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潜就在这时开口:“世侄,点到即止。再说下去,耽误了我与你婶婶用晚膳,我只好去李尚书府上讨些下酒菜了。”
李乘风神色微冷,朝许明月又笑了笑:“婶婶,你不是才嫁给他么?过些时日再说这话吧。”
他说完,喊了解梦生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解梦生二人朝沈潜告过罪,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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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风挑衅一番,似乎并未影响到沈潜。许明月几次试探地看他脸色,他都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回来。
“我没事,娘子放心。”
但直到仆人撤下两张小凳,又布好菜,她还是没放下心。
斟酌好半晌,试探道:“李乘风,是李尚书家的公子?”
沈潜正为她添菜,闻言点头:“也算。他父亲定北将军,与李尚书是同胞兄弟。”
许明月愣了愣:“这样说来,我方才那样挑衅他,岂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
沈潜笑吟吟看她:“不会。娘子方才,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许明月心中发软,道:“他说的话,你都不要听。”
沈潜静了片刻,没有说话。
这话,其实是他想对许明月说的。
世人怎么说他,他知道得清楚。从前不在意,是觉得自己大差不离也就是那么一个烂人,那些话或许夸张,但倒也没脱离了他本性。
可等到那些话传到许明月耳朵里,他忽然又在意起来。
他怕她知道了真相,发现他与她想象中不是一个模样,会吓得逃开。
他的局还没有布好,她此时要逃,他拦不住。
好半晌,他才低声问道:“娘子听了,怎么想?”
许明月半点没犹豫:“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当不得真的话。”
她似乎还怕沈潜受伤,又伸手覆在他手背:“他那样妄言,是没有看见你日日起早贪黑地处理朝务,冬至节休沐还在操心南直隶的粮食。”
“可我看得分明啊。明昭,不要紧,我信你。”
她说着,眉眼弯弯,露了个安抚的笑。
这笑很天真。沈潜看了一会儿,克制地敛下了眸子。
其实自昨日遇见李乘风起,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四年前他将登首辅之位时,北疆在打一场苦仗。
连年战事,国库亏空。北疆又不断传来粮草不足的消息。几位阁臣都生了停战的心思,朝中也是主和派居多。
彼时若停战,则几年苦战都要功亏一篑。但他若想顺利登上首辅之位,就要拉拢尽可能多的朝臣。
于是那场战事,最终以和亲作结。
那实在是场虎头蛇尾的战事。
数以万计的百姓被征召迎战,无数的将士为它葬身疆场,然而最后,它结束在他与诸位阁臣赏梅煮茶的初春里。
李乘风的兄长牺牲在那场战役,举国无数百姓的亲朋牺牲在那场战役。
沈潜想到这里,又看向许明月温柔而天真的笑。
这一件事,并着许多其他的事,都是不能叫她知道的。
他要把它们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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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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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昭,不要紧,我信你。”
说完这话,许明月便见沈潜的手指颤了颤。
他许久没有回应,只是沉默。
许明月的心随着这沉默,一阵一阵的发软,最后软成一片酸涩。
她心疼沈潜,不止一点半点。
世上女子爱人,总带些想要“救人”的心思。
若是一个女子心疼上什么人,那么距离这份心疼化为爱怜与心动,其实也就不远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许明月心中叹了一声。有些无措,但不多。
距她同沈潜说等一等才过去几日?她似乎已经看到会等来的结局了。
沈潜仿佛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再看许明月时,眼中像缀了点点星辰。
他嘴角含笑,支开话题:“娘子方才教训那李乘风好威风,可之前我问娘子,不是说不要同小孩子计较么?”
许明月面上一热:“他之前也不如今天过分。就是小孩子,也要看犯事的轻重来罚。”
“嗯,那这不算娘子出尔反尔。”沈潜点头,继而又煞有介事道,“可沈某今日倒算是失言了,答应了两个小侄要留他们用膳,却还将人赶走了。”
许明月知道他是在逗弄自己,淡淡飞了他一眼:“人是我赶的,不记你的过。”
沈潜被她那一眼飞得心摇神荡,却不肯放过她,支着下巴望她笑:“娘子同他们聊得那样开心,为何不留人用晚膳?”
许明月见他兴味正足,轻叹一口气,配合道:“我应了明昭,晚膳不留他二人,总不好失言?”
沈潜点头:“沈某明白了,是沈某碍着娘子与旁的男人把酒言欢。”
他这话说的,许明月都不知该从何驳起。
她无奈道:“什么旁的男人?他二人可是管我叫作婶婶的身份。”
说着又点了点桌上的茶壶:“这桌上只一壶清茶,我又要怎样与人‘把酒言欢’。”
最后语气软下来:“莫要拈酸了,我让他们先回去,只是想陪你好好吃一顿饭。你这样刁难我,难道还是想我将人留下来吗?”
沈潜总算满意,眼中兴味渐渐褪去,换上一片柔色。
他抬手,像要去触许明月的面颊,却又在几寸之外停驻。
“不瞒娘子,我真是醋了。”
他说着,眸子渐渐垂下去。
“我与娘子相识这些日子,还不曾见娘子那样笑过。”
许明月愣了愣。但她与沈潜待在一起时,其实是更舒心的。
“解梦生也好,何景明也好,虽说口中唤娘子婶婶,但瞧娘子的眼神,却总叫我觉得不舒服。”
“李乘风更甚。前日对娘子动手,今日又追到府中来。”
他抿了抿唇,说得可怜:“他们与娘子意气相投,又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我真是怕娘子被他们抢走了。”
许明月听得耳根发烫,定了定心神,才低声答道:“我又不是物件,不会叫人抢走的。”
沈潜却得寸进尺,手背试探着靠近,见许明月不躲闪,便轻轻贴上了她冒着热气的面颊。
“娘子的意思,是不会同我分开?会与我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是也不是?”
许明月偏了偏头,沈潜便乖顺地将手拿开了。
她又飞了沈潜一眼,这回的眼刀子比上回还软上十分:“哪里就能听出这意思来了?”
沈潜柔柔看着她:“不是这意思?”
许明月别开眼,低声道:“不是说等一等,这才几日啊。”
沈潜眼中笑意不减,静静看她一会儿,也低声道:“嗯,我等。只还要再求娘子,若是心意相通,时日上就通融通融吧。”
明知前方就是绿洲,却只能站在原地,等面前的沙漠一点点被风吹走。这样的滋味,实在太叫人受折磨。
许明月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但瞧他眼神,下意识便想避开。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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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应下沈潜,但许明月其实真的没有太多时间,能够细细地花心思去思索她对沈潜的心意如何。
又偏生他们从相遇至今,只有短短的几十日。
几十日里从一个陌路人,变为知己,又变为追求者,再到生出暧昧情愫的对象。
这变化太快,也太乱了。
更遑论除此之外,许明月才从傅府出来,其实也十分不愿再度变为某某大人府中的夫人。
总之,她着实需要多些时日去捋一捋。
于是收到李尚书夫人递来的请帖时,她立时便应了邀。
清漪随着她一同,到李府赴李夫人的品茶宴。
甫一进花园,便嗅到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随后才是茶香。
几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子迎上来,许明月一一认过,在心中将各人的名号都记下。
户部侍郎家的解夫人寒暄道:“昨儿我家梦生才回来说,见到了沈家的婶婶,天仙一样。今日见到,果然是天底下难见的仙人之姿。”
许明月浅笑,正要答话。
一旁刘次辅家的夫人却接话道:“沈夫人年纪轻轻,头一回便嫁得状元郎,再嫁又是首辅。这样的人物,哪能出落得不出挑呢。”
一片轻笑声。
许明月垂了垂眼,没有答话。
李尚书的夫人没有笑出声,但眼中也有笑意,道:“沈夫人性子内敛,从前在状元郎府上时从不与人走动,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人请来,别叫你们调笑跑了。”
一行人在席中落座。许明月的位置被安排在李夫人下座右手第一位,是极尊贵的位置。
但实际上这一场品茶宴,在场的几家夫人,都不将她当作多尊贵的人。
位置是做做场面,尊贵是顾忌着沈潜的面子。
至于许明月,在她们眼中,不过是以色侍人的角色。虽说是按着正妻的名分抬进了沈府,但到底是再嫁。
且沈潜那样的人,只好权术,不喜女色,兴许此时能痴迷她一阵,哪能痴迷她一生呢?
李夫人倒是听自家丈夫说过几回,说沈潜待许明月的珍而重之。
但她只觉得是自家丈夫不懂情爱之事,将场面功夫看作了情深义重。
“我也不是没见过沈首辅,他那样的人,我瞧一眼便知道,是没有心的。”
故而邀许明月赴宴,不过是向沈潜示好,给足了沈潜面子便是。至于许明月,在她们眼中,只是用于示好的物件罢了。
但座上几位夫人,又看不得这样以色侍人的物件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坐得更高。
于是时不时便要刺几句。
“沈夫人这样的美娇娘,状元郎怎么舍得休弃呢?”
“我听闻是入府一年,一无所出,又不许状元郎再纳吧?沈夫人也是烈性子,若我说,男儿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何必为此争执,遭了下堂的罪。”
“也是沈首辅家中尊亲去得早,若非如此,要与沈夫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还难过家中尊亲那一关。”
然而不论她们如何说,许明月始终是面上淡淡,并不答话,也瞧不出心中是什么心思。
刘次辅家的夫人最先沉不住气。
她丈夫年逾半百,便是在与沈潜的争斗中落了下风,才只能占得个次辅的位置。
她本就对沈潜有芥蒂,今日又见了许明月——年轻、貌美,十来岁嫁得状元郎,如今又是首辅家的新妇。
光是余光扫到一眼许明月,都叫她气得胸闷。
偏生李夫人又将许明月安排在上座。
偏生许明月又是那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清高模样,仿佛她们这些恶言恶语,一句都入不了她的心。
刘夫人心中冷笑,再度发难:“沈夫人,如今再嫁了沈首辅,你可还有那不许再纳的脾气?”
她这话说完,座上几位夫人以为她是调笑,接了一句嘴:“沈首辅的眼光,怕是也瞧不上旁的女子。”
刘夫人却不接话,又对许明月问了一遍。
这针对太明显,座上一时静了下来。
许明月放下手中茶盏,静静看了刘夫人一会儿,道:“一生一世一双人,诸位夫人都不曾想过这样的事么?”
座上几位夫人都叫她说得一惊,然而惊讶过后,便是心中微动。
哪个女子不曾想过这样的事呢?然而天下男子,凡有了金银权势,便没有不想再找的。
不是纳妾,也要逛花楼。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她们嫁入的高门大院。
起先也是有情,才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后头发现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盼不来的,情也慢慢没了。
相敬如宾是最好的,相看两厌也算平常。自然也会想起情意绵绵的时日,但那也只能忍着泪劝自己:都是这样的。
她们咽下这样的苦楚太久,已经忘了这是多苦的一件事。
以至于许明月说出来时,她们心中先涌起的,是惊异。
半晌,刘夫人先回了神。
她神色复杂,片刻,再度开口,语气已不那么逼人:“这样的事,沈夫人如今才嫁人,想想也无妨。往后的日子,你便知道了。”
许明月点头,道:“多谢刘夫人提点。”
宴上沉默一阵。
忽然有人道:“我从前在宫宴,曾见过沈夫人与状元郎,彼时真是举案齐眉,情深意笃。”
许明月敛眸饮茶,道:“都是从前的事了。”
“若是没有郡主那一茬,我倒觉着,以状元郎待你的情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未必不可能。”
许明月这回没有再说话。
座上几位夫人却来了兴味。
这时的问话倒与之前不同,不是刻意为难她,单单是听了她方才惊世骇俗的言论,好奇心上来了。
“沈夫人觉着呢?若是没有郡主那一茬,你可还会与状元郎在一起。”
许明月放下手中茶盏,抬眼,却见座上几位夫人都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她们都太无聊了。自生来便终日是赏花宴、品茶宴。
嫁人之后见的除了自家丈夫,就是自家丈夫的同僚,自家丈夫的上峰,再加上这些人的妻子。
能遇见最有趣的事情,便是听人八卦别人家宅院的事,再有,便是互相之间找找茬,斗斗嘴。
许明月就是知道她们的可怜,所以不会觉得她们可恨。
她轻叹了一口气,递出话茬:“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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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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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众人便都暗戳戳投来惊奇又激动的视线。
“为什么不会?难不成在郡主之前,你与状元郎便有嫌隙了?”
许明月摇摇头:“因为如今我是沈夫人。”
占着这个身份,便不会说与沈潜异心的话。
这答复圆滑却太寻常,座上几位夫人听了,一时都有些失望。原以为能听到什么后宅秘辛。
次辅家的刘夫人又挑起话题:“听沈夫人这话,倒是对沈首辅情深义重。”
“只是沈首辅向来是不近女色的性子,先帝曾几次为他赐婚,都叫他推拒了。”
“我真是好奇,沈夫人自来顺天府就大门不出,是怎么同沈首辅结缘的?”
她这话说得难听,“结缘”二字改成“勾搭”,便更直白了。
座上的夫人们端起茶遮住嘴角笑意,就爱看这种热闹。
许明月看向刘夫人,微微一笑道:“此乃私事,不便作答。”
刘夫人心中嗤笑,不便作答的私事,那不就是见不得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