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棠站起身，走进里间。
张氏见他过来，擦了擦眼泪，低下头。她直到芙儿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与这个男人脱不了干系，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连质问一句都不敢，因为她还想芙儿能活着。至少这个男人目前似乎与她所希望的一致。
张氏只一个劲抹眼泪，拉着顾芙的手。
陆雪棠将顾芙抱进怀中，替她理了理凌乱的碎发，垂下头在她耳边说话：“顾芙，你母亲如今就在你身边，你最好能醒过来。否则，你知道，我说过的，你若是死了，我会折磨她，以一百种一千种手段折磨她。”
他的声音很小，只有顾芙能听见。
张氏仍旧在哭，忽地感觉到手中的手指动了动，张氏一怔，惊喜道：“芙儿！”
陆雪棠也瞧见了，他松了一口气。
“李千游！”陆雪棠唤外头的人，“她似乎醒了。”
李千游进来，替顾芙把脉，“情况好些了，快，取药来。”
素月与素星早哭得不行了，听见这好消息，赶紧捧来药碗。张氏主动道：“我来吧。”
素星将药碗递给张氏，几人在一旁静静看着张氏给顾芙喂药，都有些紧张。先前已经喂过几次，小姐全吐了出来，这回终于喂了进去。几人皆是松了口气。
李千游道：“肯喝药了，那便有救了。”
张氏更是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李千游看她这样，劝道：“夫人还是别再哭了，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待会儿她醒了，你又倒了，我可是累得不行了，不能再折腾了。”
张氏抽噎几声，勉强止住了哭声，又哀求：“我能不能留着这儿照顾芙儿？”
陆雪棠点了头，张氏留在这儿也好，顾芙若是醒来能第一眼看见，如此应当也会多几分求生欲，能好得更快。
陆雪棠还有政务处理，没待太久便走了。李千游累了一天，确认顾芙情况好转后，也走了。宫中只剩下张氏和素月素星她们。
素月素星见到张氏，忍不住泣不成声，张氏抱着她们二人，亦是跟着哭了一番。待情绪发泄过后，主仆三人终于能说说话。
张氏问：“芙儿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老实告诉我。”
素月素星吸了吸鼻子，将一切娓娓道来，从顾芙到陆雪棠府上开始，到后来的种种。张氏听罢，一时情绪复杂。
陆雪棠救了顾芙，若不是他，恐怕顾芙早已经死了，可若不是他，顾芙与顾家又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又听到她们说，陆雪棠害死了顾洛平。张氏道：“此事却是芙儿想多了，她爹是在路上生了病，三……陛下差人将我们救下带回后，命人给他治病。只是……没能治好，原本陛下还想瞒着我，可大抵是夫妻连心，我还是猜到了。”
素月素星对视一眼，没想到会是如此，轻声道：“即便如此，他对姑娘不好也是真的。姑娘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姑娘怀了他的孩子，可是他狠心要姑娘落胎，所以才会……”
她们说不下去，又是一番悲痛。
张氏长叹一声，兴许是因为顾芙的身份到底尴尬，若是剩下皇子，到时定然难办。不她这苦命的女儿，从前人人说她好命，没想到……
顾芙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之后，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梦见很多事、很多人。她梦见阿娘阿爹，又梦见陆雪棠威胁她，说是她死了，定然不会放过阿娘。
幽幽睁开眼时，她看见了张氏欣喜的脸，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被张氏一把抱住，才忽然有了实感。顾芙吸了吸鼻子，也回抱住张氏：“阿娘……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母女二人久别重逢，又是一番悲喜交加。
张氏给顾芙喂药：“好在你醒了，否则阿娘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顾芙喝着药，难得脸上有了些发自内心的喜悦。只是她面容憔悴，笑起来也令人心疼。张氏看在眼里，不由又难过，她自幼是被捧着疼着长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顾芙见张氏露出这样的表情，赶紧笑了下来，宽慰她：“阿娘，女儿已经没事了，你别难过。”
张氏叹气，搁下药碗：“我方才已经问过素月她们，你发生了些什么事。芙儿，你哪里吃过这些苦。”
顾芙仍旧笑：“阿娘，没事的，只要阿娘没事就好了。只要能见到阿娘，那些都不算什么。阿娘也同我说说，这些日子阿娘过得如何，好不好？”
“好。”张氏抱着顾芙，像小时候似的，给她说这些日子的事，说到顾洛平的死时，还是道，“芙儿，别的事或许是陛下做得不对，但你阿爹的死，的确与他无关。娘听素月她们说，你因此恨了许久……其实倒也不必。”她说给顾芙，不是希望顾芙和陆雪棠能如何，只是希望顾芙不要再因此而恨，恨是多么消耗人的情绪，她不希望顾芙背负着这种感情。
顾芙愣了愣，而后苦笑起来，喃喃自语道：“可是……还有旁的可恨……”
她质问他时，他不曾反驳过，她便将此事扣在了他头上。可是如今得知，原来不是……即便不是又如何呢？终归若不是他，顾家不至于此。更何况，他的欺辱不是假的，虚情假意不是假的，如今他们之间更多了一个孩子。
这些不高兴的事情……
“阿娘，不要说这些了，阿娘，我饿了。”顾芙转移话题。
她是笑着说的，陆雪棠到时正巧听见这一句，他停下脚步，听得出她很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她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他一时怔住。
素月原要去准备吃食，见到陆雪棠时吓了一跳：“参见陛下……”
屋内的欢声笑语顿时戛然而止。
“免礼，下去吧。”陆雪棠走进来，看向顾芙。
第三四章
顾芙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躲进了张氏怀中。不知为何，她在陆雪棠看过来的一瞬，想到了张氏说的话, 她阿爹是病死的, 不是陆雪棠害死的, 并且陆雪棠为了救她阿爹费了些功夫。张氏说，希望她能放下恨, 因为恨太消耗人。
张氏略有些尴尬，顾芙躲在她怀里, 像小孩子似的。可当下的情况，她应当要给陆雪棠行礼。张氏顺了顺顾芙的背, 看向陆雪棠。
陆雪棠先一步开了口：“不必多礼。”
张氏道了声：“谢陛下。”
顾芙始终在她怀里躲着，双手甚至抱住了张氏的肩膀，很没安全感的姿势，似乎很害怕他。陆雪棠在一旁坐下，将她动作尽收眼底。
“朕有些话, 想单独同芙儿说。”
张氏看了眼顾芙，还是退下了。张氏走后, 殿中安静下来, 顾芙视线落在脚下, 听见陆雪棠开口：“你看起来好多了。”
顾芙依旧沉默, 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好”, 她的人生似乎已经是一滩烂泥了, 如何能好呢？
她出声嘲讽：“倘若陛下愿意让我带着我阿娘自由，我会好得更快。”她在陛下两个字上加重了腔调。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么自己想来已经失去了价值。失去了价值的东西，总可以扔掉了吧。
“你想走？”陆雪棠眸色微深, 眼神一动不动盯着顾芙，忽地笑了，“没可能。”
顾芙抬头，与他对视，眉心微皱，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留着她又有什么意义？亦或者，他担心她知道他的秘密，日后会威胁到他。倘若如此，顾芙无法说服他，毕竟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可是她想活着离开，想带着阿娘一起离开，她们可以找一个安静偏僻的角落，过一些安宁的生活。
陆雪棠道：“朕如今是皇帝了，这天下都是朕的。包括你，顾芙，你也是朕的。”
顾芙眸色一颤，先是不解，而后嘲弄道：“这话听来，倒像是你爱上了我似的。”
陆雪棠自然否认：“爱上你？顾芙，从前倒不知，你如此自作多情。爱这种东西，我不会有。感情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只有权力，才是永恒的。”
“那你为何不能放我走？”
“因为我忽然觉得，你的身体有几分趣味。”陆雪棠笑了笑。
顾芙怔住，他分明还曾羞辱过她，说她无趣又麻木，如今却说什么她身体有几分趣味。她别开视线，“世上的美人千千万。”
她仍旧心存一丝希望，希望陆雪棠可以放她走。她想放下他们之间的恨，余生还很长，她可以守着阿娘过。
但陆雪棠不给她这机会：“是有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是陆成器爱过的。只有你。”
他要证明自己比陆成器强，可偏偏顾芙似乎心里总觉得陆成器胜过他，这让他隐约地不快。她要离开他，可他暂时还不想放她离开。
陆雪棠说完便走了，后来又命人送了些补品来，他政务繁忙，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他如今初登帝位，后宫空悬，先帝丧事处理完后，便有臣子提议请新帝选秀，填充后宫。毕竟谁都知道，他从前未有王妃，别说王妃，连个侍妾都不曾有。唯一曾有过些风浪的，便是王府里曾出现过一个女子。因顾芙身份的传闻，便有人猜到，那曾经养在他府里的女子是顾芙。
可顾芙是谁？这样一个女子留在皇帝的后宫，总归是不行的。
皇帝对顾芙的事讳莫如深，他们便只能从别处下手了。
陆雪棠看着那些折子，若有所思。如今他虽登上皇位，手中又有兵权，但到底根基未稳，倘若能与人联姻，这是最为迅速也最稳妥的方式。
那些贵女中，唯有广德侯府最合适。
广德侯镇守西北，倘若能得他支持，自然是极好的。广德侯有个小女儿名唤华若竹，今年恰好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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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这几日住在顾芙宫中，陪着顾芙一道，顾芙有母亲陪着，心情肉眼可见地开朗许多。在宫中，顾芙比在陆雪棠府里自由了些，至少她可以走出宫门。
大抵是因为这四方高耸的围墙，她插翅难逃。
张氏陪着顾芙去御花园散步，顾芙已经许久没有出过门，便答应了。
二人在御花园走了会儿，有些累了，便进了亭子休息。刚坐下没一会儿，忽地有人过来，说是请她们离开。
素月皱眉：“你是哪里伺候的？为何这样霸道？”
那婢女道：“我家小姐是广德侯府家的，方才走累了，想休息。”
顾芙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而后扶着张氏起身：“算了，阿娘，我们回去。”
素月与素星有些不忿，回去的路上抱怨道：“小姐干嘛要让？任她是谁家的小姐，也不能这样霸道吧。”
顾芙垂眸，近些日子，有些传闻沸沸扬扬，说是新帝要选女子充盈后宫，有几位人选，那位广德侯府的小姐听闻是皇后人选。
素月听完，一时无言。她不知道自家小姐如今到底算什么，在这皇宫里，的确也没有任何资本。
顾芙没有想这些，她在想另一些事。
陆雪棠要立后，这是好事。立后这样的大事，或许她能有机会带阿娘逃走。
从前是因为阿娘不在身边，她怕阿娘受到伤害，如今阿娘就在她身边了，她也就不用担心了。加上陆雪棠倘若要立后，他便会放松对她的警惕。
顾芙在心中想着，心跳加快了些，她仿佛已经瞧见了自由的未来。这让她心情激动。
只是她能求助的人不多，顾芙只能想到一个楚楚。从入了宫，她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楚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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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若竹远远地看着顾芙的背影，她早就听说，新帝有个女人，是当年的太子妃顾氏。即便隔得这么远，她也能看出顾氏的美貌，难怪能把新帝勾得五迷三道的。
婢女小声道：“这顾氏也真是不知廉耻。”
华若竹道：“管她做什么？”
新帝连名分都不曾给她，可见也没那么重视，兴许不过一时新鲜。男人么，总归图新鲜。她日后是要做皇后的人，何必同一个顾氏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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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雪棠每日会抽空来看她，夜里有时候会歇在勤政殿，有时候则会来找顾芙。顾芙身子还未好全，他便也什么都不做，只是拥着她，像在府里的时候。顾芙仍旧背对着他，不爱说话。
陆雪棠早习以为常。
顾芙躺在他怀里，忽然开口：“我想见楚楚。”
第三五章
陆雪棠睁开眼, 对她今日忽然的开口有些意外，不过想到这些日子她在张氏的照顾下，比从前开朗了些, 便也没多想。
“朕明日让她进宫陪你。”
顾芙又没说话了, 重新闭上眼, 思索着该如何逃走这件事。
陆雪棠却不满意，他忽地靠近, 呼吸喷在她后颈。顾芙陡然一颤，下意识想远离, 却被陆雪棠桎梏住，不得动弹。
“朕答应了你的要求, 你便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身子僵住，沉默着。
距离她小产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她的身子好得七七八八，倘若他想做些什么，她无法反抗。
后颈上传来温热的一道触觉, 顾芙闭上眼，忍受着。无所谓, 她想, 很快她就可以自由了。
第二日, 楚楚果真来了。
楚楚是有些忐忑的, 一朝变天, 沈家如今的处境更是不比之前了。她在家里时, 每天都能看见哥哥和爹爹愁眉苦脸的样子。至于顾芙，她也听说了些消息, 就是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
楚楚进到顾芙宫里时，顾芙正和张氏在廊下说话, 顾芙托着一旁的花，脸上有些笑容。楚楚愣住，停下脚步，这一幕像是回到从前的时候，她一时有些鼻酸。
还是顾芙先看见了楚楚，冲她招手：“楚楚，你来啦。”
楚楚小跑着过来，拉着顾芙的手撒娇，又抱着张氏撒娇，真真像从前，她来顾家玩的时候。张氏与顾芙显然也想到一些回忆，一时间都有些感慨。
顾芙让素月添了张椅子，并没直接开口向楚楚求助。沈家如今估计不会太好过，这件事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倘若沈家知情，恐怕都会牵连沈家。她不能直接告诉楚楚她想做什么，但楚楚确实可以帮她一些忙。
顾芙像往常一样，只和楚楚聊一些家常琐事，楚楚也会和她说起一些近日发生的有趣的事。张氏就在一旁看着她们说说笑笑，露出慈爱的微笑。远远看来，是其乐融融的一幕。
楚楚虽说长大了些，但性子还是从前的样子，说到有趣的事情，自己先忍不住捧腹大笑。等笑完了，视线忽地落在顾芙身上。
她还不知道顾芙小产的事，上次见顾芙时，她肚子已经能看出有孕。今日却……平坦得过分，其实不止肚子，今日的芙姐姐脸色也比之前憔悴，身形也更瘦削。
楚楚愣了愣，心底有些不好的念头。
顾芙对上她的目光，莞尔一笑，“前些日子，我小产了，小产后又生了场病，差点死了。”
她笑着说的，可楚楚却听得心酸不已。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她认识的芙姐姐，是清冷艳丽的芙蓉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