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响,听着像是徐立方推着门进来了,迟一娘从炕上一跳,推了草帘子,对来人道:“快,我有好东西送你!”
徐立方将信将疑,把刚往上拉的褂子放了下来,走近迟一娘。
“你把手伸出来。”
徐立方倒也配合,缓缓将手伸了出来,迟一娘捞了帕子放到他手上,“无聊时缝了条帕子就送你了,大恩不言谢”,徐立方看着迟一娘似笑非笑的样子,抖开帕子一看,当即笑出了声。
“娘子可真是好手艺。”
“哼”,迟一娘把头一甩就进了屋,门上的帘子荡了起来,徐立方一把拉住帘子,跟着进去了。
等凑到吴氏跟前,他才抱怨了句:“奶,下次莫让她缝了,她费手,我眼睛也跟着遭罪。”
迟一娘一听,连忙去抢帕子,“早知就不送你了”,徐立方一个后退,避开黑虎掏心,连忙把手帕塞进腰带里,“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迟一娘不悦,转头向奶奶抱怨,吴氏一把护住她,冲着孙儿笑道:“你莫打趣你媳妇了,再欺负她,仔细你小子的皮。”
徐立方也笑:“我逗她玩儿呢。”
像小鸡崽子被奶奶护在身边的迟一娘,忽然想起,她是乙一时,爷爷也是这么护着她的。
那是一年冬天,正小学六年级,她怀揣着当飞行员的梦想,每日一放学便和同学一起去公园旋单杠,天冷,甩得鼻涕眼泪横飞。
日子一久便被家里人发现,爸爸拿了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她,爷爷也是护着她,跟儿子讲理:“一一想当飞行员报效祖国,我们要鼓励她,你这个年纪还在粪堆里打滚,我都没嫌你,一一的志向可比你强。”
她缩在爷爷身后,冲着爸爸咧嘴笑。
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迟一娘笑着,眼里竟起了雾,趁人不注意时她赶紧抹了一把。
“哎呀,今儿下个棋,老李头硬是要分我的茶,那老小子真是没出息。”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没有一丝一毫衰败之气,这爷孙俩都是会骗人的,迟一娘想。
徐老汉拉开帘子,瞅到迟一娘继续说:“我说是我乖乖孙媳妇送嘞,他偏要说是我怂货儿子送的。哪有这种道理。”
“爷爷喜欢,便多拿些喝,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迟一娘此行倒是多带了些茶叶,老人若是喜欢,再金贵的东西也算不得什么。
日子虽有些无聊,但胜在有家人相处,气氛和乐融融,显得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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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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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无聊,便有事情找上门来。
第二日,徐府那边递了帖子过来,说是嘉河郡主下的,别的也没多说。
迟一娘只好接了帖子,等到徐立方回来,才知道竟是长乐公主吴孋邀他们七夕夜去府上赴宴。
长乐公主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位公主,为皇后所出,自小娇惯,去年招了驸马,如今在康宁坊开了府。
公主有邀,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徐立方与京中一众勋贵子弟并无半点交集,更别提公主,想来其中必有什么缘故,听闻公主向来跋扈,心中不免悬着块石头。
等到七夕这天,俩人一早收拾妥当,平民夫妻的打扮虽无华贵衣饰,但也干净整洁,迟一娘还多戴了一支银钗。
天还没黑,徐府派了车过来接,两人坐进去,稍显拥挤,一路摇晃到了公主府,此时天色已灰麻。
俩人正要入府,突然听见一阵清脆铃声,一架颇有派头的马车刹住了脚,迎客的小厮连忙端了车凳上去。
先下来的是婢女,她缓缓扶下一打扮十分晃眼的贵族女子,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嘉河郡主。迟一娘也形容不出对方所穿衣物,是娟是丝一概看不出来,只知道是件豆绿色的厚衣服,夏天该是热的。
等郡主迈着小步子走到跟前,迟一娘脸已笑僵,腿也麻了,郡主先声夺人:“前些日子,我跟阿孋讲了弟妹这奇人,她也好奇得紧,想着七夕夜要到了,便借我邀了你二人,只是不巧立宜被召进宫了,可怜你们兄弟许久未见了。”
徐立方冷笑:“呵呵,劳郡主挂记。”
见一娘头上只是插了银钗,嘉河眉头一皱,随意拔了头上嵌珍珠宝石桃蝠纹金簪,插到迟一娘发间,一边叮嘱:“立方大小也是个官儿,你莫要给徐家丢了颜面。”
“是,郡主”,也不听答复,嘉河垂眼瞥了眼俩人转头便走,夫妇俩只好跟在其后。
此时,夜黑得更深,走廊点了各式宫灯,瞧着有几分喜气。公主府中奴仆众多,见了嘉河郡主一行皆屈膝行礼,弄得迟一娘好不自在。
好不容易到了行宴的大厅,又得候着郡主与其他宾客寒暄,华袍相衬,徐立方二人显得格格不入,势力些的宾客正捂嘴讥笑二人,弄得同行的嘉河郡主也脸上无光。
夫妇二人却无谓,相视一笑,迟一娘向来是不喜欢参加这些活动的,从前家里人也是避之不及。
众人簇拥之下,一女子来到会客厅,声势浩大,在场人无不屈膝行礼,女子身侧的女官声音洪亮,道了声:“免。”
“谢公主殿下”,男女声混作一团。
迟一娘抬首,朝人群方向望去,只瞧见人群中一道鹅黄色人影。
想必那就是公主吧。
而后众人散开,被奴仆引到各自席位,嘉河郡主居左上座,徐立方、迟一娘自然是被排在了末位。
席上,宾客尽欢,公主与郡主摇着扇子私语,片刻,有婢女来到迟一娘身侧,邀她上去,说是公主要瞧瞧她。
迟一娘哪敢不从,只得在宾客注目下垂首走上前去,“公主安”,她福了福身子行礼,能看见眼前人散开的裙边,绣了一圈带绿叶的桃子,颜色喜人。
“免礼,快上来我瞧瞧”,迟一娘抬头,终于看见公主的模样,原来是个极瘦的清秀姑娘,五官被满头珠翠压得寡淡了,声音听着倒也和善。
迟一娘走上前去,公主一把拉住迟一娘的手,脸上一派天真:“阿青说你手指跟萝卜似的,我今儿瞧着,不像萝卜倒更像树皮”,公主一番言论,惹得周遭一众人轻笑。
“阿孋你莫要取笑了,给我留些面子吧”,嘉河郡主捏着手帕捂着嘴笑道。
“你这钗子倒是好看。”
众人将目光聚集到迟一娘戴的钗子上,镶嵌了粉的绿的蓝的宝石,边上又点缀了两排小米珠,娇俏可人,只是这村妇带着太过滑稽,像进了府才偷的。
“赶明儿我也送你一把”,嘉河郡主冒出来接话。
迟一娘也不说话,小孩儿的把戏她也懒得搭理。旁人见她垂下了头,以为她是羞愧,实则她是怕脸上的表情不如贵人意罢了。
或许是瞧得久了,公主也觉得无趣,遣婢女从桌上端了壶茶水,婢女打发道:“公主有赏,折州进贡龙井一壶。”
迟一娘颔首浅笑:“谢公主。”
有了这出前戏,宴席倒是精彩了几分。
等迟一娘落座,徐立方一脸愧疚看着她:“对不起,入京这遭是我不该”,一娘挑了挑眉,十分淡然,说道:“无妨。”
奏乐声响起,一群舞女从门外鱼贯而出,穿得轻飘飘的。
一旁服侍的婢女接连递上各类吃食、酒水,迟一娘动了动筷子,假意夹了几著,无意吃喝,贵人此等赏赐,她自然是无福消受。
她冷着脸,审视着周围一干宾客,他们无不笑脸盈盈、举杯对饮,婢女小厮绷着身子侍奉左右,脸上看不出半分表情。
而中间的舞女尽显婀娜身姿,迟一娘既不懂舞、也不懂乐,自然听不出曲子是四方乐中的西戎乐,如今,西边蛮夷之地皆向大齐俯首称臣,宫中西戎乐舞最为时兴。
舞女们的故乡西戎只是一片死地了。
以她多年观看春晚的经验,迟一娘只觉得这舞颇有异域风情,舞者身段婀娜,舞姿却矫健有力。远远看去,领舞还旋了许久的圈,飘带也跟着飞成了圆。
舞罢,迟一娘对此进行了高度的艺术评价——跳得好。
舞女们伏着身子退下,生怕惊扰贵人。
本以为就要散场,哪知道两个壮汉搬上来个物件,是箭靶子,随后一小厮又搬来张圆凳子,立在靶子前。
这是长乐公主爱玩的把戏,拿箭投中箭靶上的红圈即为中,说来虽容易,但箭靶在人力下旋转,投箭者想要射中靶上移动的红圈也难了许多。
不多时,一小孩被领着走进大厅,他颈上套了项圈,连着铁链把在一汉子手中,小孩熟练地跳上圆凳,那圆凳半径最多15厘米,成年人难以在上面站住脚。这又是什么把戏?
这会儿迟一娘才看清了那小孩儿,原来是个手短脚短身高不到1米的侏儒,瞧着年岁不大,故意摆着滑稽动作和弱智表情,惹得哄堂大笑。
迟一娘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他一会儿是金鸡独立,一会儿是倒立劈叉,跟耍猴似的,这是成州进贡的侏儒,专供贵人戏耍。
等看得腻了,长乐公主被侍女小心搀扶着走上前去,摇把子的也是个有眼力见的,箭靶旋转起来,公主取了婢女递上来的箭,瞄准,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羽箭就朝着箭靶飞去了。
那侏儒瞬间被吓得脸色发白,愣在原地,好在箭只是擦过他的头顶。
等侏儒反应过来,连忙对着公主作揖,跪在凳上,牵着铁链的大汉使力将他拽了起来,那侏儒五官挤作一团,脸上搽的脂粉混着眼泪流了满脸,甚是可笑。
这小玩意儿竟也是怕死的。
公主对一旁女官轻声叮嘱,随后,女官传话:“射中红圈者,公主有赏。”
先前在一旁围观的嘉河郡主也凑上去玩儿,一时,把子前围了不少人。
层层叠叠一圈,迟一娘只能在坐上听见前方传来声响,哄笑或是惊呼,每一声都是对迟一娘的凌迟。
她拧紧了帕子,转头对徐立方说:“他们是在杀人”,徐立方锁紧眉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嚯”,围观的众人皆深吸了口气。
陈将军家二子,天生神力,一把竟将箭射进那侏儒肚子里,这会儿只等小厮去查看。
“中!”
一阵欢腾。
长乐公主却跟那陈二郎抱怨:“你这莽夫,这下可没得玩了”,陈二郎赶忙赔罪:“家中有一乐工,是得了圣上夸奖的,若是公主喜欢,赶明儿就送来。”
公主娇憨,哼了声,细着声音道:“罢了,赏”,传声筒跟着道:“赏!”
贵人嬉笑间,那侏儒尸首已被抬了下去。
“叮”
“叮”
“叮”
……
他颈圈上的铃铛响个不停,淹没在人声中,迟一娘却听得真切。
席上见了红,公主也不再好留客,众人便散了。徐立方、迟一娘混在人群中,也不说话,沉默着离开了。
长乐长乐,到底是谁的长乐?不是我,也不是那丧命的侏儒。
迟一娘掀开帘子,瞧见街上挂了许多灯,烛火摇曳,虽然不算明亮,但路人脸上也照得清楚,他们瞧着都是在笑。
长乐该是天下人的长乐。
迟一娘放了帘子,眼神坚定,她说:“你相信吗?人人生而平等的一天终会到来!”
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也不知道是一种美好期盼,还是一种断言。
迟一娘声音不大,徐立方听得真切,他侧头看向身边女子,久久无言,但心中却有些澎湃,沉思片刻后他道:“共期盼之。”
跨越阶级的两人,此时生出同志间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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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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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见迟一娘实在太闲,一日,徐立方带了迟一娘到郊外一处农庄。
进了一处院子,招来管事的,徐立方客气道:“李管事,这是我家娘子,想到庄上逛逛,若是她想做什么,劳您关照,也算多个帮手。”
迟一娘心中一喜,最近闲得她是浑身不自在,公主府那日后,她也想着能不能多做些事。
穿越最大的优势无非是以现代的眼光,过古代的日子,虽然带来现代科技以她的力量自然无法实现,那为什么不将古代的农业数据传递给未来人研究呢?也能将各地先进经验和自己的技术传递出去,造福一方百姓。
她是存了著书立作的心思,正琢磨着如何能跳出当下束缚,巧的是机会竟然送上门来。
“这是徐家的田庄?”徐立方与家中素来不和,此番却用起来家里的资源。
“放心,我已经跟母亲打过招呼了。”
迟一娘确实放心了许多,当即跟着李管事逛起了庄子,眼前连成片的土地是徐家私产,因是在皇城跟下,地也不多,不过五十余亩,比不上其他大地主。
地里现种着粟米,也就是小米,等再过一月便能收了,等地深耕后,又能种上麦子。
这边徐迟二人刚到了庄子,那边徐家裘氏就得了消息。
一老婆子跪在地上,言辞切切:“夫人,二少爷带着女子,说是他的婆姨,进了庄子二话不说,找了管事竟要看账本子,奴吓得不行,赶忙跑过来报信儿,可是连滴水都没喝!”
蹲在田里的迟一娘打了个喷嚏,一阵恶寒,纳闷谁在说她坏话。
裘氏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翘着手用茶盖刮了刮浮茶,轻声道:“赏。”
老妇得了包铜板,牙花都笑出来了,止不住地给裘氏磕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侍奉在一旁的牛嬷嬷,惯是有眼力劲儿的,连推带嚷把那老婆子叉了出去,手上还沾上了那村妇身上的灰,嫌弃地拍了拍手。
“夫人,这迟氏竟是个不讲规矩的。”
“乡野之间,何来规矩可言”,裘氏勾唇笑道,略带不屑。
“夫人出身高门,那村妇自然无法与您比较。只是那村妇也无法无天了些,怕是没将您放进眼里”,这牛嬷嬷向来是个爱生事端的,年纪大了,总爱瞧些热闹。
裘氏听了也不做声。
正巧,这会儿嘉河郡主过来请安,刚落座,婢女就给添了茶水。
那牛嬷嬷欲言又止,又怕在夫人面前多了舌头,郡主生在王公贵族,察言观色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瞧婆母一脸心事,不禁发问:“母亲,心中有事儿?不妨跟媳妇儿讲讲,也好有个主意。”
裘氏不动声色瞧了瞧身边的牛嬷嬷,那牛嬷嬷得着了信儿,赶忙道:“郡主,不知当讲不当讲,夫人向来是个大度的,不爱计较,今儿又是被人欺负了去,老婆子只好斗胆讲出来。”
郡主轻飘飘说了句:“嗯,说吧。”
牛嬷嬷俯身凑到郡主身边,低声道:“今儿庄上来人报信,说是那迟……二少夫人竟然到了庄上,这还不算,还拿了账本瞧,也没跟这边报个信儿,怕是没将徐府太夫人老爷少爷奶奶们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