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半信半疑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她本来就不太健康的脸色上看出些什么来,可姜念尔的神色太宁静了,她把什么都遮掩得很好。
“那杯子里还有水吗?我再去接一些。”
“不多了,小半杯。”
陈实起身接过保温杯轻手轻脚地出了病房,在走廊尽头的直饮机上接水,就这几秒钟时间还跑了个神儿,差点被烫到。
他甩着手在旁边的水龙头上冲了两分钟,看手背上并未起泡而只有一片红时才回了病房。姜念尔坐着在翻手机,见他进来才收了起来。
两个人都没了睡意,姜念尔看看那张陪护椅,掀开被子拍了拍病床:“你上来躺着。”说着还往边上挪了挪身子,“我现在不打针,身上也没管子,刀口也长好了,可以抱了。”
陈实心里总算松快一点,小心翼翼地挤进病床上侧着身子把姜念尔抱在怀里,感觉她更加硌手了。
姜念尔盯着陈实也瘦了一圈的脸满是心疼,伸手摩挲着他的下颌骨轮廓,在上面摸到粗糙的胡茬:“看把我家掌柜熬的,脸都小了一圈,心疼死我了。”
陈实后背直麻,很显然并不能适应姜念尔这突如其来的母爱一般的关怀,但心里却抑制不住的又酸又涨:“我都成年了,脸再瘦也不能小一圈。你这话一说都让我怀疑之前我是不是脸太大。”
姜念尔吃吃地笑:“你这人怎么不识心疼呢。你脸不大,我脸大。”
陈实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很是严肃地点了点头:“嗯,是有点大。”
姜念尔面无表情地看陈实,这个老实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陈实看她暗戳戳地咬住了牙,才带着点狡黠的笑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鼻尖:“傻瓜,你的脸就比巴掌大一点而已。”
姜念尔吃了记性:“几个巴掌?”
“一个半吧。”
“……”
陈实不笑了,凑过去亲姜念尔捂在脸上比大小的手掌:“看吧,我没说错吧,一个半巴掌。骨架在这儿放着呢,你本来也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小尖脸,对吧,不能光论脸面大小。你这个骨像绝佳,大哥说你要是跟见凝一起出道的话,你俩能绝杀娱圈。”
抱着哄了半天,姜念尔困意上涌,渐渐地没了声音。
陈实盯着隔帘上一枚脱落的挂钩陷入沉思。
此刻,他们人虽然离得近,但他知道,她的心很远。
她似乎把心摘到了一边去,放在一个离人群很远的地方,能看见所有的一切,却不肯靠近。
姜念尔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可她自己浑然无知。
次日出院很顺利,回到青城路12号院,姜念尔才把胸口吊着的那口气堪堪放进了肚子里,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好,走到哪里都是家最舒服。
是啊,家最舒服,可从前她需要家的时候,家在哪里呢?
那样的家也叫家吗?谁晓是父母缘还是父母债,她活这一世是来报恩还是造孽?
她辛辛苦苦拼着命想要姜如男走出那个泥坑,过上另一种平凡但是幸福的人生,可谁想到她的努力都是枉然呢?姜如男和她一样,从来都没走出来过。
她没有病就好了,没有病也许一切都还能维持住那即将好转的假象,苛刻的父母日渐温和,出走的孩子与原生家庭和解。就那么粉饰太平几年,双方都习惯以后,假的自然能变成真的,毕竟父母都老了,还能闹几年?
可是她病了,如男崩溃了,一切丑陋过去都被血淋淋的撕开。
姜念尔怕,怕极了,她怕他们那样尖锐,会刺伤母亲。
*
突然清净下来也很难受,从有记忆以来,姜念尔都没这么悠闲过,养病养得她浑身难受。尤其是陈实跟个老妈子一样,要不是因为要上班,估计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连她喝水多喝一口都要管。
她如今这种情况着实是很难受,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没有胃口,不想吃,吃不下,吃了以后又不舒服,疼、酸、灼热、烧心、恶心,有时候会吐。少食多餐说起来容易,执行起来很烦人,姜念尔感觉哪儿哪儿都不顺气儿。
不顺气儿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想家里,想妈妈,想如男,又十分焦虑自己以后的职业规划该怎么办,总不能养个病就一直养到老?诚然钱够她花到老,可人就这么吃吃喝喝花花的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后路可以退了,她必须得往前走。
没办法,她是个劳碌命,总让她这么歇着,能活生生给她歇出病来。
为了躲避陈实的高压管制,姜念尔先是去公公婆婆那里避难,去了两天就发现她在这里的话,公公婆婆也是十万个小心,单一个吃饭就费尽心思,就为了让她能多吃一口。结果碰上可口的东西想多吃一口,陈实又吹胡子瞪眼地亮红灯。
姜念尔端着半小碗豆腐肉羹眼巴巴地看了公公又看婆婆,陈实毫不留情地拿筷子敲敲桌子:“放下。”
婆婆站哪边都没理,听儿子的觉得姜念尔蛮可怜,听媳妇的又觉得儿子有道理,索性拉着老陈先下桌洗碗去。
姜念尔偷偷地捻着勺子,刚下到碗里,“啪”地一双筷子头就敲在了自己手上,陈实偏头无奈地看她一眼,硬着心肠训她:“不行。”
姜念尔摸着自己被敲红的手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多吃一口也不行吗?我吃不进的时候天天嫌我吃得少,我能吃得进你还管着我。你看我现在瘦得鬼一样,你不嫌手感不好?”
陈实仿佛早有预料,理直气壮道:“以前你有一整个胃,现在你有多少?关键是你这段日子一直吃得少,那你这会儿多吃那一口往哪儿盛?至于手感的问题,我不急,你慢慢养。”
“不过,两个小时后,你可以再喝一点。”
我两个小时你大爷!不让我喝,你也别喝。
姜念尔鼻子里呼哧呼哧的,抓起醋瓶子“咕咕”两下给陈实的碗里灌,灌完就气呼呼回屋里睡觉,陈实眼看着好好一碗豆腐肉羹成了酸汤也没奈何。
果然管生气了,可谁知道多吃那一口能不能行?
公公婆婆这里是没指望了,姜念尔又盯上了闺蜜南见凝,结果那个没良心的女人一样铁石心肠!但铁闺蜜不是吹的,虽然嘴上没沾着光,但她回来的时候收获颇丰。
对于她要转行的想法,闺蜜举双手双脚赞成,当时就从自己书房里翻出了一大堆课程资料,有图书编辑出版的、有改编文学剧本的、有创作影视脚本的……
还现场打电话给她接洽了两个小活儿,一个是翻译引进文学作品,一个是图书稿件创作,当然还透露了几个图书选题策划方面的需求。
姜念尔目瞪口呆地坐在沙发上抱着猫发愣:“我没说我转行做书或者搞文学创作。”
南见凝翻了个白眼:“我又没说你不转这个就判刑。我就是看你犹犹豫豫的太费劲了,帮你开个头儿。既然要转行,为什么不从自己最擅长的这一行入手?我也就是给你争取机会试一试。想当年,前辈们都那么看好你,你自己不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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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清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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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惜吗?不后悔吗?
姜念尔这回没犹豫,当即就点了点头:“怎么不可惜,这么多年梦里都在遗憾呢,没能当成大作家。倒是你,编、写、译全面开花,用实力击退黑粉,越低调越嚣张。”
“呵,羡慕吧。不过,我还是想劝劝你。你好端端一个天赋型选手自毁前程,当年我就不同意,但你有你的苦处我能理解。如今就没什么可顾忌了吧?像我这种勤奋型选手都熬下来了,你真该认真试试的。”
南见凝持续刺激她:“你知道卖出去一个改编版权有多少钱吗?每卖出去一个,我就觉得之前扑街的几百万字没白坚持,被人嘲讽被人骂也都无关紧要了。关键是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肯定,你会发自内心地感谢自己,感谢自己勤耕不辍。”
姜念尔像是被说动了,垂眸翻起那摞资料上最上面的一个剧本,随意翻了几页后,笑着看向南见凝:“你说的这些,即便当初我做了这一行也不会经历的。”
她极其挑衅地看了一眼闺蜜:“凝凝你忘了吧,别人都是百炼成钢,可我就是传说中的一书封神啊。”
空气诡异的安静,南见凝过来一把薅走自己的猫:“我可去你的吧,姜二愣子,带上我的嫉妒,滚。”
姜念尔自然不肯滚,因为南见凝话还没说完。
“我问你,你还有青湖阅读的账号密码吗?”南见凝这话问的很是严肃。
姜念尔笑嘻嘻:“有啊,我这不是记性不好么,凡是注册过的账号密码都抄在笔记本上,死了以后还能给儿孙继承呢。”
南见凝睨她一眼,肉眼可见被姜念尔这种混账话气得不轻,姜念尔还在那儿笑:“调侃嘛,你看我这样子说不定都活不到有儿孙的年纪,那我这些账号密码到时候都给你。”
越说越来劲儿了!
南见凝直接说正题:“有账号密码就登上去,把你那篇《一昧封神》给删了。你这本书不是没签约吗?交给我,我给你出版,然后看能不能给你卖几个版权。”
姜念尔夸张地扑上去搂住南见凝狂亲几口:“遵命,还是甜凝最爱我。”
南见凝挥手驱赶:“去去去,你那书红的时候网文改编不成气候,没签约也不亏。这回你一登录上去说不定会收到签约邀请。我多说一句话,你想跟青湖签也可以,但最终出版还是会落我手里。你要签我手里的话,咱没有中间商,没人赚你差价。不过呢,青湖是大平台,你签给我的话,我可不保证捧你。”
姜念尔不假思索就回答道:“放心,我上去删文,其他的全交给你。”
*
三月暖风和煦,各路芬芳争春,姜念尔窝在家里看课写稿忙得不知天色几何,停暖当天出了个门,这才发现已经进入了乱穿衣的季节。
从短袖到棉袄,穿什么的都有,她从柜子里翻了多年不见天日的牛仔背带裤出来,上面搭一件红色波点的针织小衫,对镜一照,不看脸的话还真挺像才毕业那会儿。
只是一看脸上白里透着青,就晓得她很虚,跟中毒未愈似的。
她想,是该好好出来晒晒太阳。
很显然,晒太阳并不能去霉运。
姜念尔看着坐在小区健身广场划船机上的陈澍时,几乎是瞬间心塞,这个人还有完没完了?
陈澍时显然也有几分意外,但很快就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念尔,好巧。”
姜念尔在陈澍时旁边的仰卧起坐板上坐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跑到别人家门口说这是凑巧遇见,合适吗?”
陈澍时扭头细细打量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淡:“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瘦了这么多,脸色还这么差?”
姜念尔不做声地盯着广场边上值班室房顶上的一大片凌霄花,一点都没有要回答的打算。
陈澍时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的侧脸,像是认输一样地放软了语气:“念尔,我们需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一谈。”
“谈什么?谈你还喜欢我,让我和陈实离婚,然后再和你在一起?你觉得可能吗?”
姜念尔偏脸过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也不信我有这么大魅力。但我着实不知道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坚持到去明目张胆地破坏别人的家庭这种程度,你知不知道这样看起来很病态?”
陈澍时苦笑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姜念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病?我病了很久了,在国外一直也好不了,直到我——”
“知道自己有病就去看大夫,三甲医院那么多,总有能治好你的医生。”
姜念尔甩下一句话往小区外面走,也不看看陈澍时有没有跟着她,径直进了农贸市场。
农贸市场是个神奇的地方,无论她多生气,多难受,只要一来了这里就能很快地平复心绪,她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忙忙碌碌,看各色人等为了一餐一饭挑挑拣拣,看人谈笑风生,看人愁眉苦脸,看人争吵叫骂,看人困顿麻木,看人淡然平静,所有人都在努力活着。
吃饭是小事,活着是大事,情情爱爱算什么东西,陈澍时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直耿耿于怀?
姜念尔拎了两条小鲫鱼和一点豆腐回去,见陈澍时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仰卧起坐板上,眼睛一直盯着她来的方向。
她靠在一边的单杠柱子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想聊什么。”
陈澍时却忽然起了身:“一句两句聊不完,你愿意聊的话,我们约个时间吃饭?”
“陈澍时,不要得寸进尺。要谈就谈,不用约饭。”
“……那今天晚上八点,我在河运公园的八角亭等你。”
河运公园八角亭是他们当年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两个人拿着一份稿子趴在石桌上做了一个小时的文章拆解,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人很多,两个人都没有座位,姜念尔手上拎着的点心都被挤成了碎渣渣。
完全没什么可怀念的点,当时就觉得傻得不行,有那功夫能在宿舍里多校几页稿子。
“我会去的。”她抬脚就要走。
“你会带着那些信息吗?”陈澍时在身后淡淡地问。
姜念尔一时茫然:“什么信息?”
陈澍时忧伤的望着她:“你果然忘了,放下了。”
脑中似有阵雨袭来,姜念尔愣在原地,那些信息,陈澍时原来都收到了?
姜念尔返回家中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在一个收纳箱里找出一部年代久远的键盘机,那个时候诺基亚还没倒闭,每一款手机都很耐用,她用这部手机给不告而别的陈澍时发了七年短信,打过无数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就想问他要一个说法,可那个人一个字都没回应过。
如今回想起来都不晓得为什么要发那么久的信息,当初的一点好感在他消失时就彻底消磨完了,她只是拧,为了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的答案不肯低头。
这笔账,是该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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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纷飞,河运公园的木栈道上立着一个八角亭子,樱花和海棠开得丛丛簇簇,微风浮动,像一场晚来的雪。
陈澍时坐在亭子里的石桌边摆弄着一部前些年的键盘机,许是这旧手机有定期充电保养,如今还能顺利开机使用,他一条一条地翻看着收件箱里的信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拼凑着他离开后姜念尔独自打拼的七年时光。
那时他走得决然,甚至做好了二十年三十年不回国的决定。毕竟当年他那有精神障碍的母亲才四十多岁,还能活好多年,他想他的一生可能就要在异国他乡落地发芽,可他还抱着一丝丝幻想,也许三年两载就能回去了呢?
他一声不响地走,只给姜念尔留了两个字:等我。
可他心里明白,发那个“等我”的短信,不是为了安慰她,而是安慰自己,安慰自己并没有抛弃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告别而已。
姜念尔发过许多短信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会不会回来,为什么不告而别,连句话都不说到底是分手还是要怎样,他一个字都没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