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风沉默片刻,嗤笑一声:“正妻?沈府是多缺银两,正妻身上连件正经首饰都没有。”
他悠悠登上了马车,一面道:“待我把那美人从他手里夺过来,再瞧瞧他待人家有多珍重。”
李尚书无奈地也上了马车,试着又劝道:“你若是想近那姑娘的身,不如应下今日朝会说的差使。”
“沈潜要下江南,哪舍得把许娘子留下。你跟着一道去,路上说不定能英雄救美,截获芳心。”
他也是随口一说,没有叫李乘风听进耳朵的期待。
哪知李乘风撩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倒也有理。”
他一手支在脑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许娘子?她叫?”
李尚书喝了口茶水,有些诧异自家侄儿的上心程度,但仍答道:“许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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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池心小亭。
小小亭台,中间一只小方桌。此刻桌边放了四张小凳。
许明月坐其中一张,她左侧一张,坐的是沈潜。
正对一张,右侧一张,分别是两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这局面的开端,是昨天晚膳时,她同沈潜提了一句书肆供稿的事。
“京中文士众多,我花些心思访过去,得要些时日,近几日晚膳就不要等我了。”
沈潜当时搁了筷子,思索一阵,对她笑道:“娘子不必如此费心,我这里有两个人选。”
许明月看向面前两个战战兢兢的少年。
哪知道他说的人选,会是国子监的监生。
气氛凝滞,两个少年眼神不住地朝沈潜处瞟,似乎等他开口下令才敢动作。
许明月心中好笑,然而抬眼看向沈潜,他一袭墨蓝色圆领袍,端坐桌前,神色淡淡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唬人。
沈潜似乎察觉她视线,侧过头来瞧她,一时间春水乍融般,眉眼弯了起来。
许明月看了也好笑,侧过去低声道:“你把人请来,又不主持场面,方才还板着脸,人家都要被你吓跑了。”
沈潜垂眸听她说完,唇角笑意不消,也低声答:“家里是娘子管账,也便是娘子做主,没有娘子示意,我哪敢开口说第一句话?”
一旁两个少年听得分明,又不敢表现出听见的样子,暗戳戳看彼此瞪大的眼睛,又暗戳戳朝许明月投去敬畏的视线。
能叫沈潜惧内,这位娘子好生厉害。
沈潜轻咳了一声,在自家娘子微恼的视线里开口:“两位世侄,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
两个少年听了,都笑着应了一声,心中暗自惊讶沈潜今日怎么这样礼遇他们,面上仍不敢放下端着的姿态。
沈潜也懒得看他们,侧身又看向许明月,仔细介绍道:“这两个就是我先前同娘子说过的,白衣的解梦生,是户部侍郎之子;蓝衣的何景明,是吏部侍郎之子。”
两个少年都懂看人眼色,立刻起身。
“见过婶婶,世侄解梦生。”
“世侄何景明。”
许明月也起身,看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约莫不比沈潜小几岁的少年,有些不适应地应道:“两位……世侄,快请坐下。”
一行人落座,婢女渐渐端上菜来。
沈潜在场,解梦生二人都放不开手脚,也不敢随意作答,许明月问一句,便答一句。
一顿午膳完毕,许明月只知道了二人在国子监中成绩中游,但平日极好听书瞧话本,文笔可算数一数二。
许明月虽然只是想寻两个供稿的书生,却不想与供稿人之间处成尴尬生硬的生意关系,毕竟日后催稿改稿,以及谈润笔费时,都是得靠交情说话的。
于是午膳毕,她便将沈潜拉到一边,委婉赶人:“明昭过午是要会见户部几位大人?”
沈潜悠悠看她:“若娘子要我作陪,会面倒也可以推迟。”
许明月继续委婉:“我这样小的事,不好耽误明昭,还是朝务为重。”
沈潜含笑道:“嗯……在我心中,天下没有什么事比娘子更重要。”
许明月无奈,沉默片刻,蹙眉:“明昭。”
沈潜轻叹一声:“好了,娘子有要事要忙,我也去忙朝务。娘子若是谈得晚了,差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在书房用晚膳便是。”
许明月瞧见他垂下的眉眼,心中软了软,道:“哪能这样,我尽快将事情谈完,不留他们用晚膳。”
沈潜用完一招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又握了一握自家娘子软如豆腐的手心,终于心满意足,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留在亭中,装作望远,实则竖着耳朵听完墙角的解梦生二人:“……”
许明月回到亭中,忽然对上了解梦生、何景明发亮的眼神,脚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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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李尚书腹中空空,只想早些回家用晚膳。
可……
他看一眼座上几位冷汗直流的同僚,又看一眼盛怒之中的沈潜,心想,还是得饿着。
只盼能回府睡上一觉吧,明日还有大朝会啊。
他心中叹了又叹,再次朝门外的霞光看了一眼。
就开了这一眼的小差,被沈潜给瞧见了。
沈潜顺着他的眼神,也瞧了一眼外头的霞光。
李尚书:“……”沈首辅,你听我解释。
不待他解释,沈潜将手中书册“啪”地掷在桌上。
“今日就到这里,几位大人,早些回家用膳吧。”
那眼神,分明说的是“早些滚蛋,一群吃干饭的废物”。
一众户部官员一时都不敢动弹,李尚书等了几息,就要先起身请罪,表达自己愿意在沈府加班到半夜的决心。
哪知他手刚扶上桌沿,将要起身之际,沈潜已经疾步如飞,从他身旁走出去书房了。
几个户部官员面面相觑,最后望向李尚书:“大人,我们还要留在此处么?”
李尚书轻咳一声。继而李尚书的肚子也轻咳了一声。
“……都回家吧。”
瑟瑟晚风中,李尚书心比风更凉。
又是叫上级抓了溜号,又是叫同僚看了笑话。
“唉。”他走至沈府大门口,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忽然听得一声:“二叔,叹什么呢?”
李尚书抬眼一看,竟然是自家混不吝的亲侄儿。
方才的萧瑟似乎都是为了此刻的温暖做铺垫,他眼眶发热,故作冷淡道:“你不是最瞧不惯沈潜?怎么还来这接二叔?”
李乘风手中随意地抛掷着两枚铜板,看也没看他:“哦,不是来接你。我找解梦生,他给我留了口信,说沈家的婶婶请他用午膳。”
说着绕过他去:“瞧你这表情就是叫沈潜呲儿了,我不触你霉头。”
“瞧我把沈潜的宝贝抢过来,给你出口恶气。”
李尚书:“……”
李尚书面无表情上了马车,撩开车帘,瞧见了车旁的黑色骏马。
户部侍郎这时正巧路过车旁。
李尚书叫住他:“解大人,解大人留步。”
户部侍郎朝他一拱手:“李大人。”
李尚书开门见山:“听闻大公子文武双全,骑术绝佳,宝马配英雄,这匹玄戈,就当我赠予世侄……大公子几时生辰?”
户部侍郎愣愣答道:“啊?还有七月有余。”
“哦,那便当作我赠予世侄七月后生辰的贺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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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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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午膳后沈潜离开,解梦生二人便仿佛卸下了一身重甲,总算敞开心扉,自如起来。
心扉敞开之后,话匣子也打开了。
三人谈天说地,从平生抱负聊到城东有家奇绝无比的馄饨摊子,直到候在亭外的婢女恭敬地喊了一声“主子”。
相谈甚欢的三人才一齐朝亭外看去,看见了面无表情缓缓走来的沈潜。
许明月恍然发觉,此时天色已暮。
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沈潜,想起中午答应的,不留解、何二人用晚膳,一时有些心虚。
偏生解梦生二人正聊到兴头上,又道:“聊得太远,婶婶还没同我们说想要什么样的稿子。”
许明月也念着这事,她本想循序渐进,慢慢谈到这事上来,哪知道会与解梦生二人聊得这么投机,一下午的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沈潜这时正在她身旁坐下。
许明月小心看向他,试探:“明昭……”
沈潜对她笑了笑,继而扫了一眼解梦生二人。
两人都是人精,脊背一阵发凉,立刻就道:“天色不早,来日还有机会,我们……”
说到一半,却听沈潜道:“就留在府里用晚膳吧,国子监也不是日日有假放。”
两人于是又战战兢兢地坐下。
气氛一时又僵下来。
好在方才一下午的畅谈,许明月已经对解梦生二人有了些了解。见二人尴尬,只轻巧地将话题引到二人都感兴趣的话本刻印上来。
又聊了一阵,僵持的气氛化开,三人面上又带起笑来。以茶代酒,推杯换盏,颇有些知己相逢的意思。
沈潜便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自他与许明月见面以来,许明月还不曾露出这样开心的笑颜。
这时正有小厮前来,附在他耳边报有人来访。
他顺势便离了小亭。
许明月只来得及瞧见他离开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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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风进了沈府,问过解梦生的所在,便直直往小亭去。
遥遥能看见一片池水的时候,他在小径上被沈潜拦住了。
李乘风扯着昨日被敬一打伤的嘴角,笑了一声:“沈世叔。”
沈潜神色冷淡:“世侄。”
“听闻婶婶摆宴,请了解梦生这小子。”李乘风边说着,就要往小亭走,“我今天是来找他的,就不和世叔多客套了。”
沈潜只一颔首,敬一便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剑柄一抬,拦住了李乘风。
沈潜道:“若是寻解梦生,就到正院等着。”
李乘风嘴边扬起笑意:“是找解梦生,但我也想见见婶婶。毕竟除了朝廷那几两白银,能叫你这么宝贝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
“再者说,婶婶那样好看的一张小脸,我逛遍了几地的花楼,没有一个比得上的。唔,有些念念不忘了。”
随着这几句话听下来,沈潜眸色也渐渐暗下来。
片刻,他淡淡道:“敬一,取了他的舌头。”
敬一闻言,便朝李乘风袭去。得了主子授意,此次出手比前日更狠,直袭面门。
李乘风抬手挡住,朝后躲去。
敬一就要再次向他攻去时,忽然听他笑道:“世叔这样不客气的样子,婶婶可曾见过?”
脚步声便在此时渐近,沈潜又唤了一声:“敬一。”
敬一便如来时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乘风轻啧一声:“这身手,难怪世叔树敌众多,却还能活到今日。”
许明月领着解梦生二人走来时,就听得了李乘风这么一句。
她微微蹙眉,想起自己昨日见过这少年,当时还只觉他少年意气,今日却觉得他言语鲁莽。
她快步走到沈潜身旁,迎上对方冷意未褪的视线,愣了愣,但仍轻声唤道:“明昭。”
沈潜垂了垂眼,再抬眼时已敛去眼中神色,语气柔和问她:“娘子怎么出来了?”
许明月道:“事情聊完了,便出来寻你一道用晚膳。”
她侧了侧身,看向解梦生二人:“也顺道送一送梦生与景明。”
李乘风轻浮的声音便在这时插进来:“梦生,景明。婶婶已经同你们这么熟络了?”
解梦生与何景明闻言,狠狠朝他递眼色,可李乘风似乎一个眼色也没接住。
他继续道:“两个也是熟络,三个也是熟络,不如再多我一个。”
“美人婶婶,世侄李乘风,昨天夜里多有冒犯,还请婶婶恕罪。”
分明是傍晚的事,他偏说是夜里。叫婶婶就叫婶婶,前头还要加个美人。
解梦生与何景明都叫他吓得直冒冷汗,恨不能即刻与此人撇清关系。
沈潜的眼神也快凝出冰来。
李乘风却丝毫不觉般,还朝许明月放肆地扬了个笑。
许明月昨日被他调笑,其实倒没放心上,毕竟她虚长人家几岁,总不好与小小少年较真。
但今日才见了他对沈潜出言不逊,又被他调笑,她心中便有几分不悦了。
常日同文人骚客往来,她也不是没应付过风流浪子。
瞧见李乘风珠袍锦带,一身骚包的打扮,又是一脸自知自己有几分好样貌,可以仗此戏弄人的神情。
她轻笑一声:“不必多礼,昨日的事,你哪里有错?”
李乘风眉头一挑,心中自得才涌上来,就听她继续道:“不过是唤了我几句‘小美人’罢了。人缺什么,便在乎什么,眼里也只瞧得见什么。”
她神色淡淡,仿佛全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话:“我有一副好相貌,世侄却没有。我可怜世侄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
“嗤——”沈潜先笑了出来。
随后解梦生与何景明,也纷纷轻咳起来,掩饰憋不住的笑意。
李乘风摸了摸自己的眉眼,眼中兴味更深。
“本少爷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没有一副好相貌。”
他想了想,将手放下,不在意道:“罢了,就是貌若无盐又怎样,我有一副好心肠,婶婶与我熟络了就知道了。”
他说着,意味颇深地朝沈潜看了一眼:“与某些人不同,面上装君子,背地里心肝都是黑的。”
许明月也看向沈潜,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却笑,去牵他的手。
“我这人挑剔,喜欢与德行兼备,才貌双全的人往来。”她道,“世侄什么时候能赶上明昭,再来与我‘熟络’吧。”
“明昭。”李乘风念了几遍,笑出声来,“哈,婶婶真是有趣。这名字拿去朝中,叫百官一个个猜过去,恐怕没一个能猜出,这说的是世叔。”
沈潜神色彻底冷下来。
但许明月安抚地握了握他掌心,正如从前许多次他安抚许明月时做的那样。
她站在他身前,仿佛要为他挡住李乘风的恶语。
“若是如此,我倒更觉得,这名字只有明昭当得起。”
她这样说,没有丝毫犹豫。
李乘风一时都被她的笃定噎住,解梦生等人更是露出惊愕神情。
怪事,沈潜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奸,只有遗臭万年的份,这样的事,难道许明月不知道吗?若是知道,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
李乘风反应过来,挑了挑眉,还想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