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这道折桥,远远能看见一座六角亭,它以湖石为基底,檐角飞扬,像朵开得灿烂的百合俯垂着。
亭子里传来歌声,听着像陕北的信天游,却见不着人影,迟一娘也纳闷,等走得近些,又听见人语。
“头儿还会唱情歌嘞,是不是想家里的婆姨了。”
“欸,头儿是个没成亲的,王二你莫乱说!”
“头儿,我看你年纪也大了,咋个还没成亲?”
“我十四岁就入了佛门,带发修行,娶媳妇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和尚也有花和尚嘛是不是七哥,嘿嘿。”
一人突然从梁上跳下,把一旁经过的迟一娘吓了一跳,那人却指了梁上的其他人笑道:“快些下来,莫要胡说了。”
此时虽是入秋,但仍旧有些热,男子却不着上衣,袒露皮肤是小麦色,迟一娘侧目多看了一眼,才认出这人不就是壮士吗?
今天的说法倒也新鲜,迟一娘不禁扯了扯嘴角一笑。
身旁小厮见了,解释道:“这是工部派来建造行宫的工匠,府上这处亭子年久失修,应了主人的请,他们过来瞧瞧。”
迟一娘冲小厮颔首,礼貌笑道:“原来如此”。
……
算下来已离家数月,迟一娘心上总是不安,总觉得这王氏没闹出些事儿来,不像她的为人,王氏迟迟不出招,一娘也只得等着,心里还怀着王氏改邪归正、从头做人的期许。
可是,古人云狗改不了吃屎是有道理的。
等刚过完年,快要入春时,迟一娘临近傍晚才回家,没到门口,就见着门口等着的阿花婶子,一娘大跨步跑上前去,喊了声:“花婶!”
花婶也连忙上前,拉住一娘的手,急得跺脚:“王氏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怎就不放过你啊”,“一娘,要不是你叔拦着,我非得拿刀砍死这心毒□□儿黑的!”
一娘拉着花婶,开门进了院子,花婶嘴上骂王氏骂个不停,想来是气急了。
“她又要作甚?”
“作甚?这毒妇要把你嫁给刘家村的财主做小的!他娘的,那狗财主半截身子都入黄土了,比你叔都大,上头还有好几个女人。”
“都能当你爷爷了,呸,狗娘养的,软趴趴老狗一条还想当驴,就该剁了那东西,省得祸害年轻姑娘。”
花婶把手上的帕子是绞了绞,说到气处,差点把帕子都扯烂了。
王氏手上也就这些伎俩了,嫁错人仿佛就是对一个女人最大惩罚。
“是那财主找上她的?”
“是你们迟家那个瞎了眼的族长干的坏事,那财主和他是一伙的,昨天就进了你家院子,今天就传出消息,要你过了十五过门。”
“平日里瞧不出来,这迟二狗人模狗样,也是个肠子流脓滴坏水的烂货!”
阿花婶子说得是怒目圆睁,说话像炮仗一般,迟一娘被不禁一笑,觉得阿花婶子甚是可爱,附和道:“这三人真是蛇鼠一窝,凑到一处烂透了,真该叫王氏嫁了那财主。”
“我的儿啊,你怎还笑得出来?”花婶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见一娘还笑,她急得又是噼里啪啦一串:“王氏不知道从哪儿打听了你在那什么茶楼做工,说是要来捉你!”
“咱得赶紧收了行李跑了,我妹妹在宁城,你去避避?”
又连忙反驳自己:“不行,去年隔壁村有逃婚的,被抓回来是浸了猪笼的”。
“花婶,你也别急,总是有办法的”,迟一娘只有板着脸劝她。
“你说,她怎么就不放过你呢,唉,可怜见的孩子。”
迟一娘拉紧阿婶的手,“婶子,真是谢谢你了”,她想着夜色已晚,便留了花婶在这边过夜,跟她睡一铺。
一娘向来脚寒,盖了再厚的被子也捂不热,花婶无意间碰了她的脚,恼道:“你这孩子,脚怎么这么冰?”
“花婶,我脚寒习惯了,没事儿,你快些睡吧”,花婶也没说话,侧过身子背对迟一娘,把身子弓成虾米形状,伸手把迟一娘的脚拉进自个儿腿弯处。
冰冷的脚像伸进了暖炉里,迟一娘也不客气,伸手搭住婶子的腰,声音有些嗡嗡的,她说:“婶子,你真好。”
听着花婶缓和的呼吸声,迟一娘睁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光明。
女子必须嫁人才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她反复告诫自己,但非要妥协?要如猪狗般被随意配种吗?
她早就有了看似稳妥的法子,但也只能在规则内找一个正常男人,看似自由,实际上也只是规则的献祭品。
世事如此,总不能叫古人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吧,落到现代,也没有再返古的道理。
其实迟一娘早就打听到,之前救她的壮士,是京里来的工匠,几个月来都住在城中官家的驿站里。
迟一娘近几日不再去出远阁,又交代老陈多聘些打手候着,自己每日下午过来驿站等着,来了几次,都没找到他人。
正站得脚麻,准备要走的时候,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过来,等走近了,迟一娘扬着声音叫了声:“恩公!”
一行人都盯着她,仿佛个个都是她恩公。
迟一娘只好走到壮士跟前,红着脸问了句:“公子,能否一旁说话,有要事相告。”
身旁一群汉子都盯着他俩,胆大些的开始吹哨子,有人打趣:“头儿,这娘子莫不是喜欢你!”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迟一娘脸烧得黑红黑红的。
“你们先进去吧!” 壮士边说一边带着迟一娘到一旁说话。
“请问姑娘有何事?”壮士比一娘高了一个头,觉得实在尴尬,她也不敢抬头瞧他。
“公子可记得涌泉村那日,从猪身上救下的女子。”
“细想是有此事,不足挂齿,姑娘不必记在心上。”
迟一娘定了定心神,抬起头看着他说道:“公子可有婚配?”
那人本瞧着眼下女子的头顶,她一下抬头,双眼正对着,他别开眼,十分郑重地说:“我已成婚五载,家里还有两个儿子。”
“……”
迟一娘一时无语,这男人编胡话的功夫着实厉害。
“公子,如若没见错,是您在出远阁您说未婚妻早逝,在太守府上又说是十四遁入空门?”迟一娘笑着看他。
壮士有些不耐,冷着声音:“那又如何?又与你何干,请姑娘自重。”
“公子误会了,我并非心悦公子,此番打扰,只是恳求公子能帮我”,“我自知,这种恳求甚是无理,家母前些日子做主将我许给了五十老汉,我本应一了百了,但想起公子的话,这才大了胆子。”
壮士眉毛紧蹙,一声不发。迟一娘接着说:“既然你不想娶,我不想嫁,何不凑到一起,各取所需,等机会合适和离便是,若公子答应,家中还有些银子,我愿尽数奉上,聊表心意。”
“我并无此等需求,姑娘多想了”,听罢壮士说道。
迟一娘笑着说:“今日是我打扰了,愿公子往后自在随心,这薄礼是我谢公子救命之恩的,请务必收下”,她递上茶包,塞到壮士手上,转身离去。
壮士不明不白接过茶,一眼看见女子手上遍布的茧子,她又皮肤黝黑,想来是个地道村妇。他看着女子背影,突然冒出一个奇怪想法,娶村妇岂不是更能气死他们?
他向前迈步,又怕追不上,朗声道:“姑娘,我答应你罢!”
女子听见转过身,笑得灿烂,也对着他大喊道:“真的!”女子也不过来,只是笑着说:“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待明日,俩人坐在桌前,活像是洽谈业务,迟一娘先是问:“公子贵姓?”
恰好伙计端了茶水上来,“请饮茶”,同时,壮士声音不大,“姓许,名立方”,一娘听见壮士如是说,她心想,要是这人上数学课,估计会被老师经常点名。
“喔,许公子,我姓迟唤作一娘,折州涌泉村人,家中世代务农,我如今靠种茶,做点小生意过活。”
许立方也跟着介绍道:“我祖籍洛阳,如今家在盛京,家中有祖父母需奉养,平日做些木匠伙计。”
“若是成婚,是否先要告知祖父母才合适?”
“无碍,我写了书信告知便是,他们会高兴的”,许立方淡淡一笑,迟一娘也不强求:“那便写了婚书,简单操办,再请公子和我一道去跟族里秉明情况。”
二月十八,也不知道日子吉凶。俩人草草办了婚礼,请了宾客几人。
老陈拉过穿着红色婚服的一娘:“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你哥我商量!这下,招了个外来汉,还得住你的房子怎么像话!”
“老陈,我是心悦他的”,老陈翻了个白眼:“你就骗我吧,你家那点事我都清楚,我早跟你说了,我去求太守做主,何至于此。”
迟一娘还没接上话,老陈便被许立方拉去喝酒,老陈狠狠瞪了一眼拉他的大汉,为了不拂新娘面子,还是跟着去了。
也请了花婶夫妇,花婶还帮她挽了头发,当着她的面哭了许久,明知嫁人是假,但迟一娘见此情景,也不免跟着落泪。
等天色渐晚,众人请辞,新郎新娘收拾一番,便各回各屋,互不打扰。
第二日,迟一娘便领着许立方回村,也不去娘家。径直向族长家去了,路边,三五成群的村民见她带了男人,头发梳成妇人模样,他们互相使眼色,等俩人走远了,才敢乱嚼口舌。
敲了族长家门,半天无人应门,过了许久,才来了个瘸腿老太请他们进去,没等进房,又来了个小丫头传话,让迟一娘在外面跪着,喊他男人进去。
迟一娘笑出了声,这牛鬼蛇神排场倒大,许立方和她对视一眼,也笑了,他推门进去,迟一娘懒得进去,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外面等着。
没过一会儿,迟二狗送了许立方出来,笑脸盈盈对迟一娘说道:“一娘倒是个出息的”。
这话把迟一娘整得莫名其妙,罢了,懒得多想,跟着许立方便走了,从此,她与迟家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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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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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过去,这对陌路夫妻,倒也相处融洽,法子也简单,就是不常见面。
迟一娘每日要么地里,要么茶楼。
许立方每日上工,吃住都在驿站,说是方便,偶尔来迟一娘家象征性小住一晚。
总之,还不熟。
一日,正值迟一娘给自己放周末,她正在家中照着词典学字,这儿的字倒是和繁体很像,她上手也快。
正学得起劲,有人敲得门砰砰直响,叫嚷:“嫂子,开开门!”
迟一娘怕是有事,连门跑去开门,是许立方身边的兄弟,她见过,这会儿脸上冒着豆大的汗水,急道:“嫂子,我家头儿可回家了?”
“他几日没回来了,怎的?”
“他昨日说是去了赵村,昨夜就没回,我们一合计肯定是回家了,今日没瞧见上工,这才跑来找他。”
“赵村?我今天听说是有处山垮了”。
迟一娘回想起今日早市上路人的谈资,也有些担心许立方的安危,工地上还有活计,便劝他兄弟说:“七哥你莫急,我去找他,你先行回去就是,有了消息我再给你捎信。”
劝走了人,迟一娘又去寻了位郎中,备好应急物品后,租车前往赵村。
路上泥泞,车走得极慢,陷进淤泥时,迟一娘也得下来帮着推车。
到了赵村,便挨家挨户询问有没有一络腮胡男子,打听了才知道,那天山垮下来,那男子为救人,伤了一双手,正在所救之人家中。
迟一娘被人领着去了,被救的是一七八岁的小孩,道明来意,她娘愣是要给迟一娘下跪,迟一娘赶紧拦住,让人带她去瞧许立方。
男子躺在床上,正睡着,迟一娘上去摸了他额头,烫得很,赶忙请了郎中来看。
郎中掀开被子,上下检查了一番,男子手上用布抱着,沁出了血,郎中拆开布查看伤情,只见血肉糊成一片。郎中转头跟她说话,她忙上前拉好被子。
“夫人,你家官人手上虽然可怖,但未动及筋骨,将养数日便可痊愈,只是怕是昨天淋了雨,染上了风寒,需我开些药吃,伤口我得再加处理。”
听了郎中的话,迟一娘决定将许立方运回家中照顾,等清理了伤口,在主人家的帮助下将人抬上马车。
因为借了他家的棉絮,迟一娘硬是要给钱,那主人家忙着要下跪,这才作罢,临走,才将碎银塞进小孩儿手里。
或许是下午阳光甚好,路也没那么稀了,回去快了许多。
医生开了方子,又给了药,等药熬好,夜已经深了,她呼呼吹了药的热气,用汤勺灌进男人嘴里,见他紧闭着嘴不吃药,一娘便使力掐了他脸,撬开牙关,手被胡子刺得手生疼,好在药终于灌进去了。
许立方被掐得睁开眼,看了一眼,又睡过去了。
迟一娘搬来塌子,在一旁歇着,怕病人出事。
第二日一早,又去熬了白粥,药也上了火炉。做完这些,想起还没跟人兄弟交待,又请了人去传信儿。
等到了中午,人看着要醒了,迟一娘温了粥和药拿进来,许立方坐在床上,正发呆,头发乱成一团,像外婆家那边桥下住的癫子,迟一娘不禁回想往事。
因为男人手上有伤,迟一娘不得不给他喂粥,那人喝了一口,委屈道:“迟姑娘,我想漱口。”
迟一娘噗嗤一笑,要是她几日不漱口,估计也难受,赶忙拿了杯子清水过来,让他简单清清口。
等再喂粥时,她皱着眉头:“你这胡子,可真是碍事,像张飞一样”,许立方呆呆的,居然有几分诡异的可爱,他问:“你不喜欢?”
迟一娘确实不喜,但关她屁事,准备说还好,没等发表重要见解,许立方又问:“张飞是谁?”
“额,是我们村一位胡子四飞的大哥,和你有几分像。”
“喔,这样。”
相顾无言,饭后,迟一娘拿了枕头靠在男人背后,不再多管,端了碟瓜子,沏了壶茶,拿了本时下流行的侠义小说《残阳如血》来看,艰难读到第二页,便有几个字不认得了。
“你会认字吗?”
“会一些,也不多”
“这个字是什么,你看看?”
“瓜字”
“这个呢”
“林字”
“这个?”
“无字”
“这个呢?”迟一娘有些心虚,但还是虚心求教。
“夫字”
“额,那这个?”她将手指指向书第三页第二排。
“要不,咱还是算了?”许立方实在无奈,又怕伤了迟一娘的心,接着道:“这故事我早知道,还是我讲给你听吧。”
“话说在塞北,一天残阳如血,一猎户家降生了一对双生子,猎户是个不识字的,听着外面有读书人说,今儿这天色是残阳如血啊,他寻思,这天美得,又是出自书生之口,便给儿女取了名字,一个叫谢残阳,一个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