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一娘也搞不懂自己,平心而论,她对徐立方是喜欢的,也有冲动和他发生亲密关系,但却难以坦然接受这份感情。
她每每想到,数年前惨死的陈家儿媳,以及更多的悲剧,理性便压倒感性,在这个世界,是不需要爱情的,她有更多需要做的事情,而不是被囚禁在封建的婚姻关系之中,不断让步、妥协,最终放弃底线。
她已见过太多这样的悲剧。
昨晚的事情既已发生,也不必悔恨。但为了避免更多的次生灾害,她便要将喜欢扼杀在摇篮。
城外田庄,天色阴暗。
迟一娘正坐在田埂上发愣,隔得三五米远的空地上,几个小孩儿在打架,是陈家、李家,和王家的小孩。
动静越来越大,惊扰到了迟一娘,她忙上去拉架。
“怎么了?”
她吼道,很凶的样子。
几个黑脸小孩仍旧不听招呼,继续推攘着,王小狗拼命去抓李狗蛋的手,李狗蛋护着手里的东西,紧紧握着不放。
迟一娘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把李狗蛋拎到跟前,掰开手掌,抢了他手里的东西,原来是只漂亮的小橘花金龟,它的右边翅膀被拔掉了一只,还剩两双翅膀搭上左边的一只。
三双翅膀?
迟一娘纳闷。
1932年由于实验室事故,大量变异的三翅小橘花金龟才进入自然界,迅速挤压野生小橘花金龟的生存空间,如今,两翅小橘花金龟几乎绝迹。
按理说,三翅小橘花金龟是实验室变异的产物,是不应当出现在这儿的。
迟一娘拿着小橘花,仔仔细细数了几次,不管数了多少次,总是三翅无疑。她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的手,却不敢怀疑世界。
她又再多数了一遍,最后一遍,随后将小金龟扔到空中,它虽缺了只翅膀,但飞行也算稳健,逃了幼童的魔爪,重回旷野。
几个小孩儿敢怒不敢言,互相使了眼色争先恐后跑开了。
风刷拉拉刮过麦地,乌云压顶,天上的灰色幕布和人间苍茫混为一团,空间挤压成一副灰蒙蒙的油彩画,十分压抑。
更别提有些人压力大得跟高压锅一般。
迟一娘手拂过叶片,叹了口气,心想她该回去了。
庄上这会儿既没有牛,也没有马,于是她自当牛马,迈开腿一路晃神往城里赶。
云中雨渐渐落了下来,土腥味浓重,迟一娘一路上遇见许多行色匆匆躲雨的路人,好在她走前找李管事借了斗笠和蓑衣,不至于淋雨。
城中。
怀远道上,一辆马车行驶着,“啪”,马蹄溅开水花。
徐立方端坐在车内,面上没有表情,身侧的男人瞧着四十五六,脸又黑又皱,他是徐立方上司,两人正赶着回工部述职。
一路无言,车内的空气闷得很,徐立方拉开帘子透气,路上行人不多,还走着的大多是打伞的,没伞的一些缩在檐下等雨停,还有的冲进雨里,想来是赶着回家。
路旁,迟一娘也注视着街上来往的人。
撑油纸伞的,神色无一不坦然自若,只是,他们一提脚泥点子便溅到了衣摆上,这会儿裙摆已湿了个透。
茶楼二楼雅间赏雨的,眼里只有绝胜烟柳满皇都,在他们看来,春色才堪入眼。
楼下躲雨的,都是没几个子儿临时买把伞的,身上的衣裳也是缝缝补补,像天窟窿一般,漏风漏雨,他们只等雨停好做买卖。
一处屋檐下还瘫着个叫花子,两边商户都知道,这人几个时辰没挪窝了,这会儿正好躲着雨了,他脚光着伸在雨里,黑垢厚得雨也冲不干净,他倒自在,自顾自用筷子敲打破碗,眼睛都没睁开,一头乱发随着头左右甩动。
旁边躲雨的,站得离他远了些,生怕跳蚤被甩到身上,嘴里骂骂咧咧道:“臭要饭的”。
迟一娘一把把斗笠摘下,雨不算大,但寒气直冲天灵盖,足够醒神。
1932年,东三省沦陷,西北霍乱横行,洛杉矶奥运会在美举行……
那年,在奥基卡不斯也发生了一场微不足道的实验室事故,事故很小,这是让小橘花金龟产生了微小的变异。
怀疑的种子就此种下。
草,雨好大。
迟一娘不得不擦去糊在脸上的雨水,重新将斗笠戴上,她得将路走下去。
马车上的徐立方正准备放下帘子,余光突然瞥到一抹人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他内心如海波涛起伏。
既恼她淋雨,又恨自己软弱不敢上前,哪怕是递一把伞。
他感受到他与迟一娘之间存在的一堵厚障壁,他甚至看不懂她的表情。如果硬是要形容,那可能是《残阳如血》中谢残阳怀着深仇大恨,决心入山修炼时的表情。
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几秒钟转瞬即逝,俩人渐行渐远,都消失在烟雨中。
后面的时间,对于徐立方来讲尽是煎熬,他低眉顺眼坐在上司身旁,疲于应付,这场述职枯燥且无必要,却走又走不得,他巴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里。
等紧赶慢赶匆匆回了家,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该干些什么。
对,今天下雨了,该熬一锅姜汤暖暖身子。于是徐立方蹲着厨房剥姜,剥好三只老姜,又嫌不够,再多处理了一只。
爷爷奶奶宠溺他,他很少下厨,所以备料烧水都很笨拙,唯一做得好的是烧柴。
也不知道汤该熬多久,想着颜色越重,姜味儿越浓就最好,于是做出了一锅黑漆漆的姜汤。
这姜汤辛辣得很,熏得他眼角发红。
姜汤泛着热气,他满满盛了一碗,碗壁很烫,手指被烫得发麻,徐立方只是微微皱眉,当真是一个钢铁般的汉子。
他端了姜汤回房,以及羊肉汤面。
房里昏暗,迟一娘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徐立方小声说道:“今天下雨,奶奶熬了姜汤,你趁热喝吧。”
被子里的声音嗡嗡的,她说:“谢谢。”
他放好吃食在床边,然后点了灯,随意拿了本书在书桌前坐下,书上写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姜汤还往上腾腾冒着热气。
迟一娘掀开被子起身,动作麻利,衣服也是换了的。
徐立方舒了口气。
迟一娘端起姜汤一饮而尽,辣味直冲天灵盖,她呼了口气,被姜汤辣到了。
徐立方又舒了口气。
迟一娘捻起筷子吃面,这面汤也是烫的,驱寒正好。
徐立方再次舒了口气。
等没完没了的担心终于消散了大半,他才有心思去填饱自己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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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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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春茶从折州寄来了些。
分了爷爷一些还剩不少,迟一娘准备送些给徐立方母亲尝个新鲜。提前打了招呼去拜访,李氏也高兴,提前准备好了茶水点心。
这天天色极佳,迟一娘提着茶包进了徐府,小厮丫鬟们照例是低眉顺眼的样子。
迟一娘四处张望,等走到廊桥上,迎面走来位贵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串奴仆。
迟一娘不知来人是谁,脸上挂着笑,与那女子对视,想来女子把她当成了丫鬟婆子,没给正眼。迟一娘也不气,扯着嘴角笑得开朗。
等走过人流,迟一娘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自己,她转头一看,与正打量她的眼神撞上,那人慌忙移开眼睛,背过身,跟着主人走远。
迟一娘心里纳闷,这人倒奇怪,但也未放在心上,还得赶路呢。
到了李氏住处见着了李氏,迟一娘恭恭敬敬把茶包双手奉上:“今年家里新出的春茶,请母亲尝尝鲜。”
李氏笑着接下,拉迟一娘坐下,外面天气好,树下又备了桌椅,正好能品茶谈心。
李氏顺手将茶包递给贴身婢女小满,吩咐道:“拿去泡了吧。”
小满心里却嫌弃,新到的折州龙井不喝,偏要喝不知名山头长的粗茶。心底虽有万分嫌弃,但仍旧得奉着茶包,去煮这粗茶。
春天里的果子不算多,但樱桃红得正好,桌上正摆着一盘,阳光之下,颗颗晶莹剔透,叫人如何不爱。
迟一娘小时候回爷爷四川老家时,她总爱上山摘这,酸甜可口,当地人叫做“恩桃儿”。
“庄上今儿送过来的,正新鲜着,多吃些”,李氏将果盘推到迟一娘这边,迟一娘提着樱桃把,塞了一颗红透了的进嘴,一抿,汁水喷溅,嗓子眼立刻冒出一串红色泡泡,好甜。
“好吃,母亲也尝尝”,迟一娘将盘子推了过去。
这会儿小满端着茶水上来,茶具是最好的,茶叶自然也是最好的。
小满悄悄看了一眼迟一娘,心道,原先是她小瞧了少奶奶。
四周茶香四溢,李氏也疑惑,打开茶盖确定泡的是龙井,她并不恼怒,而是扬眉给了小满一个询问的眼神。
小满立马会意,解释道:“少奶奶带来的好茶,夫人尝尝。”
这茶汤清冽,豆香延绵,滋味清淡,不苦不涩。
显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比她新得的雨前还要金贵些,李氏不免好奇,跟迟一娘笑着说:“这茶是好茶。”
迟一娘也笑:“若是母亲喜欢,改日我再拿些过来就是。”
“外面价值千金的东西拿给我牛饮,实在是糟蹋好茶了”,李氏打趣到。
“这茶到了母亲这儿才算是不枉茶生呢!”迟一娘捏了几颗樱桃一把塞进嘴里。
“你倒是会说话,福生堂的蜜饯怕是都没你嘴甜。”
“福生堂的蜜饯?母亲今日不给我尝尝,怕是不能打发我走了,嘿嘿。”
李氏刚吞下一口茶,被她无赖样逗笑,连忙跟小满交待:“去取些蜜饯干果儿过来。”
迟一娘在李氏这儿吃得自在,又跟李氏聊到一梦先生新写的话本子《西北有孤狼》,书名虽然草率了些,但内容实在精彩,迟一娘半个文盲也看得起劲儿。
说到西北,她们又聊起了西北风俗,李氏最爱听这些,一辈子困在内宅的人,看得最远的,无非是头顶一片天,心却是远的。
这日,迟一娘在徐府过得是自在顺心,暂时忘却了连日来的烦恼。
又过了几日,嘉河郡主听到了一则消息,连日来的烦恼也被一扫而空。
知道这等子丑事,她急吼吼地让婆子去吩咐迟氏过来。
等了半天,来的却是徐立方,不见迟氏。嘉河郡主拧着帕子皱眉,哪有嫂嫂私下见小叔叔的道理,但她还是摆着郡主架子。
她清了清嗓子,随后问:“立方可曾听过坊间君子赠璧的美谈。”
他答:“未曾听说。”
她又问:“你大哥年少时被偷过一块玉,你可知盗贼是何方人士?”
他答:“不知。”
她图穷匕见:“三姨前些日子过来,赶巧,裘府的下人认出那贼,说是姓迟,折州人士,立方也是聪慧人,余下的无需我多说了吧”,嘉河郡主浅笑盈盈,一脸和善。
徐立方木楞,冷声道:“哦。”
“哦?”
嘉河郡主一拳打到棉花上,徐立方脸上并没有她想看到的失落、愤怒、面目狰狞,反倒是她有些失落了。
于是她又追击道:“迟氏行为不举,为了徐家名声,当早做处理才是,莫要怪嫂嫂多嘴,眼下府里风言风语,传出去……”
“哼”
徐立方神色清明,正色道:“我是旁支的孙子,就算是吃喝嫖赌作奸犯科也脏不了徐家的脸面,郡主多心了,公务在身,若是郡主没有其他的事,立方就告退了。”
嘉河郡主蹙眉,看着徐立方远去的背影恨恨道:“烂泥扶不上墙。”
徐立方迈出徐府,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迟一娘是怎样的品性他自然清楚,此事就算是真,谁还没个年少的时候。
只是这事是真是假,都与他无关了。
天色渐晚,他急忙回家。到家时,奶奶正做着饭,在门口他便闻到香味。
他笑着推开门帘进去,“奶奶,我回……”,余下的话哑在喉咙里,脸上的笑也僵硬。迟一娘正转头看着他,脸上也带着笑,礼貌却疏离。
他和迟一娘已经很久没一起吃饭了,三分无意,七分故意,俩人都巴不得见不着对方。
小夫妻之间的尴尬气氛,爷爷奶奶也看出来了,只当是小两口闹别扭。今晚算是给他们二人攒局,备了好菜好酒,好化解小两口心中的不痛快。
席上两个年轻人安静异常,爷爷奶奶说话说得高兴,一个劲儿逗迟徐两人说话,只恨两人都是木头,机械式一问一答,少了闲聊的乐趣。
等几人吃罢放下碗筷,徐老头神神秘秘从怀里拿了个盒子出来,递到徐立方面前,他笑嘻嘻地说:“成了仙儿的清虚道长炼的丹药,延年益寿、强筋健骨,拿去!”
徐立方不接,“你自己留着吧。”
“欸,我们都有”,徐老汉边说边使眼色,眼珠子一个劲儿朝迟一娘那边瞧。
徐立方无奈,将盒子接下来递给迟一娘。
“一娘拿着吧。”
徐老汉摸了摸胡子,很是满意孙子的识相,感情修复计划没他可不行。
迟一娘稍显尴尬,但还是接了下来,心想,还好是给我了,万一其他人不小心吃了,可不得重金属中毒,这玩意儿哪里是延年益寿丹,分明是立马归西丸。
等收拾完毕,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都不说话,一路寂静。徐立方点了灯看书,不知道迟一娘跑哪儿去了。
没过一会儿,迟一娘抱了一盆脏衣服到徐立方跟前。
从前,衣服俩人都是各洗各的,偶尔好心会帮对方洗洗,长辈也没多言。近几日,徐立方忙得很,衣物堆了不少没洗。
奶奶找着迟一娘苦口婆心劝道:“立方他媳妇,立方那些衣服该洗洗了,两口子,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家里的活做得好男人在外面才有面子啊。”
迟一娘哑口无言,明面上只得附和:“是的,奶奶。”
转过头,迟一娘将满盆衣服端进卧房,这会儿,她率先打破僵局,说道:“你的衣服该洗了。”
徐立方心中苦涩,点了点头:“抱歉,我会洗的。”
迟一娘鸡贼,又说:“别让奶奶看到你在洗。”
徐立方微恼,但还是笑得温和,答道:“好。”
这夜,徐立方把公务放在一边,独自在院里洗衣服,夜黑得很,怕是洗不干净的。
迟一娘听着窸窸窣窣的洗衣声,心中难安,洗衣并非大事,但她要争个明白的是,凭什么女人就该给男人洗衣。男主外女主内,在她这儿没有这种道理。
她准备脱衣裳,摸到怀里那新得的丹药,这害人的毒药该早做处理,进行无害化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