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让幼蓁感到幸运的是,四爷并没有在皇贵妃这里多加停留,而是来告退的:“额娘,皇阿玛差人传召儿子,儿子眼下得去御前听差。”
皇贵妃听了忙道:“那你快去吧,别让皇上久等。”
四爷颔首,又朝佟大夫人行礼告退,临出门时,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幼蓁一眼。
小姑娘正盯着他,对上他的目光,立即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双眸犹似一泓清水,干干净净地盛着他的身影。
四爷出门后,那拉嬷嬷捧着药箱上前,为幼蓁处理受伤的脚踝。
花盆底被拿掉,白绫裤腿上卷两道,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腿,足踝处一小片触目的红肿。
皇贵妃瞧见这伤势,道:“这花盆底确实不好穿。”
幼蓁当即眼睛放亮,满是希冀直盯盯地看着皇贵妃。只要姑爸爸不让她穿花盆底,太太也拿她没办法。
却听得皇贵妃接下来道:“还是要多加练习,摔几次就能走稳了。”
无情的话语戳破幼蓁的幻想,她神情一黯,默默缩回去。
佟大夫人在旁说道:“此番真是辛苦四贝勒爷去码头接人,给四爷添麻烦了。”
佟大夫人看四爷才接到人就被皇上叫走,心里难免有丝不安,担心误了皇上的差事。
皇贵妃知道皇上的行事风格,向来见不得人闲,笑道:“无事,皇上若有急事吩咐,早就安排奴才去寻老四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
佟大夫人点点头,又道:“我瞧着四贝勒爷这些年性子倒未变,比以前更加沉稳了。”
看着就冷冷的,不太好相处似的,只有对着娘娘态度才温和些。
佟大夫人已经听说,四爷自大婚后开始与永和宫走动,亲近算不上,但该有的面子情都是过得去的。
依佟大夫人看,四爷认回德妃这个亲额娘倒没什么,无非进宫时多请次安罢了,最难的是四福晋,需要服侍两位婆婆,偏向哪边都不好,夹在中间最为难不过。
皇贵妃哪里知道佟大夫人想了那么多,只轻轻摇头道:“老四整日摆着那副冷脸,活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不高兴,也不见他何时露个笑模样。”
少年时还算开朗一些,可如今越来越闷。自从幼蓁被送到江南后,皇贵妃听闻四爷开始对佛经感兴趣,几年下来修成一副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的性子,便更加闷沉沉的了。
皇贵妃将这些说与佟大夫人知晓,语气带着忧愁。
幼蓁在一旁安静听着,总算明白今日表哥为何没有训她不规矩。
原来是因为表哥修身养性了啊!她方才还隐约觉得,四爷是因为高兴见到她,才不计较她的疏漏,看来是她想多了。
呀!真难为情!
*
四爷踏上皇上所在的龙船后,被小太监引到偏殿。
偏殿内两排圈背木椅,太子和直郡王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十三阿哥靠窗边站着,像是在看窗外的水景。
四爷只消一眼便知道,十三这是不知道该坐哪边,才假装溜到窗边。
这一路南下,日日瞧见的都是水面,能有什么好看的?
果不其然,四爷一进去,满腹无聊的十三阿哥立即就注意到他,大声叫一句:“四哥,你可算来了!”
太子掀眸向门口看来,笑着道:“老四,你今儿跑哪儿去了?方才皇阿玛传唤,孤都没找到你。”
“四哥是去接那个小格格了,”十三阿哥快一步说道,“就是佟娘娘的侄女,胖胖的那个,二哥记得吗?”
太子对皇贵妃的侄女印象并不深刻,只隐约记得对方在宫里住了一段时日。
见太子皱眉思索,十三阿哥立即道:“就是那个剪了九哥辫子的小格格。”
“原来是她啊。”太子恍然大悟。
四爷离太子隔着两张椅子坐下,小太监给他奉上茶。
四爷才低头抿上一口,十三阿哥就凑过来,十分好奇地问:“四哥,你见到小格格了吧?她长什么样,还像小时候那样胖吗?”
“你问这个作甚?”四爷眉眼一凛。
十三阿哥嘻嘻笑着:“就问问嘛,或许小格格女大十八变,长得如佟娘娘一般好看呢。”
十三的话让四爷想起方才在甲板上,瞧见那一抹丽影,不由得承认确实是女大十八变。
昔日的小团子长成如今的娉婷少女模样,容貌如芙蓉娇丽,眉眼间氤氲江南水汽,是清暖水乡才能滋养出的温软绵甜。
幼蓁与皇贵妃容貌上确有相似,但更为精致姝丽,待长开后,可以想见是怎样的风姿。
但四爷绝不会将幼蓁的容貌描述给十三听。
“日后有机会见到,你就知道了。”四爷将十三拨到一边,继续喝茶。
太子见状笑道:“如果孤没记错,那位佟佳格格与十三的岁数相仿?也到快选秀的年纪了吧,怪不得十三这么关心呢。”
“二哥你可别说这种话吓我。”十三阿哥当即惊慌摆手,“我就是随口问问,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他又没疯,怎么会去想娶佟府的格格?佟府格格对某些人来说是金疙瘩,但对于他这样毫无势力的光头阿哥,则是最最大的麻烦。
一旦和佟府扯上关系,那背后交错复杂的势力网,加之身旁这堆虎视眈眈的兄弟们,足够让人呕血三升。
十三阿哥都佩服幼蓁未来的夫婿。
四爷听出太子话语中隐含的意味,面容凝肃:“还请二哥慎言,原本只是十三信口之言,二哥这样误解,对十三和幼蓁都无好处。”
太子见十三的反应,知是自己想多了,忙笑着说起旁的事情,将话头岔开。
十三松了口气,才鼓起笑继续和太子说话。
直郡王从头至尾都闭着眼睛,抱臂靠在椅背上,似是在假寐,对他们的对话丝毫不感兴趣。
过了片刻,门外来了太监,说是皇上召见太子和直郡王。
他们两人一出去,偌大的偏殿只余下四爷和十三阿哥两人。
十三阿哥这才在四爷旁边坐下,抬手抹了把头上的虚汗:“四哥,方才二哥那话,可真是把我吓到了。我才问两句,二哥就觉得我对小格格有意思,这可太冤枉我!”
四爷扫他一眼:“既然没有那种心思,日后就少打听幼蓁的事情。”
“我绝对不打听了!”十三阿哥连忙说道,“以后遇到小格格,我肯定避着走。”
十三阿哥沉默会儿,凑近四爷放低了声音道:“四哥,如今大哥和二哥好像有点不对劲。”
四爷垂眸抿一口茶,神情淡然:“你只听皇阿玛的吩咐好好办差,其他的事情不用管。”
十三就知道四爷会这样说,叹口气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他明白直郡王和太子向来是面和心不和,但今年南巡,两人之间的矛盾似是又加深了些。
一位出身佟府备受宠爱的小格格,足以让各方势力争相出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得到的回报都要丰厚得多。
所谓“佟半朝”,可不是虚言。
就十三阿哥所知,幼蓁的阿玛佟佳法海,康熙三十三年的进士,原授南书房行走,现在内阁任侍讲学士。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儿,也算天子近臣,更有传言说,皇上如今是让他熬资历,等年纪到了,就外放出去做一方大员。
像法海这样的,不过是佟佳一氏庞大势力中的一环,更别提佟国纲、佟国维这两座大山,还有佟家诸多门人学生,一旦拉拢过去,其影响不可估量。
十三阿哥可以想见,待明年小格格参加大选,会是怎样一个腥风血雨的场面。
不过无论旁人再如何争,只要不把他和四哥卷进去,十三阿哥就不怕。
他只想当个安安稳稳的光头阿哥啊!
*
御驾在苏州停留了两日,之后便随运河北上,四日后抵达江宁府。
皇上在此处派遣马齐前去祭拜明太祖陵,停驻两日。
幼蓁自上船后就一直跟随皇贵妃居住,养了几日后,她脚踝处的伤势终于痊愈。皇贵妃不强迫她在船上穿花盆底,因而幼蓁又换上自己习惯的平底鞋。
除了刚上船的那一天,幼蓁再没看到过四爷。
她原先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担心表哥会来查她的功课。但后来发现四爷根本忙得不见人影,便立刻恢复往日玩乐常态。
这一日,幼蓁觉得无趣,就让念夏去打听这船上有什么好玩的。
念夏领回来两个貌美如花的江南歌女。
“格格,奴才去问过了,这后面的小船上啊,有许多当地官员送上来的歌女舞姬。贵人们若喜欢,便可点她们去船上唱一曲。格格不是一直想听小曲儿吗?奴才特地把人给您带来,今儿让格格听个痛快。”念夏兴高采烈道。
幼蓁一听这话,立即笑完了眼,开口夸赞她:“做得好,还是念夏最懂我心意了!”
幼蓁在苏州生活十年,早就听闻江南歌女音喉动人清耳悦心。但佟大夫人从不允许她出府听曲儿,甚至不答应将人请到府里来。
因此幼蓁对这种小曲儿充满了好奇心。
她抬眸细细打量眼前两位歌女,她们穿着汉女装束,貌美清秀,更为突出的是身上那种楚楚可怜的气质。
幼蓁喜欢看美人儿,能让她心情更加愉悦。
“念夏,给她们赐座。”
两位歌女相视一眼,忐忑坐下。她们二人今日出来,原以为是被哪位爷看中,没料想到了这船上,接见她们的居然是一位还未出阁的格格。
两位歌女向来自己的容貌为傲,可到了这位小格格面前,却连自惭形秽的资格都没有。
“格格,您要听什么曲子?”其中一位歌女问道。
幼蓁哪里说得上来,就道:“挑你们拿手的来吧。”
歌女们往日里准备的曲子,或多或少带些缠绵意味,今日对着幼蓁,却是不好唱出口,最后选定了一首家喻户晓的《白蛇传》。
听曲子,是一件极其享受的事情。幼蓁为了不辜负此情此景,特地让侍女们给她准备一方软榻,幼蓁就侧躺于上,用手撑着额头,闭眼欣赏这软软绵绵的吴侬软语。
四爷负手进来时,瞧见的就是幼蓁这副惫懒到极致的闲散模样。
小姑娘斜斜倚靠在软榻上,毫无端正姿态可言。她一手撑额,袖口半落,露出皓白柔嫩的手腕,杏眸半阖十分沉醉,嘴里还跟着曲调细细地哼。
跪坐在旁的念夏则负责拿着小银叉,将将剥了皮切成小块的枇杷送到幼蓁嘴里。
这般情形,让四爷瞬间黑了脸。
第26章 查功课
◎二合一◎
歌声突然停了,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幼蓁迷糊之间睁开眼,先瞧见榻边朝她挤眉弄眼的念夏。
幼蓁不由得目露疑惑:“怎么了?”
念夏生无可恋地朝门口努努嘴,幼蓁抬眸望去, 立即瞧见珠帘前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四爷正一脸冰冷,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幼蓁身子一颤, 忙不迭地下了榻,膝盖险些磕到软榻边缘, 得亏念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唱曲儿的歌女早就退到墙边跪着,头垂得低低的。
幼蓁两只手在身前紧紧绞成一团, 小脸上带着惊惶,怯生生开口:“表、表哥,你怎么来了?”
四爷没理她,径直上前几步,将那两个歌女呵斥出去,才转过身来看向幼蓁。
“我今日若是不来, 又怎知你过得这般悠闲自在?如今长大了, 连听曲作乐都学会了,还敢将人领到御船上来。”四爷语气极其平缓,幼蓁却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怒气。
“表哥, 你不高兴啊?”幼蓁怕四爷,是为功课那事儿心虚,但一听四爷的话,明明还不知道功课的事情呢,幼蓁心下一松。
幼蓁觉得自己现在没有小把柄在四爷手上, 就直接问出来:“表哥, 你在生我的气吗?”
她语气之疑惑, 态度之真诚, 让四爷怒气一滞,即将说出口的斥责都猛地停在嘴边。
幼蓁还在小声嘟囔:“为何要生我的气啊,我就是听个曲子嘛。姑爸爸和太太去拜见太后娘娘了,就留我一人在这艘船上,我很无聊啊……”
“你知道方才那两个歌女是做什么的吗?”四爷打断她的碎碎念,直接问道。
“歌女嘛,当然是唱曲儿的啊。”幼蓁眼神无辜地看向四爷,仿佛四爷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她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倒让四爷的怒气没了宣泄口。他明白过来,幼蓁根本不知,下面官员送歌女上来是什么目的,也不知那些歌女是何种身份来历。
幼蓁只是单纯的听曲而已……
四爷突然觉得自己生气很没道理,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以后不许再将外人带到御船上,更不许去找歌女。”四爷沉声道。
“为什么……”幼蓁不自觉地嘟起嘴,“凭什么你们就能听,而我不能?太太不让,表哥也不许,你们就欺负我还小,无法反抗你们。”
幼蓁很叛逆,换来四爷冷嗤一声。
知道反抗不了,顶嘴倒是很厉害。
“你无需知道原因,”四爷没想和幼蓁解释歌女的来历背景,“来和我说说,你在苏州这十年,都有哪些长进?”
四爷径直走到幼蓁身旁坐下,占据幼蓁吩咐念夏精心布置的软榻。
落座的那一刻,四爷觉得自己好像坐到一片云上,软和得直往下陷,这让向来坐姿板正的他不由得挺直腰背,才能保持端正的仪态。
幼蓁有无其他长处,四爷是没看出来,但这偷闲享乐的本事,当属第一。
被问到的幼蓁根本没注意四爷这一瞬间的凝滞,她如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表哥终于来抓我的小辫子了!
“自然、自然是有长进的。”幼蓁说话磕绊,手指无措地攥紧衣角,低着头小声道,“姑爸爸给我请了女师傅,我一直有在好好学。”
“都学了什么?”
“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茶艺歌舞……都有所涉猎。”幼蓁这话说得倒不心虚,因为她真的仅仅是涉猎而已,顶天了也只能说是入门水平。
四爷就当自己没听出她话中的玄机,继续问道:“我送你的书,都读了?”
“读了,读了的。”幼蓁连忙点头,拿眼瞧着四爷,写满了乖巧。
“那将你的功课都拿出来,让我看看你都学了些什么。”
幼蓁立即吩咐念夏去拿。
待念夏将装满功课的漆木匣子送过来,幼蓁自己接过,亲手放到案几上,推到四爷面前。
“表哥,请您指点。”幼蓁甜甜扬起一抹笑,把自己赶了三整日的课业捧出来。
这厚厚一叠约莫有幼蓁手心高,平摊到十年里就不太多了。
估摸着四爷一旬之内练的大字就有这么厚。
四爷沉默着拿过那些课业,仔细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他良久都没有说话,幼蓁在一旁候着,等待许久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表哥,你觉得我写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