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几位夫人也以手绢遮面,彼此间说起笑话来。
见座上几位夫人都在瞧许明月的笑话,刘夫人总算说够了许明月。
话头一转,往沈潜身上去:“私事谈不得,那来谈点公家的事吧。”
“听闻北直隶几处府县都闹了饥荒,粮食不足,几地流民正往京中来。”
“听闻沈首辅几次召了户部的官员,调了一大笔银子,近日忙得昏天黑地。”
刘夫人笑了笑:“可照沈首辅往年的法子,按说是一个铜子都不需花费,也耗不了多少心神的。今年这是怎么?莫不是想借着安置流民的名义,中饱私囊?”
许明月埋头喝茶:“后院不管前院事,我家夫君不曾与我说过这些。”
刘夫人却不想放过她,冷笑一声:“果然是首辅夫人,首辅大人在朝中一手遮天,首辅夫人在咱们这妇人堆里也一样的目中无人。”
许明月抬眼看她一眼,淡淡道:“若是我家夫君真在朝中一手遮天,刘夫人又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呢?”
两人一人咄咄逼人,一人不软不硬地应对,倒也算得上是一场好戏。
几位夫人都瞧得起劲,可主办这品茶宴的李夫人发话:“几位妹妹,再聊下去,茶可要凉了。”
刘夫人同李夫人对上眼神,这才不甘不愿地不再说话了。
之后的品茶宴平淡过去,许明月带着清漪出了李府。
回沈府的路上,清漪的脸鼓出两个包子。好半晌忍不住,终于道:“小姐,您可别是在府里憋坏了,从前那么能说的一张嘴,怎么对上方才那些人,回嘴回得那样笨。”
许明月知道她要抱怨,支着下巴等在那儿呢。
听她说完,就抬手捏了捏她脸上的包子:“本也不是为了与她们拌嘴来的。”
清漪一面挣扎一面道:“五猪到哇……”
许明月被她逗笑,松了手。
“我知道啊,小姐是想和她们交朋友嘛,可这些人太坏了,没一个好的。下次再有这种什么宴,咱们就别应了!”
许明月笑道:“还是当应的,我也不是想同她们交朋友,只是想探探口风,琢磨琢磨书肆的话本子。”
她想了想,道:“不过下回若还是这些夫人的邀,我便不应了。今日这场宴,没几句闲聊的话,瞧着像是故意为我设的。”
清漪不明白道:“啊?若是为了小姐设的,她们怎么还那样刁难小姐?”
许明月摇摇头:“大抵与明昭有关吧。”
清漪想了会儿:“我觉着,她们就是嫉妒小姐,但又不能拿小姐怎么样,所以就只能嘴上不饶人。”
许明月笑笑:“也许是呢。”
清漪露出有些好奇的表情:“不过小姐,你与姑爷,究竟是怎么相识的呀?我自来顺天府就跟小姐待在一块儿,没见小姐与姑爷见过几次面呀。”
“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傅家门口了。”
她想了想,惊道:“莫非那天姑爷路过傅府门口,英雄救美,就对小姐一见钟情了?真是天定的缘分!”
许明月沉默片刻。她与沈潜的相遇,里头缘分倒也有,但更多的,其实应当是沈潜的设计。
她不好同清漪解释,只点了点清漪的额头:“你呀,少读些话本子吧。”
许明月主仆二人离开后,李府中几位夫人也纷纷离去。
花园里最后只剩下了李夫人与刘夫人,屏退了随侍说话。
刘夫人道:“真想不明白,太后她老人家怎么就对这许明月这样上心,我瞧着不过是个嘴笨又天真,脾气还怪倔的乡下丫头罢了。”
李夫人沉吟片刻,道:“沈潜既肯娶她,她约莫便不是什么简单的人。我打听过了,她近些日子在城里盘了间书肆,打算自己做掌柜。”
刘夫人嗤笑:“自己做掌柜?这还不天真?得亏沈府没个老夫人,不然过些日子,她怕是又该做下堂妇了。”
李夫人应道:“我方才瞧着她,也像是个没心思的。可……方才姐姐试探的那几句,其实有些突兀,我总怕她是看出来了,故意装给咱们瞧。”
刘夫人看她一眼:“那又如何,管她心思轻重,总归咱们只是要借她拉沈潜下马。一个棋子,还要给她好脸色瞧么?”
“姐姐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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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月回了沈府,就见流云院里的小厮全不见了踪影,丫鬟倒是还在。
她有些奇怪,正要招人来问,就见沈潜从院外走来。
他走至许明月跟前,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娘子回来了。可有受委屈?”
许明月有些奇怪他第一句就问她是否受了委屈,但只摇摇头。
她还没说话,旁边清漪就开口了。
“姑爷,您怎么知道呀!咱们家小姐今天受了可多委屈了!”
许明月假怒地扫了她一眼:“退下。”
清漪朝她吐了吐舌头,走开了。
沈潜听了清漪的“告密”,面色微沉。
许明月忙道:“你别听清漪胡说,只是寻常宴会,聊了些后宅女子常聊的事罢了。家中有位首辅夫君,哪个敢让我受委屈呢?”
沈潜勾了勾唇角,但那弧度很快消失。
他缓缓道:“昨日大朝会,我同朝中几位大人出了些分歧。”
“本以为今日是李尚书家夫人递的帖子,她当会照看好娘子。”
“但方才看娘子神色,还是受了委屈。”
他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带些懊恼。
许明月愣了愣,她不知道沈潜是怎么瞧出她受了委屈的。
她素来不爱大喜大悲,情绪总是淡淡。今日品茶宴,刘夫人夹枪带棒的话与其他夫人看戏的神情,确实叫她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点点。
说实在的,若是沈潜不说,她甚至不会察觉。
他这么一说,她忽然想找面镜子瞧瞧自己的表情。
沈潜又缓缓问道:“娘子今日与宴,赴宴的都有哪几位夫人?”
许明月以为他是好奇,便一一答了。
但见沈潜低低念过一遍,点头:“我记下了。”
她才生出个念头,沈潜莫不是要为她出气?
她忙又道:“今日真算不得什么受委屈,只是几位夫人好奇,问了我些情情爱爱的问题。”
沈潜似乎不信:“我知。”
许明月无奈道:“是真的,你不信,我说给你听。”
沈潜也面露无奈:“我怎么会不信娘子。”
许明月就是能看出来不信。她也有些奇怪,按说沈潜位极人臣的身份,装腔作势该是一等一的,但她就是一眼能瞧出沈潜神色的不对。
她回忆一遍品茶宴上的事,选了个不痛不痒的,道:“宴上只聊了几句。几位夫人知道我从前与凭临是夫妻,因着郡主才和离,便问我若没有郡主,是不是还会同凭临在一起。”
沈潜眸色沉了沉,没有说话,虚握的手指却紧了紧。
许明月接着缓缓道:“我便说不会。她们问为什么。我说,如今我已是沈夫人了……然后,几位夫人便夸你我情深义重。”
她说完,自己有些臊,却见沈潜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被看得别开眼去,道:“听闻你近日为了北直隶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你不要操心我的事,趁着有时间多休息休息才是。”
话落,腕上却轻轻搭上一只冰凉的手。
沈潜轻声道:“是忙昏了头。一连几日没睡好,头疼,眼也发酸。”
他说着,搭在许明月腕子上的手,似乎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动作很轻,微不可察。许明月却被他摩挲得一颤,轻轻挣了一下,便挣脱出来。
沈潜松了手,瞧着她,弯了弯眼睛:“但我见到娘子,听了娘子方才那一番话,便都好了。休息不及娘子管用。”
许明月拦不住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只红着耳朵装没听见。
沈潜扬着嘴角,静静看了她一会,又问:“可还有说别的?听闻刘次辅家的夫人也在。”
许明月在脑中搜罗一阵。
沈潜缓缓道:“看来刘夫人叫娘子受的委屈不少,搜罗半天,也找不出一句好话。”
许明月心里一惊,没想到被他看穿,但面上只平静地找补道:“没有,我只是在想,有哪些有趣的话,说了能叫你开心。”
沈潜勾了勾嘴角:“嗯,娘子慢慢想。”
许明月想了一阵,竟还真没有几句好话。
她只能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说来,刘夫人倒是告诉我一件事,说是朝中今年要改换应对流民的法子。”
沈潜沉默片刻,道:“是,往年国库亏空……一般是只确保不会引发瘟疫便可。”
流民聚集城外,没有粮食,便会饿死。饿殍多了,便易生瘟疫。
沈潜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往年的朝廷对流民,是不管活人,只管尸体的。
许明月只觉通身一凉。
但沈潜很快接着道:“不过,前些年朝中整顿一遭,到今年,国库已渐充盈。所以今年可以改换法子,尽可能将人都安置入京。”
许明月舒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发白。
沈潜轻声安抚她道:“娘子放心,沈某定会竭尽全力,将这一批流民一尽安置好。”
许明月点点头,抬眼瞧见他眼底的乌青,又柔声道:“不要太辛苦,平日若有时间,就多多休息。”
沈潜看她一会儿,却轻叹一声,道:“若有时间,我还是想来同娘子说说话。只说一句,也顶我睡上两个时辰了。”
许明月面上发烫,赶他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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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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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李府的品茶宴之后,许明月便频频收到拜帖与请帖。
她在沈府办了一次赏花宴,又赴了几场张夫人、柳夫人的宴会。也有再遇见过那日李府的几位夫人,但许是沈潜做了些什么,她们没再口出恶言,反倒是对她避而远之。
几场宴会下来,她也结识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夫人。
官职足与沈潜往来的,多是些宦场沉浮多年的老资历,其夫人纵使年纪再轻,也足足比许明月长上一轮。
因此一群人聚在一块,每每是笑眯眯地听许明月说些新鲜事,很有些把许明月当作自家女儿看待的意味,有时候还真会带上自家女儿一同赴宴。
十几日下来,许明月已经同京中诸位大人的妻女都有了半生不熟的关系。
女子之间闺中密话,谈来谈去,不过后宅之事、情爱之事那几桩。
许明月每次赴宴,回府都会将宴上听得的事都记下来,集在一块,对着这些夫人小姐们爱聊的事,揣度她们爱瞧些什么戏码。
琢磨几日,最后终于汇了一沓小册子。
小年夜前一晚,正巧沈潜忙于公务,没有回府。许明月便又请了解梦生、何景明二人。
解梦生二人上回来沈府,虽然同她聊得畅快,却并没有摸清自己究竟该供篇什么样的稿子。
毕竟,“叫京中女子都喜欢”,这要求,未免难参透。
但接过许明月的小册子,看过一遍后,二人便豁然开朗了。
解梦生自信道:“妯娌之争,婆媳相斥,俊俏郎君。无外乎此。能写。”
许明月笑看他,问:“如何写?”
解梦生道:“以婆媳相斥为例,便写一个恶婆婆,一个善媳妇,两人互相争斗,终于善媳妇斗倒了恶婆婆。”
许明月摇摇头:“岂非俗套。”
解梦生面上一红:“确实如此。”
何景明道:“那便换作恶媳妇与善婆婆。”
许明月仍摇头:“这样的话本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解梦生叹道:“婶婶,我二人愚钝,还是您说如何,我们便如何写吧。”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婆媳为何相斥?恶婆婆莫非是生来的恶人?”
解梦生愣了愣,思索后摇头:“虽不是生来的恶人,但心中对媳妇定是讨厌的。”
许明月点头,道:“是了。这讨厌来得也不是莫名的。最浅显的缘由,便是家中的男子。男子成婚前,与母亲联系最紧密。成婚后,却与妻子联系更紧密。”
“母亲与妻子,在宅院之中,又只与男子一人联系最紧密。为了争这一个男子,自然相斥。”
解梦生二人听得一怔,心中有些怪异的不适,脑子却又觉得这话说来很有道理。
“那婶婶的意思是?”
许明月搁下茶盏,道:“我要一部话本子,没有男子,只有婆媳相互扶持。”
解梦生睁大了眼,何景明的眼睛也不住地眨起来。
没有男子?没有男子的话本子,有什么好瞧头?哪个女子会看?
若这真是在书肆与掌柜商议,他们两个定会当场提出异议。
但他们这是在沈府,对着的是沈首辅的夫人,虽然瞧着是姐姐,却是他们当叫婶婶的人。
于是只能不解却仍恭敬地应“是”了。
许明月看出他们心中不服,只淡淡将话题又引到了别处去。
二人离开时,天色已尽暮。
走出沈府,两人相视一眼,同时道——
“这话本子写出来真有人看?”
“我觉着这回供的稿子卖不出去。”
又都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摇头离去了。
府中婢女收拾了桌子,清漪随在许明月身旁,笑道:“小姐您瞧见方才他们的眼珠子没,都要瞪出眼睛来了。”
许明月也笑了笑。
清漪小声道:“这顺天府的书生,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咱们那儿,比这更出格的话本子也卖得可好呢。”
许明月摇了摇头:“顺天府不是咱们那儿,先借这回的话本子探一探吧。”
她看向被收拾好的小亭,顿了顿,问:“明昭今日还是没有回府么?”
清漪也鼓了鼓脸,气道:“是呀。姑爷也太过分了,这都几日没有回府了?”
片刻,又小声道:“小姐,自成婚之后,你与姑爷就没再同房过,是不是因为这个缘由……”
许明月捏了捏她的脸:“想些什么呢,近日难民入京,要处理的事自然多些。”
清漪嘟着嘴,又道:“那也不能一连几天不回府见您呀。”
她想了想,一拍掌,道:“山不来就您,您得去就山呀。小姐明天去给姑爷送食盒吧!”
许明月还没说话,清漪好似怕她拒绝似的,又道:“从前老爷在书肆,小姐不是常去送食盒么?您就行行好,再这么下去,咱们过些日子该被扫地出府了。”
许明月无奈看她一眼:“我说了不答应?”
其实她会问清漪,也就是心里担心沈潜太过劳累。
今日忙完商议话本的事,她能有一段时日的空闲,本就想着找个时间与沈潜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