她也可以帮太子这么干。
“好!”太子兴奋地将她拉到自己地桌案前,还不忘嘱咐她,“今天的事,你可别说出去啊。”
魏琳失笑;“殿下放心。”
案几上堆着不少书卷,正经的不正经的都有,魏琳看了看他以前的课业,随意开口问道:“殿下很喜欢看话本?”
现在的话本,大多是散文游记一类,偶尔也有故事传说,太子的书很杂,看起来是什么类型都看。
“是啊,魏郎也爱看吗?”小少年像是找到了知己,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从一进门就发现,比起太子这个身份,少年更像是邻居家的小郎君。
真是很难想象他会担任储君。
魏琳收回思绪,点点头:“我也喜欢看,但是,如今话本都是完本才出,要是能一章章追读就好了。”
“也许还能与作者互动?告诉他自己对剧情的想法。”
小太子支起脑袋:“难道要把人绑到面前写吗?”
魏琳摇了摇头:“当然不用,只是想起,有一物可以这样。”
“什么什么?”小太子很是好奇。
“报纸。”
魏琳提起笑容,将报纸详细地给太子进行了解释。
“所以说,只要让他们每期都投稿,我就都能看到啦?”
“当然了。”
“但是他们怎么会投稿呢?”
“我们可以设置稿费,再加大发行力度,等到长安都是我们的报纸,为名为财之人迟早会来。”
“那要是淡泊名利之人呢?”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魏琳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天下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确实是好主意。”小太子被说服了,戳着案几,露出难得的思索的表情,“就是不知道我的私库够不够用……”
那可是他攒了很久的小钱钱啊!
魏琳歪了歪头:“殿下,蔡祭酒没和您提过吗?”
“他什么都没提过啊,说起来,我都不知道最近他跑哪里去了。”
太子是巴不得蔡祭酒离远一点,这样可以省下每日讲经的时间去玩,老师请假,他只顾着不上课,没深究背后的原因。
“哦,”魏琳了然,拿起作业,放在小太子的面前,“那殿下先完成课业吧。”
太子满头问号:“提起什么?你怎么不说了?你和蔡祭酒有什么瞒着我的?快说快说!”
魏琳摊开作业,不为所动:“等我弄出来了,就当给殿下的惊喜吧。”
……
从东宫出来,魏琳长松了口气。
太子更像是没人陪他玩的小孩儿,虽然更好忽悠了,但是也更难伺候了。
她想起刚才的场景,小太子从书卷中抬起来,问她道:“政令也能发表在所谓报纸上吗?”
他想了想又说道:“皆为利来,皆为利往。魏郎,你又是为了什么利呢?”
魏琳扶额,好吧,也没有好忽悠到哪里去。
她第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小看古人。
贸然前往太子东宫,是一次赌局,还好结果还算顺利,不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从东宫回来后,她在国子监照旧上课,只是齐沐不在,她身边空空荡荡。
姚成宣把笔墨纸砚抱到第一排,对着她疑惑的眼神瞪回去,话一出口,还是那个阴阳怪气的调调。
“嘁,好可怜啊,小娘炮。”
魏琳撑着脸,看了他许久,这才问道:“你是不是羡慕我长得比你好看啊?”
姚成宣:?
“你不知道吗?美人都是雌雄莫辨的。”她吊儿郎当地把腿弯曲放在凳子上,笑眯眯道,“你老夸我,不会羡慕我吧?”
姚成宣气得差点把手里的笔杆折断,他就不该一时心软跑到第一排来陪这个瘟神!
“好了好了。”魏琳按住他的肩膀,凑近问他,“这旬旬假一起去三郎家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