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没有注意到月沉的目光,她将手中的泥人微微举起来放到月沉面前,笑得眉眼弯弯:“王上,可爱吗?”
月沉点头,深邃的眸子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沈昭于是便道:“歌舞有趣,只是这几日也腻了,我倒是更喜欢这泥人。”
一旁站着的傅允书眼中含了笑,嘴角也轻轻勾起。
月沉瞧着沈昭的模样,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略微发暗的目光在这泥人和傅允书的身上流转两次,他垂眸轻道:“宫中有一个可以做泥人的去处,我带你去?”
沈昭眸子闪了闪,很是惊喜:“当真?”
月沉低低应了,他从沈昭手里将那泥人接过来,好似端详了一番,才不经意开口道:“这泥人还有些湿,想来是雨水还未干便被拿了过来,不如在窗外放几日,我们今日再去做一个?”
沈昭迫不及待点点头,她自然同意。
月沉于是看向一旁的傅允书,语气平淡:“傅二,去将这个泥人放到殿外窗台上。”
傅允书唇角微抿,低头应声,将自己才拿过来的泥人再次拿了出去。
月沉于是再次牵住沈昭的手指,将对方手指上残留着的泥土拂去,接着带她出了凤弦宫。
沈昭来到谷中已经许久,宫中许多地方她都已经去过,只是今日月沉带她去的,却是一个她从未留意到的地方。
采瓷局。
仿佛是为两人开路一般,才踏进采瓷局中两步,外头才停了没多久的雨便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沈昭鼻尖耸动,注意到这里面的泥土气味,与路边的极不相同。
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听到通报赶过来的采瓷官就慌忙迎了过来。
月沉没有同他多废话,而是带着沈昭走入了一个屋中。
一进屋,沈昭就略微惊讶地睁大眼睛。
只见这不算宽敞的屋中,地面上杂乱地摆放着一些她说不出来名字的器具,就连上方的泥土,都与她从前看到的不同。
月沉满意地看着沈昭的神色,他带着沈昭在一个器具前坐下,微微撩起衣袖,示范一般要去用手触碰泥土。
一旁的采瓷官有些惊慌地想要上前,被他微微皱眉屏退。
沈昭好奇地在他面前蹲下,月沉为她轻轻拢了一下裙摆,操心地又为她收起袖摆。
沈昭微微仰头看他,被他轻轻点了一下鼻尖。
接着才伸出手,捧了一捧那器具中的泥土。
“这泥土同方才的不同,做出来的泥人可以制成瓷器,你应当会喜欢。”
沈昭闻言控制不住地瞪大眼,一张小脸上冒出惊喜的神色来。
“当真?”
月沉轻笑:“自然。”
于是接下来,她就这样乖乖守在月沉身边,看着月沉素来用于批阅奏折或是牵着她轻轻揉捏的手,仿佛是宴席上跳动着的舞女一般,随意换动着姿势,不一会儿,一个栩栩如生的小泥人就出现在了月沉的手中。
沈昭蹲了一会就在采瓷官备下的凳子上坐着,她双手托着下巴,哪里还有半点先前听歌看舞时的兴致缺缺。
又过了一会儿,拥有精致五官的小泥人就被送到了沈昭的眼前,月沉垂眸瞧着她,眼中似乎带着些许期待,他轻笑了笑:“喜欢吗?”
月沉做出的泥人比傅允书做得更加好看,眉眼口鼻十分好认,脸上的神态也更加清晰,沈昭新奇地看了看月沉的手,似乎惊讶于能够做出这样漂亮的小人来。
她迫不及待地点头:“喜欢!”
月沉更加满意,只是他未将这泥人立即给沈昭,而是交给了一边的采瓷官。
沈昭目光巴巴地看着那泥人被采瓷官拿走,又询问般看向月沉。
月沉已经站起了身,他没有立即拉沈昭起来,而是先去将自己的手洗净擦干,才走过来朝着沈昭伸手,将她拉着站起身。
“还要烧制一晚才能好,阿昭勿要着急。”
沈昭的确着急了,她眼巴巴看着采瓷官离开的方向,回凤弦宫的路上,忍不住又多问了许多关于陶瓷的事,看起来的确十分感兴趣。
这一晚沈昭都十分兴奋,晚上迷迷糊糊睡着时,还靠在月沉怀里提醒他明天记得去拿泥人,月沉无奈问她或许可以派人送过来,她就小声问万一被宫人弄坏了怎么办。
于是第二日沈昭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的枕边,正放着一个模样精致的陶瓷小人。
与昨日小泥人的模样不同,被烧制完成后的五官更加清晰,它被放在沈昭一醒过来就能看到的位置,沈昭坐起身,果然瞧见了一旁桌边画画的月沉。
听到她的动静,月沉抬眸看过来,一双眼睛含着笑,轻轻问:“王妃,可还满意?”
“很满意,我很喜欢!”
沈昭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旁人亲手做的礼物,她心头惊喜不断,明明才醒过来却无丝毫倦意,陶瓷小人拿在手心触感极好,沈昭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它的头发。
这次,它的头发没有动。
殿内王上与王妃欢声笑语,殿外,银杏唤了傅允书去清扫窗外的一处泥巴。
他虽然是侍卫,但在凤弦宫之中,却做着同太监宫女一样的差事。
只是他沉默不语,走到窗外时看到了那一处泥巴后,平静的神情才发生了变化。
他做了好几日的小泥人,不知为何从窗台摔下,又重新变成了一滩烂泥。
傅允书微微蹲下身,垂下眸子定定地看了好一会,才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
持续许久的小雨终于告了一段落,阳光出现的那一日,沈昭觉得自己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只是出现阳光并不意味着事事顺利。
江南的官员再次带来噩耗,水灾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灾民生存已然出现问题。
收到消息后大怒的月献急匆匆跑来了建章宫,手里握着奏折一页一页地翻看。
“赈灾的银子下了三批!都足够将那些灾民接到京中来住了!他们当真以为自己不会被处置吗?!”
与月献的勃然大怒不同,月沉坐在桌前,沉着眉眼沉默一会,才抬起头看着他道:“被送往江南的银子有多少到了灾民的手里,我们不得而知。”
月献越想越气:“王兄,这一次不如还让我——”
“不,这一次不用你。”
月献怔住。
月沉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在满地阳光下停了下来。
“我亲自去。”
…
江南烟雨景色宜人,即使是下着蒙蒙细雨,也叫人不由自主地感到舒畅。
沈昭靠在船上,看着船桨波动后的水纹一道一道舒展开。
她跟随月沉一道来了江南,先前听说过江南水灾,原本以为这儿应当是另一番光景,可看到这样的风景和繁华的街市后,她才隐约意识到月沉要来这一趟的缘由。
月沉从身后为她披上披肩,在她转过头来后,才微微移开目光:“我们到了。”
沈昭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瞧见了不远处江南吏司府的牌匾。
王上亲自来江南,自然已经通知了当地官员,来接待的官员早早就在府前等候,见月沉与丞相等人一同下了船,急急忙忙就迎了来。
江南建筑有其独特风格,沈昭从未来过,跟在她身后的傅允书与银杏自然也是同样,只不过银杏好奇地四处张望时,傅允书的一双眸子却只落在沈昭身上。
秋日已到,即使是来了江南,他也担心沈昭的身子受不住。
江南吏司为王上王妃备了上好的住处,沈昭跟着月沉一道走着,听到对方介绍时,才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他挤满了肥肉的脸上。
五官都快要看不清晰来,但他却仍旧笑得眯起眼,听到沈昭问话后,便恭恭敬敬重复了一遍:“这间便是为娘娘准备的,听说娘娘身子受不得凉,微臣为娘娘备下的,可是府上最暖和的屋子了!”
江南吏司笑容满面,可沈昭看了一眼被安排给自己的屋子,又看了一眼自己隔壁,方才他提到为月沉准备的。
这江南吏司,明明知晓王上王妃感情和睦,但却依旧为二人准备了两间屋子。
沈昭的目光在对方脸上轻轻划过,意识到月沉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她率先浅笑:“有劳了。”
月沉微微诧异,只是他还没有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传达给沈昭,就见沈昭微微往他身边靠了靠:“不过这间屋子应当派不上用场,王上,您说呢?”
月沉接收到她的目光,心内无奈,但是转头便微微低头对着江南吏司道:“王妃与朕一间。”
那江南吏司微愣,但随即便缓过神来,赶忙赔罪道:“都是微臣疏忽,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还请王上与娘娘恕罪!”
沈昭收回目光不愿再看他那张脸,还是月沉的脸叫她看着舒服。
月沉哪里能想到沈昭正在想什么,他皱眉免了那江南吏司的罪,接着就带着沈昭去歇下。
因为王妃累了,原本应当在晚上安排的宴席便延迟到了第二日,沈昭在屋内休息时,月沉就与丞相一道去了吏司府外。
沈昭知晓月沉来江南是有要事,因此早早就在屋内歇下,一夜无梦后,第二日醒来,却也没有看到月沉的身影。
银杏见她醒了,于是过来伺候她洗漱。
“娘娘,王上天未亮便出了府,看上去有些着急。”
沈昭低低应了。
不知为何,来到江南后她一直觉得没什么力气,似乎心中一直堵着什么。
而这叫她看不明白的东西,一直到宴席开始,她在银杏搀扶下到了席位边,才逐渐看得清晰。
她来到谷中已久,自然知晓谷中一夫一妻传统,王上与王妃无论何时都是并席而坐,在京中时,大大小小的宴会,她的位置都在月沉的身边。
而这一场宴席,她的位置在月沉下方。
沈昭站在席位旁没有动,她的身后,银杏与傅允书的脸色也是同样的不好。
一脸横肉的江南吏司堆着笑请沈昭坐下,好似他什么都没有刻意安排。
沈昭多看他一眼就要被恶心得吃不下饭,她脸色发白,微微咬牙不语时,听到了月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了?”
月沉才来江南,需要了解的杂事很多,他又事事亲力亲为,来得就晚了些。
才问完那一句,月沉就看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他脸色微沉,冷冷看向江南吏司,声音冷硬:“你好大的胆子。”
王上发怒,席上众人立即跪下。
福寿公公跟在月沉身后,见状在心中暗骂那官员,又有些担忧地看向了沈昭。
沈昭脸色也不好,只是月沉这一句,倒是让她稍微缓和了些。
她看着那江南吏司跪下后口口声声求饶,但也知晓对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最终她的席位被安排在了月沉身旁,这一场宴席并不欢乐,但却不包括沈昭。
只是宴席结束后月沉又要出去,让沈昭微微有些烦闷。
月沉自然顾虑到了沈昭的心情,他牵着沈昭的手,垂眸揉捏两下她的指尖,声音里带着歉意:“阿昭,这两日稍微忙些,明日带你去玩可好?”
月沉事务繁忙却依旧想着她,沈昭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太过于依赖月沉了。
这可算不上是个好的征兆。
于是在月沉说完话后,她便微微敛着眸子点了点头,神情瞧着很乖。
月沉怜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接着便和候在外头的丞相一道离开。
月沉有他自己随行的侍卫,傅允书这一趟过来的任务就是保护沈昭,只是看到沈昭这两日心情不加,他也微微有些不快。
他隐隐约约能够猜到让沈昭这样的理由,只是他下意识便反驳了。
宴席结束后他跟随沈昭回到屋外,看到银杏陪着她进去后,他便往屋檐外走了两步站定,接着下一瞬,听到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窃窃私语。
“男子都是一样的德行,与其日后无名无分地跟着旁人,不如争取一下去做个妃子!”
说话的声音像是一个妇人,傅允书皱眉的同时,听到了另一道稍微年轻些的声音:“可是娘,王上看起来待王妃极好……我怎么……”
年轻女子的声音十分怯弱,妇人立即恨铁不成钢道:“王上对她那般好,只是因为她是王妃罢了!若是你成了王妃,王上便会待你一样好!”
她说完,似乎是怕女儿不敢,于是又道:“听娘的,今夜便去王上殿中候着,不怕生米煮不成熟饭!”
听到这里,傅允书悄声无息地离开了。
他神色有些忧虑地回到屋前,皱眉看向屋内时,微微抿住了唇。
若是月沉同旁的女子在一起,阿昭便是他一个人的了……
…
夜色很快降临。
依旧是沈昭一个人用了晚膳,她在吏司为她准备的屋内同银杏一起,直到晚膳的点过了一个时辰,才开始动筷。
只是她吃不下多少,银杏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就在这时,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有人喊“王上”的声音,沈昭眸子一亮,她起身拉开门就要去见月沉,却被傅允书在外头拦了一下。
沈昭疑惑:“怎么了?”
傅允书挡在门外,他站得笔直,唇瓣也紧紧抿着。
明明只要阿昭看到月沉同旁的女子在一块,那么她就是属于自己的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想到阿昭会露出那样失望的神色,他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傅允书鲜少会不回应沈昭的话,沈昭微微一愣后,便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她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伸手有些用力地去推傅允书的手臂。
傅允书眸色更深,一瞬之后,才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沈昭于是立刻去打开了隔壁的房门。
紧接着,傅允书看到她愣在了门前。
屋内,属于月沉和她的床榻上,正趴着一位身姿姣好的红衣女子,女子面容美丽泫然欲泣,幽怨的目光从月沉身上移向了她。
而月沉,正皱眉站在床榻边几步远的位置,瞧见沈昭进来,脸上瞬间闪过一抹惊慌。
沈昭站在门前,看到这一幕不知在想什么,顿了顿,反而笑了。
王妃笑起来素来好看,但是眼下她的笑容,却叫月沉心头一颤。
只见沈昭好似没有看到那女子一般,神情语气都与寻常别无二致。
“王上今日操劳,阿昭就不来打扰了,您好生歇息。”
她说完,看也没看脸色更差的月沉,转身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银杏正收拾着桌面,见沈昭忽然回来了,还有些诧异:“娘娘,怎么了?”
沈昭嘴角噙着笑,走到软榻边将自己白日里把玩过的陶瓷小人收了起来,接着才转头恍若无事一般看向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