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等待着陆雪棠的到来。
陆雪棠准时出现了。
她开始期盼着天光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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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女日日都来,长生看在眼里,眼底的担忧越来越深。这样下去,倘若沈氏女的行踪被人发现,便会发现顾家女的存在。这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就会影响殿下的大业。
长生终于忍不住与陆雪棠说起自己的担忧,陆雪棠却说:“长生,你想多了。我只不过是因为她如今怀着我的孩子,不论如何,那是我的骨肉。”
长生想说,可您从前是连自己都能狠心的人,又如何要顾全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长生张了张嘴,道:“殿下如何确认那便是殿下的骨肉呢?殿下别忘了,她是先太子妃,与先太子正儿八经拜过天地,祭过先祖,洞房花烛夜,东宫灯火长明。后才与殿下,有过接触,成为殿下的女人。便是李先生,恐怕也难以分辨,到底是殿下的骨肉,亦或是……”长生住了嘴。
陆雪棠的眸色一沉再沉,如同打翻的墨汁一般。她亦曾说过,陆成器才不会像他一般。而她腹中的孩子,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谁的。
倘若是他的,一切自然没什么。可倘若……
陆雪棠指节收紧。
第三一章
倘若那孩子是陆成器的呢?那便是个祸患。
倘若日后那孩子能顺利长大成人, 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会不会选择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呢?
陆雪棠眸色微敛,看向长生。长生将头低得更下, 没再说话。他清楚陆雪棠的性格, 陆雪棠不喜欢听人教自己做事, 倘若他再说下去,定会惹他不快。
“你先下去吧。”陆雪棠道。
“是。”长生应声而退。
长生退下后, 陆雪棠在房中踱步,长生说得是, 他一向是心狠的人,连对自己心狠都不会犹豫, 更何况一个未曾出世的孩子。李千游说他冷血,毫无当爹的喜悦,冷血么?大抵是的。倘若不够冷血,他又怎么能活到今日?怎么能爬到今日这样的地位?
毕竟所谓的感情,可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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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 仍旧不见月光,厚重的云高挂, 连檐下的灯光都遮去几分似的。顾芙闭着眼睛, 感觉到陆雪棠今夜似乎有些不同, 他还未曾入睡, 横在她腰间的手轻轻地搭在她肚子上。
这孩子已经有三个月, 略略显怀。白日里楚楚过来的时候, 已经能一眼看出。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楚楚已经可以和顾芙提起这个孩子的事。今天白日里, 楚楚甚至趴在她肚子上,试图听见孩子的动静。楚楚说, 日后待孩子生下来,她要做干娘。
那时候顾芙听着这话,忽地觉得很遥远,她的眼前似乎无法想象出那种场景,只有一片模糊。
顾芙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抗拒,亦或者是旁的什么原因。
陆雪棠的手掌覆在她肚子上,忽然出声:“似乎大了些。”近乎喃喃自语。
顾芙却睁开了眼。
陆雪棠又道:“你说,倘若是你那亡夫,他如今会怎么做?是不是十分欣喜?”
顾芙皱眉,心猛地跳起来。一向他提及陆成器的时候,便没什么好事发生。他又要做什么?顾芙脑子忽地转起来,感受到陆雪棠的动作,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也许,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顾芙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在最开始的时候。她想,陆雪棠怎么会想要这个孩子呢?一个由战利品孕育的小战利品吗?
可是陆雪棠却一直没做什么,甚至命人送了补品来,又命李千游每日为她诊平安脉,甚至费尽心思寻来楚楚。种种行为,像是想要这个孩子。
在这样的时刻,顾芙居然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她忽地笑了声,在陆雪棠怀中。
陆雪棠问:“你笑什么?”
顾芙自然不会回答他,只回以沉默。
陆雪棠忽地收紧手臂,将顾芙抱得更紧,紧到几乎让顾芙喘不过气来。
那之后一段时间,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楚楚仍旧来看顾芙,那些补品仍旧送来,李千游也每日都来。只是在楚楚再次说起那个孩子的时候,顾芙眼前的以后变得清晰了,她想,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
很快,她便将失去这个孩子了。至于这个时间是多久,她不清楚。或许是陆雪棠最近在忙什么,绊住了手脚,顾不上她。
的确,陆雪棠最近在忙一些重要的事情,皇帝身体日渐差了,他已经在集结兵力,意图直接逼宫。
这是最后一步,自然重要,容不得半点差错。
至于顾芙,他的确暂时顾不上。
如今整个京城都在他掌控之中,只差一步。
顾芙的世界只有那座院子,她能看见的也只有那个院子里的天,外头的天是何时变的,她无从知晓。雨滴落下来的时候,滴在翠绿的叶子上,好像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场雨。顾芙也没放在心上,她困了,便去睡了。
待到一觉睡醒时,这京城便变了天。
老皇帝死了,太子陆雪棠即位,成为新帝。
第三二章
陆雪棠以雷霆之势控制住了皇宫与朝堂, 老皇帝在临死之前,看着陆雪棠的脸,目光陷入深远的回忆里, 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又似乎是透过他的脸想到了一张久远而模糊的女子面孔。
但不论是什么, 都已经太晚,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对外称, 先帝乃病逝。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故而太子即位, 处理先帝丧事。
可先帝病逝当晚,太子却带兵围宫, 太过蹊跷。因此关于陆雪棠的皇位得来之说,便有名不正言不顺之传闻。但传闻终究没传开,因为陆雪棠将散布这些传闻的人全都杀了。杀一个或许没什么威慑力,可杀得多了,自然能震慑住。
外头的天变了, 里头的天却不会变。顾芙无从得知,她唯一察觉到不同的, 是那日楚楚没来。之后好几日, 楚楚都没再来。
陆雪棠倒是夜里照常来, 抱着她睡。可他们之间不会有交流, 顾芙不想主动和他说什么, 陆雪棠更不会与她说起这些。
顾芙只是在想, 那一天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她渐渐能感觉到一个孩子在自己体内慢慢成长,这样的感觉来得不好, 因为她已经明白,她终究要失去这个孩子。一面感受着, 一面又清醒地等待着失去,真残忍。陆雪棠把她也变成了一个残忍的人。
后来,是陆雪棠亲自告诉的顾芙,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向顾芙这个战利品表示他的喜悦。
“我已经是皇帝了,芙儿。”他忽然唤她芙儿,顾芙想,他又要开始表演他的虚情假意。
“我为了这一刻,等了许久。”陆雪棠静静地诉说着,“芙儿,我说过,弱肉强食才是这世界的法则。”
顾芙看着他此刻的脸,无端地想起那时候,隐没在黑暗中的陆雪棠的脸。
他如今已经做了皇帝,想来已经不需要她这个战利品,也许不止她腹中孩儿,连她也要死了。顾芙垂眸,注意力完全不在陆雪棠所说的那些话上,她只想到她的阿娘。她可以死,可是她不想让她阿娘也跟着死。
能怎么办呢?好像毫无办法。因为陆雪棠如今做了皇帝了,他是天下的主人,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
但顾芙没想到,陆雪棠没有要她死,他只要她肚子里的孩子死。
她看向面前那碗透着药味的黑漆漆的东西,又看向陆雪棠,皱了皱眉。对于这一刻,她毫不意外,甚至有些解脱,所以伸手便去接。终于再也不必做个残忍的人,不必每日感受到那个孩子的存在,又总在想他何时会离开。
孩子,托生到我肚子里并非好事,你可以尽早地解脱,另寻良缘。顾芙在心中说,却又难免有些悲伤。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女子年幼时大抵都曾幻想过日后自己做母亲会是什么样子,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陆雪棠将她眼底的哀伤尽收眼底,忽地竟生出那么一丁点的恻隐之心。他难得向她解释:“我不能留下一个祸患,顾芙,倘若他确定是我的孩子,我会留下他。”
顾芙再次皱眉,陆雪棠竟以为,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倘若不是他的,又能是谁的呢?她瞬间想明白了,他定然是以为这孩子是陆成器的。
顾芙端着汤药,忽地笑了出来。她抬眸,看向陆雪棠,像是报复一般,故意说:“你知道吗?倘若是他,纵然这孩子是你的,他都会好生对待。”
她说罢,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真好笑啊,顾芙想,他竟然杀了自己的孩子。可转瞬又想,这世上他不会杀呢?他可以杀自己的亲爹,可以杀自己的哥哥,可以杀了她爹,亦可以杀了她。即便他知道真相,也未尝不会下不去手。
他就是这样残忍的一个人。
陆雪棠听见她的话,眸色沉下去,他厌恶顾芙将他和陆成器进行比较,或者说,更准确一些,他厌恶在顾芙心里,他永远也比不过陆成器这件事。
可是陆成器已经败了,如今他才是胜利者,他手握天下。
陆雪棠指节微紧。
药效很快,顾芙感觉到腹部的疼痛感,如同被人搅打似的。她想,其实她何尝不是凶手?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这疼痛是对她的惩罚。
冷汗一层层地冒,浸透了她的衣裳,顾芙手指揪着床单,指节都泛白。
陆雪棠在一旁陪着,李千游在替顾芙诊治。他冷着脸,威胁李千游:“她若是死了……”
后半句戛然而止。
李千游早知道他要这么做,毕竟这碗药也出自他之手,只是觉得他好笑。
“陆雪棠,要她喝下这碗药也是你的意思,我与你说过吧,这药多少有些风险,你要知道女子生产与小产一样,皆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事。你如今又来威胁我?”
陆雪棠盯着顾芙的脸,她面色苍白,已经无力到晕了过去。“少废话,你不是会在一旁守着吗?”
李千游真想骂一句娘,他这一天天的就替他收拾烂摊子了。
“是,我是在一边盯着。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就没绝对的事。”
李千游见顾芙情况稳定住了,才松了口气,他收了针,忽地玩味一笑:“陆雪棠,你这么紧张她的生死?如今她可没有你的骨肉了。”
陆雪棠没有回答李千游的话。
顾芙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皆是陌生的环境,她怔了怔,再次疑心自己已经身在地府。直到看见素月与素星两张熟悉的脸。
“姑娘醒了?”素月与素星都才哭过,眼眶还红着。她们已经知晓了陆雪棠要自家姑娘落胎的事,从前的种种滤镜在这一刻都化作泡影,姑娘流了好多血,那些血便是□□的真相。正如姑娘所说,那个人绝非良人,待她们姑娘想来也无半点爱慕之心。
倘若有半点爱慕之心,也不可能让她们姑娘受这样的罪。
“好在姑娘如今醒来了。”
顾芙被她们扶着坐起身来,就着杯沿喝了口水,她垂眸,看向自己的腹部,忍不住伸手抚向那里。
那个还未出世的生命已经没了。
“这是在哪儿?”这里的陈设与陆雪棠府里那个院子相去甚远,甚至有些眼熟。
素月素星对视一眼:“回姑娘话,姑娘如今是在宫里。”
陆雪棠做了皇帝,自然要住去皇宫。而顾芙,也跟随他住进了皇宫。只是没有名分。
那些伺候的宫人都不知道这里住着的是哪位主子,她无名无分,可新帝却特意叮嘱她们好生伺候。她们想,大抵也是很重要的人,毕竟是新帝从府里带出来的女人。
只是顾芙到底身份特殊,从前也常出入宫中,难免有些人见过她的脸。没两日,便有流言蜚语传出,说新帝私藏了先太子妃。
先太子之祸虽说当时许多人都不愿相信,可如今风由新帝掌舵,那当年之事便是真。如此一来,先太子大逆不道,先太子妃自然也是。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出现在新帝的后宫之中?
朝堂为此掀起些风浪来,新帝始终未曾给出确切答案。这些事顾芙不晓得,她自小产之后,身子一直虚弱着,某日不知怎么吹了风,又染了风寒,已然病倒。
顾芙病了两日,一直高烧不退,人早就烧糊涂了,嘴里一直说着胡话。很快便有人将消息禀报到陆雪棠那里,陆雪棠先命李千游来给她瞧病,自己则是下了朝才过来。
陆雪棠来时,人还未好,他皱眉便问李千游:“你为何还未将她治好?”
李千游似笑非笑的,语气嘲弄:“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女人罢了,想来陛下也不会太在意吧。她恐怕是要死了。”
第三三章
陆雪棠眸色微凛, 看向李千游。
李千游手一摊,一点也不惧怕他如今是皇帝这件事,“无所谓, 陛下可以将我杀了, 再把太医院那帮蠢材找来, 看他们会不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当然了,他们都贪生怕死, 不会告诉你真话,只会假惺惺地说, 应当还有法子可以一试。至于是不是真有办法,我可不知道。”
陆雪棠只是试图以威胁让李千游将人治好, 没想过真要将他如何,听他这样阴阳怪气一番,只好冷哼一声,转而问道:“她先前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突然就如此严重?”
李千游说:“她之前也只是稳定的虚弱罢了,小产之后便一时虚弱着, 还未调养好呢,如今风寒一入体, 自然是一发不可收拾。倘若只是风寒便也罢了, 最重要的是, 她自己未见得多想活着。喂进去的药全吐了出来, 她若是自己不想活, 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陆雪棠倒是没有再问她没什么不想活,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他又看向顾芙,她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胡话, 咿咿呀呀的,眉头紧皱着, 似乎很痛苦。她不想活了,可是她不会先让她母亲死。
随即,陆雪棠吩咐下去,命他们带张氏过来。张氏一直被他养在京城的另一处院子里,好吃好喝地待着,除了上一次猜到顾洛平死讯张氏生了一场病,倒没什么事。
张氏起初不知道发生什么,有些惴惴不安地跟着侍从过来,直到马车进了宫,停在顾芙住的宫门前。侍从做了个请的手势,张氏便走上台阶,踏进宫门。
张氏若非念着顾芙,早就想随顾洛平去的。待进了宫门,她先是瞧见了陆雪棠。如今天下皆知陆雪棠是新帝,张氏也不例外,她愣了愣,随后福身行礼。陆雪棠说了声免礼,让她进去。
张氏进到里间,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女儿,一时间心情激动。只是见女儿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情况不好的样子,又悲从中来。
她只知道顾芙被陆雪棠救下后留在府中,却不知顾芙到底过得如何。如今见到了,知道了答案,想必她的女儿过得一点都不好,否则怎么会躺在这里,奄奄一息呢?
张氏眼眶发红,不禁落泪,戚戚然唤了声:“芙儿,是阿娘来了,阿娘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娘吧。”
张氏的声音清晰传到外间,陆雪棠听着,不知道顾芙会不会有所反应。她不是一向挂念她母亲么?如今见到了,总该想活着吧。倘若这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