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来,把放在床头柜的保温杯里的水倒在另外一个杯子里,水蒸气雾霭,顾姝声音低哑:“你怎么来了?”
慕笙的手摸在水杯边缘,试了下温度:“今天有时间,就来找你玩玩。”
她没提燕子行,也没问秦子阳,而是清清淡淡问她今天要不要上课,要不要出去逛一逛,买买东西。
顾姝听着她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喃喃:“燕子行打我。”
慕笙的声音戛然而止
爱会消失吗?
爱不会消失,也不会绝迹,只是有的人山盟海誓如昙花一现,有的人一辈子只是几天、几个月、几年,苦苦支撑顾姝的,是那个翻山越岭,下雨天穿过人群来拥抱的少年,他把风和雨都隔绝在怀抱里,是顾姝人生里第一份满分试卷。
刚开始的时候也努力过。
从小就认识,金子一般的情感,只有牵着手的时候才能让彼此安心,在异国他乡,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语言,顾姝很容易没有安全感,热恋期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和燕子行在英国吃喝玩乐,大手大脚,家里的钱不够,顾姝倔,不肯向家里要钱,自己在外兼职半工半读,燕子行给她买这买那,要她辞职要她花自己的,顾姝不同意。
两个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吵架。
顾姝在图书馆找了一份工作,接触的人多,因为好看总会有人搭讪,燕子行不满加重,有一次差点和别人打起来,顾姝那次是真生气了,他们彼此都认为对方没有考虑自己,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所以他那次打你了?”
慕笙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没有。”
顾姝小声,摇了摇头。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抱着水杯,有些无精打采:“我养了只猫。”
慕笙知道,是顾姝领养的一只英短,灰扑扑的,眼睛很亮,领养的那天,顾姝兴奋的给她拍了照片。
“有一天,乖乖不知道去哪了,我吓得要死,怕它被打被拐走了,我从下午就开始找,一直找一直找,找到晚上还没找到,我给燕子行打电话,让他帮我去找,他和我说……他说,你就为了只猫来找我?”
慕笙眉头一皱。
“慕笙,那一瞬间我就觉得,燕子行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顾姝知道,她和燕子行走到头了。
他们的地位从不平等,所以那天晚上就提了分手,是顾姝提的,这个时候,她比任何让都要冷静,也没有哭闹,就这样轻描淡写说出来,然后把燕子行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打定主意要从搬出去住。
但是这严重刺激到了燕子行,他疯了一样缠上了顾姝,质问她为什么要分手,那天恰好碰见顾姝和一个男的走在一起,推搡间让顾姝挡在面前被他推了一下,摔下了台阶,幸好没受什么伤,燕子行脑子一根筋没搭对,强行把顾姝关在屋子里,顾姝被关了两天,最后是被人救出去的。
她当时彻底崩溃了,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在燕子行脸上,真正让燕子行死心的,是顾姝哭着对他说,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你把我喜欢的燕子行毁了。
慕笙给她从保温杯里又倒了杯水。
“需要我帮忙吗?”
她说:“燕子行如果让你不痛快,我也可以让他不痛快。”
顾姝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好像让她想起来那年她问慕笙的时候,后者身上散发着狷狂不羁特立独行的光芒,她笑着笑着,就摇头说:“不用,已经过去了。”
瘦了。
慕笙看着她想。
回忆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她现在只能模糊到记得第一次见到顾姝时的样子了,笑容呢?好像不一样了,慕笙那时一直觉得,顾姝坦荡而热烈,真诚而单纯,她不喜欢插手别人的人生,所以从来旁观也不太干预,只有顾姝令她纠结,因为她不曾知晓她的命运,只是小心着,怜惜着,想要守护她的真诚,绝不希望有人辜负。
慕笙恍惚间,就想到高三那一年下雨天,她撑着伞,看着顾姝踩过雨水,奔向来接她的燕子行。
“顾姝。”
她突然问:“如果你知道和燕子行是这样的结局,当初还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吗?”
顾姝愣了几秒钟,然后说:“会。”
“这么干脆?”
顾姝笑了一下,说:“我不想太纠结于结局,喜欢他是绝对不后悔的,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没有人能替代,我到现在觉得,我留恋的可能不是燕子行,是我十八岁的时光。”
“因为是我浇灌的花,所以是我独一无二的花,所以它枯萎的时候,我不能一昧的怨恨他的衰败,而抹杀它曾给我带来的欢喜。”
慕笙有些意外。
她想到外面的祁野,轻轻泄了口气,微微笑。
“顾姝,你比我勇敢。”
爱是什么,到底也没人能说的清,只是神,大概总会以此褒奖勇敢的人。
第64章 后日谈(三)秦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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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大洋的棒球棍还是被拿上来,被孤零零扔在角落。
午饭没去外面吃,顾姝说自己学会做菜了,让慕笙尝尝自己手艺,祁野拿着清单去超市买食材,顾姝在厨房先按现有的食材准备。
秦子阳和慕笙在阳台。
慕笙瞥到阳台上晒的男性和女性的衣服,还有角落里空荡荡的猫窝,问了一句:“猫呢?”
秦子阳没想到她开口问这个不相关的事情,顿了几秒钟:“送去医院了,有点骨折,晚上去接。”
慕笙回头看他:“你找的医院?”
秦子阳说:“是。”
“猫也是你找到的?”
“是。”
秦子阳换了件衣服,夹克衫和长裤,他这几年在英国显然风生水起,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外貌俊美出众,斯文清正,笑起来文雅,垂目时和慕笙很像,冷而淡。
他淡然自若说出那一个字,慕笙抬手就扇了秦子阳一巴掌。
扇完,她掌心发麻,也很冷静的样子,问他:“有没有烟。”
秦子阳的眼镜被慕笙那一巴掌打到扭到一边,脸上隐约有红印子,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把眼镜挪了回来,声音还很温和,说道:“顾姝不喜欢有人抽烟,所以我戒了。”
慕笙抬眼:“少他妈给我装。”
她不说为什么打他,秦子阳也没问。
这几年秦子阳心思更加深沉,开始有上辈子那味了,他看向慕笙的眼睛还是像看不懂事的妹妹,叹了口气,转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烟,已经开过封,只剩下几根,递给慕笙,打火,点燃。
“你和顾姝怎么回事?”
秦子阳还是那副样子:“什么怎么回事,你不是让我照顾一下她?”
当初关系缓和也是因为顾姝,异国他乡,多认识一个人也是一条门路,所以屈尊降贵,慕笙确实是和秦子阳提过一嘴,那时祁野太黏着,她担心好友,又分不出心神。
“我让你照顾她,你给照顾到哪里去了?”慕笙皱着眉,气极反笑:“你行啊,秦子阳,你好样的,燕子行和她的事情,你有没有插手?”
说白了,慕笙是在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觊觎顾姝。
“那是燕子行自己的问题,我能干什么。”
秦子阳没有抽烟,把烟盒又扔到了一边,他脸上挂着的微笑淡了一点,和慕笙坐在阳台上:“是他自己不知道珍惜顾姝。”
慕笙吸了口烟,又将将吐出来,她太久没抽了,烟很烈,眉头皱得很紧,写论文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褶皱。
“顾姝摔下去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旁边,燕子行打的是你。”
她甚至没加问号。
“是。”
“是不是就算我不拜托你,你还是会想办法接近顾姝。”
“是。”
“操。”
慕笙低声骂了句脏话,其实已经冷静下来:“你有够恶心。”
来之前,对于顾姝可能会和秦子阳在一起这种预想,慕笙是非常生气的,她第一反应只觉得荒唐,顾姝是谁,她最好的朋友,明知道她有男朋友,秦子阳是怀着什么心?他动谁都可以,顾姝不行。
“离她远点。”
“不可能。”
顾姝路过客厅,看见这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的小沙发上,可能因为小沙发不是很大,肩膀与肩膀之间挨的不远,说话间窥伺侧脸线条,到底是双胞胎,天生一对兄妹,气氛看上去很是融洽,顾姝有点想笑,又去厨房了。
实际上,这会慕笙骂了他一句:“王八蛋。”
秦子阳处之泰然。
很奇怪,可能是天生血缘带过来的,他和慕笙或许共享半个心脏,在对方面前不管如沐春风或者面目丑陋,掂量掂量就知道打什么主意,一两句话,彼此心领神会,知道是慕笙打电话过来,所以故意发出了声音,他到底怀着心思,慕笙见了顾姝之后,没过多久就反应过来了。
就像慕笙说的,还装什么呢,所以车被慕笙砸了,挨了一巴掌,秦子阳知道为什么,全盘接受。
他闻到烟味,有些发痒,按耐下来,半晌,说了一句。
“妹妹,其实我们没什么区别。”
她冷脸:“滚。”
被骂了,秦子阳却想笑。
没过多久之前,他飞到非洲给秦娇过了个生日。
秦娇在那里做保护动物组织的志愿者,那里环境很艰苦,秦娇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已经坚持了好几个月,看见秦子阳来依然很惊喜。
午间吃蛋糕的时候,秦娇说,哥,谢谢你把我当做妹妹。
秦子阳把蛋糕上的水果都挑出来给她,闻言只轻轻一笑,吃了一口蛋糕胚。
这不是一种特殊的关心,秦子阳对谁都如此。
这是一种习惯。
秦家教习严苛,因为慕瑶的离开,年幼的秦子阳抱到了秦家老房子,他有个奶妈,有个保姆,有个严厉的爷爷和不苟言笑的奶奶,唯独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秦君庭忙的脚不沾地,很少来看望他。
他的天是四四方方的,和老房子一样沉默,五岁以前,秦子阳还不会说话。
秦家的爷爷奶奶觉得这是毛病,什么药都吃了什么办法都试了,他被迫喝下苦涩浓稠的药汁,甚至伸出手掌心挨打,他也只是哭,说不出一句话。
后面就开始无休止的吵架,有一天秦君庭赶回来,被勒令赶紧离婚去见新找的哪家哪家千金,虽然是男孙,但是身体有病不会说话,又有什么用?要尽早生下健康的孩子才是。
他们又说起妹妹,说另外一个也是没用的,哭的和猫叫一样马上要断气,也不找个基因好点的。
也许是有记忆以来,那是秦子阳印象里秦君庭发的最大的一次火。
父亲大多数都是标准的商人姿态,冷静,理智,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穿着考究沉稳低调,气度逼人,只有对待家人才会略略放松一点,很难以想象他在老房子歇斯底里摔东西发怒的样子,年幼的时光太久远太模糊,偶尔秦子阳也会怀疑自己的记忆。
直到很多年后,那年冬天,慕笙闯进秦家,看见她的样子,秦子阳惊觉,最像父亲的,居然是这个妹妹。
秦君庭在那次之后,把年幼的秦子阳从老房子接了出来,养在他在四九城的一处房产,秋水湾的别墅,他依旧很忙,没有时间管他,找了保姆,白天还是见不到人,只是比以前好的是,他晚上总会抽时间和秦子阳待一会。
也没有干什么,秦君庭会让他坐起来,拿着手机播放一段录音。
录音里传来很温柔的女声。
“——妈妈。”
她咬字很轻,尾音又很重,语速慢,好像也是教谁在说话。
“宝贝,再和妈妈念一遍好不好?来,妈——妈——”
现实里,秦君庭西装板正,拿着手机,脸上表情很淡,像对下属一样严肃冷漠,只是看着他,说一个字。
“念。”
秦子阳哇的一声哭出来。
录音就会在这里断掉,每天都是如此,直到后来秦子阳颤颤巍巍,强忍着眼泪,抽泣着听着。
录音里突然穿来另一道女声。
是很稚嫩的,陌生的,不太流畅,有点含糊发出来一声。
“妈……妈。”
秦子阳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
秦君庭看着他的样子,依旧冷冷淡淡,对着一个五岁不到的小孩子说:“你妹妹很早就会说话了,看看你。”
像是不痛不痒的催促和责怪。
录音还在放,女人很欣喜的笑声,有些杂音:“我们小笙怎么这么棒呀,宝贝会喊妈妈了,再喊一遍好不好?”
接着戛然而止,冷下来几秒。
秦君庭突然一下子站起来,默不作声转过身,离开了房子。
留下秦子阳茫然无措。
第二天还来,还是这样,秦子阳多半是被秦君庭这样子吓得,有一天开了窍,咬着手磕磕巴巴的发出了声音:“……麻……妈妈。”
秦君庭原本搭着二郎腿,听到这一声,长腿放下来,过了几秒钟,他说道。
“再喊一次。”
秦子阳舌头捋顺了,喊:“妈妈。”
“再喊。”
秦子阳喊了十五分钟。
他只记得父亲寡言沉默的影子,像座威压的山,专横偏执,古板而死气沉沉,那一天,秦子阳喊得口干舌燥,又要哭出来,听见秦君庭无厘头似的,说了一句。
“……你也想她了?”
秦子阳不懂,他只知道,那一段录音陪伴他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几乎是启蒙,学会说话之后,秦君庭完全按照秦家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秦子阳被剥夺了很多同龄人所能拥有的快乐、自由、无忧无虑,他过早的坐在课桌上,偶然望着窗外,有人在放风筝,哪怕有根绳子牵着,风筝也比他自由。
偶尔,秦子阳还会想起小时候听的录音。
他也不知道秦君庭是怎么弄来的录音,秦子阳只知道,他或许有个妈妈,还有个妹妹,她们在很远的地方,还没有回来,可能会回来,也可能,她们抛弃了他。
后来有一天,秦君庭带着他吃了顿饭,饭桌上,他介绍旁边坐着的温柔女人和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说:“以后阿姨和娇娇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秦子阳很高兴,他喊:“妈妈。”
四五岁时就一直听的录音,练习着的这两个字,好像终于落到了实处。
因为秦子阳这一声妈妈,秦夫人很顺利入住秦家,那是秦子阳为数不多很快乐的时光,他觉得,他的妈妈和妹妹都回来了,虽然他没过多久就意识到,秦夫人的声音和录音里的有点不一样,那又怎么样呢,他太小了,也太贪恋温暖了。
十岁那年,慕笙的到来击碎了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