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萧索得很,吹落的叶子跟纸钱一起缓缓地飞。
这时,南边泰和门缓缓打开,传出老木头特有的吱呀吱呀的响声。
一道道白得渗人的灯亮起来,冷冽如森森白骨,一串串脚步声整齐却轻盈。离街近的人家从梦里惊醒,被屋外的动静吓得捂紧被子缩在床角。
七月半中元节,鬼门大开,阴兵过境。
李瞎子一人晃在回家路上,心里有万般滋味。身后叮铃一响,风催着他赶紧往前走,他支起耳朵,听见远处婴儿的啼哭和脚步声,看来,今晚有很多人在街上。
声音到街口了。
李瞎子赶忙靠到墙角走着,给它们让道。
“叮铃”
“叮铃”
“叮铃”
一片没烧干净的纸钱飘落到李瞎子的后颈,这纸还烫着。檐上的猫惨叫了一声后蹿走了,他心里直打鼓,手脚发软,撑着墙勉强走着。
都说他是半仙,但他这仙儿是通天庭,哪儿是通地府啊。
李瞎子紧闭着眼,突然,他感受到一束诡异白光,坚硬如铁,汇聚了无数死人的眼睛。
“老人家,该回去了。”
这腔调不是人声,冷汗从李瞎子额上滴了下来,他摸着墙角继续走,和鬼流一个方向,他虽是个瞎的,却感受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看不见,但他们是看得见的。
街上路人匆匆,两边互不干涉,规矩是莫回头莫应声。
李瞎子颤颤巍巍推开门,慌忙落锁,门栓却怎么也对不准,他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砰砰砰想破开胸膛跳出来。他定下心神,颤抖着手又试了一次,门锁上了。
憋着的气泄了一大半。
他擦了擦满脸的汗,往房里走。
鬼是门能挡住的吗?不能。
背后如深渊一般,浓黑一片,要将人拉进去。
李瞎子后背一寒,赶忙冲回房,左脚被右脚绊住差点扑到地上。轰的一声关上门,从桌上抽了张符纸,沾了口水,往门上一贴了,合着双手虔诚道:“归去归去,莫扰凡人……”
今夜难眠,但一想到明日照旧会醒来,夜便没有那么难捱了。
天亮了,鸡没敢叫。
薛家老四每日出巷子都会喊,“磨剪子嘞,戗菜刀……”
巷口摆摊的丑小子,嗓门极大,天天嚎,“新鲜出笼的大馅包子嘞!”
邻家的杜老头,该在这会儿起来吐痰了。
但此时周遭一片死寂。
李瞎子浑浑噩噩从床上起来,看不见的世界他早就熟悉了,但无声的世界总归是陌生的。
他怀疑他聋了。
他试探性敲了敲床沿,清脆的木头响声,像雷一样,轰隆。
他没聋,大概是他死了,堕入死地。
“咚咚咚”
世界传来一声异响,是门响了。
“同志你好,中华人民共和国xx军xx部队,奉命接您回家。”
……
李瞎子是看不见的,但能感受到外界的光,他知道今天阳光正好,是个好天气。
耳边风声呼啸,这风也暖洋洋的。
听关在一起的人说,他们是被关进了绿色王八壳子里,这绿头王八腾云驾雾直奔东海龙宫。
身边的老妇人,抱着满月不久的小孙子,祖孙俩哭嚎了一两个时辰了。旁边的汉子骂骂咧咧,说哭有什么用,一屋子老弱病残,拉去龙宫都只能喂龙王的虾兵蟹将,都得死。
李瞎子反而平静,他早掐指算过,有一线生机。
王八壳子突然刹住脚,因为惯性,一屋子人都东倒西歪,“哇”,几个老头、老太吐了满地,命快没了半条。
李瞎子被人拉着走下来,脚步虚浮,他掐了掐手指。
此处为死地。
前方为生门。
“大齐没了,国没了,国没了……”
当了一辈子皇城小官员的何放嘴里一遍一遍重复着,周围一圈人,无不含泪。
胆小了一辈子的何放,突然站起来,像流星一样撞向坚硬的王八壳子,没人能拦住他,“砰”,可惜这王八壳子坚不可摧,何放撞了个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从小,夫子们一遍遍教着年幼的孩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在过往许多个夜里,何放捂在被子里畅想过朝堂、边疆上的无数可能,只有这次,他做到了。死得其所。
“呼叫指挥部,123号营地出现紧急事件,请开放手术室,15分钟后伤者转运到位。”
“指挥部收到,已安排。请随行医生做紧急处理。”
“嘟嘟~嘟嘟~嘟嘟~”
大伙儿眼见何放的“尸体”被抬走,血流了满地,脑花子都快溢出来了,哪里还有活的可能。
其余人被赶鸭子一般,赶着通过一道铁门,这门比皇城的门还要厚上几分。男女老少,都怀着必死的心,结果出门一看,哟嚯,远处一片蓝幽幽的海,他们闻到了这辈子都没闻过的海腥味,当真是要去喂鱼了。
风暖得很,椰树摇曳,人也想懒洋洋打个盹,一行人被迎接到一处营地,一群短衣短裤的红背心儿,围住他们,仔细一瞧还有眼睛绿油油的番邦人。
一道温柔女声响起,声音还是不像人声,眼尖些的老人家,看到女孩腰上别着的黑坨子,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她说:“大家辛苦了,96号营区为大家准备了简餐,下面请大家跟着我前往就餐区。”
一队人肚子早被吐空了,死也得当饱死鬼。
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炝炒白菜、凉拌黄瓜、青椒肉丝、宫保鸡丁、咸烧白、卤鸡腿,配酸萝卜老鸭汤、海带排骨汤,主食有烩面、馒头、米饭。
普通人哪见过这阵仗,都大眼瞪小眼,没人敢动。
这会儿酒疯子路郭已经饿得发昏,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满满打了一盘,蹲在地上扒饭,还不停吧唧嘴,吃得香啊。
能让老百姓吃饱饭的应该不是坏人,有人想。
不知道这龙宫还差不差打杂小兵,也有人想。
……
随后的思想震荡,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大齐是假的,过往也是假的。
何放白死了。
有好事者假惺惺去何家住的帐篷哀悼,被何放媳妇骂出来,“呸,你家男人才死了呢!”
何放头上裹着白纱布躺在床上,头正痛着,他忍着痛拿起手边的冰可乐,含住吸管猛吸一口,“哈”,嘴里跟小针儿扎似的,虽然这玩意儿乌不溜秋跟药一个色,但可真好喝。
另一边,李瞎子坐在椅子上,有人往他眼睛里射光,听其他人说这叫体检。
“嗯,高度近视”,医生敲着键盘记录病历。
“李黑,在外面等三十分钟,得给你配副眼镜”,“小何,扶他去等候区。”
李瞎子很久没听过人叫他大名了,等就等吧,不知道这郎中能玩出什么花儿,他眼睛是天瞎,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他坐在位子上干等着,等候区挂了台电视,在放什么《西游记》,大人小孩儿们都看得津津有味。
“嘚,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李瞎子正听得入神,没注意护士到了跟前,还被吓了一跳。护士轻言细语,安抚道:“戴上试试,别紧张”。
李黑鼻梁一沉,原先模糊的世界清晰起来。
他抬头盯着护士,鼻子一酸,真是个俊姑娘。
从此,世界上少了李瞎子,但李黑活过来了。他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冲着所有人微笑,他再掐指,却只见到个白茫茫的未来,前方是光明坦途,要这通天的本事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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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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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大家好,我是本次会议的主持秦安。上周五,最后一批人员转运回国,这宣告了中哈联合救援行动圆满结束。今天召开的说明会暨表彰大会,不对外公开,将为大家详细介绍本次救援行动以及后续工作安排,同时,还将对此次行动中表现突出的几位同志进行表彰。”
“好的,下面有请专项行动负责人xx部副部长何里作有关情况介绍。”
镜头切换,幕布上出现了更年长的一位男性,他声音很小,说话节奏也很慢。
讲台上的女老师将设备声音调整至最大。
“同志们好,一年半前我部接到举报线索,得到高度重视,工作组在第一时间进行了核查,并通过历时八个月的深入调查,我们成功破获一起跨国人口贩卖、非法进行人体实验的大案,解救受害者十万余人,打掉了跨国犯罪集团绿噗噗医药公司,并联合没国警方在没国扭家堡控制了该集团负责人绿大大……”
这个计划被该公司讽刺性的命名为桃花源Ⅱ,在这个犯罪王国里,□□和灵魂,像主机和显示屏一样,研究者可以随意操控时间,操控生育,操控死亡,像白羽鸡一样饲养人类,进行一场场医学、社会科学实验。
他们从不知道肉鸡也是有哀鸣的。
鸡群里一只母鸡刚下完热乎乎的蛋,头正埋在骨子里啄食谷子,他们指着它说,看,我们没有剥夺鸡生存的权利。
受害者分批回国后,由各省市负责后续生活,将集中对受害者进行培训,帮助他们尽快适应现代生活。
原盛京所有居民由东安市接待,东安市政府征用了一所大专学校,按年龄和受教育程度,对受害者开展学前教育、小学教育、初高中教育、职业教育等,紧抓全年龄段的扫盲工作。
针对年龄在16-25岁之间,有一定文化的青年人,开设五个高考冲刺班,使这一部分群体能接受现代高等教育。
徐立方靠在椅背上,他的同班同学有徐立宜、嘉河郡主、长乐公主等人,皆是过往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弟。而此时,他们都统一穿着白色短袖,女生头发扎成马尾,而男生的长发大多都剪去了。
屏幕上的官员还在讲话,真相早已大白,并没有太多听的必要。
“好的,感谢何部长作的工作报告,下面有请xx部副部长李宣对以李华(化名)为代表的三位同志进行表彰。”
一名精干的女性出现在画面中,她头发短短的,声音和缓。
她讲道:“出于对几位同志的保护,和他们本人的意愿,本次表彰采取化名形式。”
“李华,女,□□党员,在读研究生,在参与某区扶贫工作中,为紧急转运待产孕妇不幸负伤,受伤后,李华同志在绿噗噗集团旗下医院接受治疗,思想体被非法用于实验,犯罪集团营造了所谓穿越假象。该同志面对落后的生产、生活条件,仍然艰苦奋斗、积极创业,不忘党的初心使命,致力于改善当地农业生产条件。该同志发现异常情况后,不畏艰辛,收取和掌握了更多证据,以付出生命的代价完成自救。她最先向有关部门提供关键线索,解救了数十万同胞的生命,维护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此外,李华同志还将获得的50万元奖金,全部捐献给凤凰计划,其中90%将用于妇女、儿童的再教育。”
……
徐立方皱了皱眉,用签字笔在纸上写了李华两个字。
几个受表彰的先进人物,并未出现在画面中,对于一教室封建制度的受益者来说,那三人难以称得上是英雄,应该是破坏者。
会议在主持人的感谢中落下帷幕。台上的班主任用手抬了抬眼镜,朗声说道:“男生们,去一楼资料室把课本领回来。”
椅子被拉得划拉划拉响,大家都不说话,女生们相互打量。
不一会,男生们把成堆的书籍抱了回来,扯开面上裹着的报纸,能看见书封面是紫色的,黄色的字体写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各类书籍快要被分发完毕,徐立方撕下剩下几垛书上的报纸,里面包着的书像砖石一样厚,书封很硬,是红色的,上面写着新华词典几个字。
徐立方愣在原地。
新华词典
新华农典
困扰他有关那个人的无数疑惑,在此刻有了答案。
“徐立方,你不舒服吗?”班主任轻声问道。
徐立方半蹲在地上,也不做声。
“徐立宜,来扶你弟弟下去。”
徐立宜笑着过来,作势要扶,徐立方也没给他面子,自个儿下讲台了。徐立宜只得帮着把剩下的书发完。
“同学们,李华同志委托我们学校给部分同学准备了礼物,请念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
“秦收”
“吴咏”
“吴青”
“吴孋”
……
其他人都老老实实上去拿了,吴孋却纹丝不动,就算你是什么先进,什么狗屁模范,还不得像哈巴狗一样给他们奉上礼物。
一直服侍她女官,刚要起身上去。
“啪”的一声,班主任手拍到讲台上,她眉头紧皱,十分严厉,说:“吴孋同学,请你自己上来。”
大清亡了百年,眼下真公主都没有,何况假货。
僵持之下,还是吴孋败下阵来,不情不愿上去拿了东西。
这东西颇重,全班三十余人,也就五人没有收到,五人中有徐立方。
他心思很乱。
他看着同桌拆开包装纸,露出了红色的书封,是本书,等撕开全部包装,书名才露出来,上面印着国徽,白色几个大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
徐立方想起她狡黠的笑,嘴角也忍不住勾起来。
是的,人人生而平等的一天到来了。
此时,班主任敲了敲讲台,沉声道:“希望收到书的同学时刻反省,做到遵守法律法规,早日完成改造。”
时间一晃便是一年。
今年夏天的高考全班竟无一人考上,倒也在意料之中。大家基础太差了,以至于班上各科老师都成为了古老神话的主角,什么女蜗补天、精卫填海,大概讲的就是他们。
晚上九点,徐立方上完晚自习,坐了末班车回家,政府虽然安置了住处,但祖父母住不惯楼房,只好搬到了城郊一处双层农房,带了小院,能种些蔬菜瓜果,院门口照旧是种了棵石榴树。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了两圈,屋里黑漆漆的,只有客厅的电视还在放光。
“翠果打烂她的嘴”
“啪”
沙发上卧着一个人,头发披散着,正抓了块炸鸡塞进嘴里。
徐立方不着痕迹叹了口气,随后将客厅的灯打开。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关灯看电视,爷。”
徐老汉边嚼炸鸡边开腔:“饿了没,给你点个外卖”,说完拿纸揩干净手上的油,拿出手机。
“不吃了,我奶呢?”
“不在村口跳舞吗?你没瞅见?”
徐立方走到沙发边,拿开桌上摆着的儿童玩具汽车,准备收拾桌上的花生、瓜子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