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子坐在江边,素衣,未戴珠钗,她枕着手,望着湖上烟雨,笑着对掌柜说:“今年望湖倒也没闹洪灾。”
掌柜给她茶里添水,说道:“想来是湖神庇护。”
女子浅笑说了句掌柜听不明白的话,雨声稀里哗啦,湖上有船夫驾舟,去年疏浚的湖泥堆着越发像山了。
女子声音低沉而有力,她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乙一来这世界有些年头了。
她在这里叫做迟一娘,名字都有个一,她取名为一,是因为她的姓氏乙极为少见,又只有一划,父母故意取了最简单,笔画最少的一作为名字,代表女儿是世上他们最珍爱的至宝。
说来忏愧,挨王氏毒打,承受谩骂多年却不做声的是她,装鬼恐吓王氏的也是她,在地里插秧月经流了满裤子的是她,辛苦数年种了龙井的也是她,擅自使用苏轼名篇的还是她。
迟一娘未满十四时,乙一到了她身上,从湖里被捞上来,被人掐醒后,连话都还没说,嘴便被打了板子。高高在上的人,扔了块玉佩给她,随即,她被拖了下去。
迟一娘十五岁,她还是听不懂、说不来当地人的话,只好装作哑巴,得空的时候就在晚上学说话,偶尔被人当做傻子,那时她瘦小无依,挨了王氏许多毒打。
那日,在田里来了月经,她哭了一场,过了段时间就把别人给的玉佩卖了,她去了典当行,伙计上下打量了她,叫来掌柜,给了她不错的价钱。
她在城里游荡数日,才发现折州便是杭州,游到西湖边,行至茶楼前,那老板哭丧着脸,后来才知道,他姓陈,钱被卷跑了,刚筹备的茶楼无以为继,她操着蹩脚的话,想要投资,陈老板愣不要女人钱。
一娘缠了陈老板几天,兴许是实在走投无路,他便收下了钱,找了见证,签了书契。从此,一娘便成了出远阁的二掌柜,她也存了种茶的心思。
迟一娘十六岁,到了发育期,加上能去城里吃些好的,身体发育得越发好了。
一日,她从山上回来,王氏反常给她熬了红糖鸡蛋,她当着王氏的面喝了,回房便抠了出来,装作睡觉,那王氏果然歹毒,给她披上嫁衣,等轿子行到半处,她逃了,正巧跑到河边,她水性极好,噗通跳了进去。
就这样到了出远阁躲了数日,等到苗圃里的茶苗该移栽定植了,她思来想去,决定装鬼弄鬼恐吓王氏,回去了。
迟一娘十七岁,每天都在坡上奔波,王氏对她也客气,她虽然是农学生,但本科是种子工程,研究生时导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马铃薯育种与防病,不巧的是,这年头,马铃薯还未传来。
她对茶的繁育不甚清楚,和茶却有十足的家学渊源,她大伯的小舅子的丈人的大哥是中科院茶研所的专家,她远远见过一面,是个很和善的老头子。
除此,就是她导师团队攻坚的青薯19号,战胜了高山茶项目,竞标成为连山州的定向脱贫项目。
再者就是,她年幼时随父母游杭州,见过狮峰山的茶园。
迟一娘十八岁,她先后借了两首苏轼的诗词打响了出远阁的名头,先前那首诗她只留了个苏字,竟被沽名钓誉之人冒领,后来那首千古名词,才郑重写上了苏东坡。
只是她还不会写字,骗了老陈说是忽闻天人语,配合之下,才将诗写了出来。
【明德十四年秋 晴】
春天买来的猪崽十分肯长,眼下已经膘肥体壮。
迟一娘切了些烂菜、萝卜和着豆饼子放进食槽。拦猪的栅栏矮了些,过几日有空了得加高些,免得猪跑出来。
有些事情说不得,迟一娘刚背了背篓准备出门,就看见那猪跳了出来,正在院中游荡。
一娘把背篓搂在身前,那猪瞧见人过来,赶忙扬起蹄子转身要跑,一娘加快脚步,背篓开口朝下,一把扣在猪头上,奈何脚上一滑,一整个栽到猪身上。
猪受了惊吓,甩头把背篓甩到一旁,一娘紧紧揪住猪儿后的长毛,那猪扯着喉咙嘶叫,四处乱拱,电光火石之间,猪奔向院外。
迟一娘稳稳当当跨坐猪背,耳边风声呼啸,此刻,心底涌上一股过往皆浮云,任凭雨打风吹去的淡然与安定。
等引来路人侧目,淡然的骑猪勇士才有了了几分羞耻。
一路颠簸,她双腿夹紧猪腹,揪住它颈部的长毛,身体前倾,英姿介于骑狼的幽灵公主和骑猪的潘长江之间。
路越来越陡,猪边跑边撅蹄子、抖屁股,想把身上的人抖下去,迟一娘在猪上很是艰难,内脏被抖得不断位移,胃里的待消化物快要蹿到喉边。
为避免人猪俱毁,迟一娘和猪一样放开嗓子嚎了起来:
“救
命
啊”
等猪奔到村口,人猪一行也没见着路上有人,迟一娘不得不尝试紧急制动时,前面隐约有两个人。
她喊到:“救命!救救我。”
猪也跟着嘶吼,声音悲惨异常,响彻村落 ,盖住了迟一娘的求救,不知情的还以为哪家发了疯这会儿要杀年猪。
等瞧见两路人,迟一娘的呼救声还未落下。
一人,眼疾手快将外衫扣到猪头上。
另一人,臂膀有力,将骑猪女从猪背上撸了下来。
猪是眼前无路,终停下脚步。
女子是有惊无险,双手撑腿大口呼气。
没等歇好,迟一娘直起身子,伸出右手,手刚伸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冲着身前两位男子行礼,道:“多谢壮士相救!”
“不必言谢,举手之劳,姑娘受惊了”,说话的是救她下猪身的男子,身量颇高,胡子拉碴,当真是位壮士。
“无以为报,家中有好茶,请恩公一尝”,迟一娘大喘着粗气道。
“有事在身,就不叨扰了”,男子抱拳行了个礼。
一娘也不强求,随意找了东西将猪拴住,把衣服物归原主,此事便是了解了。
被猪拱走一事后,迟一娘竟也腿脚发软了几天。连着几日都不想动,这天太阳正好,她披着麻布短衫,脚上随意登了双草鞋,就进了城。
前些年,她在驼峰山那边买下了大片坡地,茶树长势渐好,但是母本园、苗圃都得再要些人手打理,迟一娘准备就此事和老陈商量一下,坡地是他经手买的,也投了银钱。
在茶楼消磨了半天时光,怕摸黑回家,迟一娘打了招呼便走了。走到书院旁时,她不经意听见前面两位书生在说话,迂腐味臭气熏天。
“今秋盛京城里竟有女子入了官学。”
“听说了,妇道人家哪有进学的道理,东州的孔家可同意?”
“约莫是官家小姐,图个新鲜罢。”
“任她权势滔天,也不过是个妇人,我等寒门子弟岂能被权贵如此羞辱!”
“真真是毁了读书人清誉,让圣人蒙羞啊。”
她隔得不远不近,恰好能听见。那两书生分道扬镳后,还有一人走在到前头,她细细打量那人,才发现是个熟人,是迟宁啊,王氏的好大儿。
迟一娘对迟宁的感情很复杂,她并不把他当弟弟,吃姐姐肉喝姐姐血的,是畜牲才不是亲人。但她仍旧记得多年前,迟宁给她的糖葫芦,她念在糖葫芦的份上,不和他计较,也没太多接触。
她就跟在他身后,放慢了脚步,抱怨这人走得太慢,等到了城外,回想起先前听进耳朵的疯话,越想越生气,借着怒气冲上前,叫住了他。
“迟宁。”
他缓缓转过头,迟一娘很久没有正视过他了,或许是到了青春期,少年开始蓄胡,但又缺乏足够的性激素,胡子稀疏却硬要学夫子留长,嘴上像挂了两条老鼠尾巴,初看恶心,再看更是恶心。
“阿姐”,他不带感情叫了声,回过头、昂起背,继续往前走。
迟一娘走到他身侧,沉默了许久,当气氛尴尬异常时,她说道:“先前你和同窗的话,我听见了。”
“哦。”
“哦?”,迟一娘扯了嘴角轻蔑一笑,继续说道:“王氏供你读书多年,你竟也瞧不起女人了。”
迟一娘驳得他面上过不去,他急忙争辩:“阿姐,你休要胡说,母亲的恩情我自然是铭记于心,但古有牝鸡司晨,而今,妇人能明理识字者少之又少,可见缺乏读书进学之智。”
“迟宁,你能读书是因为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王桂花供的你,我不能读书并非是因为比你差,只因为你是男子而已”,迟一娘也不恼怒。
迟宁却愁眉恼道:“阿姐,你怎能直呼母亲的名字,此乃大不敬。”
迟一娘也不客气:“她是母亲,她更应该是王桂花,你连谈她的名字都不敢,活该她这妇道人家无智无德,一心养了你这么个满口仁义道德,却只知道吃女人血的伪君子。”
说到后面,她不由加重了语气,迟一娘虽痛恨王氏,但王氏何尝不是牺牲品呢。
她甩了袖子离去,也不管迟宁的反应。
迟宁愣在原地,王氏多年所作所为他并非不知情,只是懦弱,再者,王氏对阿姐狠上一分,便对他好上一分,于是理所当然的视而不见了。
等两人先后到了家,迟宁闷闷不乐,王氏瞧出儿子的不悦,读书人的事本不该她这村妇打听,但她还是小心问道:“阿宁,怎么瞧着不开心。”
迟宁叹了口气,望了望屋外,缓缓说到:“娘,阿姐她可恨我?母亲供我读书,她却……”
王氏听罢,当即发怒:“命贱如草的女儿家,也敢跟你比?”
“可娘你也是妇人啊。”
“女人家轻贱,生了你便是我天大的福分,只等你出息,我便也出头了,阿宁”,王氏慈母般拍了拍儿子的手,当爱意褪去,眼里只剩下汹涌的恨意。
入夜,今晚的风太凉。
一双粗糙的手握着一把麻绳,指头的老茧摩挲着麻绳凸起的颗粒。
这人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吱呀”一声,梁上的老鼠吓得猛逃,随后无声藏匿起来。夜已漆黑如墨,月亮却清朗,照得人间干净。
月光投射出人的影子,奇了怪了,这人也不关门,径直就朝床上走去,麻绳一扯绷成直线,套上梦中人颈子。
“王桂花,我说过的话你是忘了吗”,梦中人冷冷道。
王氏连忙使劲收紧麻绳,奈何迟一娘先她一步,将绳子从颈下拿开。王氏使了全身力气,绳子却套了个空,她再要套,迟一娘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
见此路不通,王氏抽了别在后腰的柴刀,朝迟一娘砍去,第一刀被闪开了,再一刀,正中左臂,王氏加大手上了劲儿,将刀往伤口深处挥动。
迟一娘借着这机会,一脚踹中王氏肚子,趁王氏吃痛,把刀抢了过来,一个前移,把刀架到王氏脖子上。
“我想,我说过的话你大抵是忘了。”
迟一娘的血,沾了王氏满脖子,被她磨利的刀刃,正抵着她皮肤,似乎要割穿它。
迟一娘比王氏高了很多,她俯视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妇人,王氏双手合十求她饶恕,她轻轻移动刀柄,镰刀在颈子上划开道直线,王氏和迟一娘的血融到一起,湿了王氏的衣赏。
迟一娘把把刀一挥。
王氏紧闭双眼。
被割断的一缕头发放到了沾血的王氏手上。
“王氏,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迟一娘拿着带血的刀出了家门,血滴了一路,她敲了阿花婶子家的门,叫了声花婶。
等花婶披了衣服,睡眼惺忪地瞧见她,当即惊呼:“王氏纵然是个天杀的,你也不该糊涂啊!”
迟一娘惨淡一笑:“不是我。”
那夜,大柱叔的白酒被平白消耗,好在伤口不算深,只是瞧着吓人,没等天亮,花婶夫妇二人便送了迟一娘进城寻大夫。
临别时,迟一娘拉着花婶的手:“婶婶,之后我怕是不会回去了,若你有事吩咐,便到城西萧巷第二家院子找我便是。”
花婶垂泪:“那王氏真是个歹毒的,苦了你了。”
王氏歹毒,却实打实的精明。她早就打听到,坡上的茶能买个好价钱,不出几年,便能给儿子备置间大宅子,可自家产业却全都握在外人手中,她想起那些掏心剁手的话还是心惊,只好偷偷打听些杀人于无形的方法,还没寻到法子,便听着宁儿受了委屈,这几年来她的憋屈顷刻爆发,才在夜里做了傻事,谁叫一娘那讨债的把她逼急了呢。
那天的月色下,王氏近乎扭曲地大笑狂笑癫笑着。
“走了好走了好哈哈哈哈哈哈哈”,惊得狗也狂吠起来。
--------------------
第6章 寻他
====================
城中近来多了些外地口音的工匠,听说是,圣上要为太后建一座行宫,以表孝道,做天下人的表率。
望湖山水好,故而行宫就建在望湖北边山上,能纵览望湖风景,据说是从西南走水路运了木材,宫殿样式已由工部面圣,圣上下了朱批,等入春便要开工了。
正因为来了些外人,茶楼最近生意更好。
一楼大堂有说书人在讲时下流行的话本子,讲的是姓隆的将军遗孤,如何手韧仇人快意江湖的故事,叫壶茶,上碟南瓜子便能听上一天,说书人说到激动处,唾沫横飞,惹得前排听众赶忙盖紧茶碗儿。
二楼为雅间,风光好不说,也能用些雅致茶点,有兴致的还能临湖赋诗,装饰不俗,颇有雅兴。
楼上楼下相照应,既有市井之乐,又不失雅致,堪称雅俗共赏,太守就曾夸赞:“大雅在于市井、乡野之间也。”
来了两位客人,迟一娘迎上去招呼,一看竟也认识,其中一位是先前救过她的壮士,她怀着好意将人引到风景好些的雅座,也不嘈杂。
刚一落座,年纪大些的男子便开口:“上壶雨前龙井,再来份新鲜鱼脍,其他干果点心随意上些。”
“让您扫兴了客官,本店不供生食,这样,送您一份桂花糕,正应季,和龙井也是相配。”
“折州城哪家酒家茶楼没有鱼脍?叫了你们掌柜的过来。”
男子把扇子“啪”的一声掷到桌上,一娘面上微笑,拳头却捏紧了些。
没等她继续说话,胡子壮士劝道:“周大人,想来我是吃不惯鱼脍的,就随她上些茶点吧,品茶要紧。”
迟一娘借着他的话退了下去,安排伙计给送去上好的明前龙井,到时按雨前结账。眼见店里忙,便自己端了茶点上去。
“谢过周大人,我自小订婚的女子,没等入门便去了,佳人逝去才数月,我怎能受大人好意,对不住她呢!”壮士苦笑道。
迟一娘走上前去,把茶点一一摆放,“两位慢用”。
临走,她又多看了壮士一眼,心想这人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数日后,太守府再订了明前龙井,老陈家中有事,便只有迟一娘去送,门房小厮引她去见管家。出了一道圆月门,便能瞧见折桥边上斜着长了棵鸡爪槭,火红火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