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至掌柜跟前,扬了扬下巴。
掌柜半信半疑:“将军?”
身量倒是高挑,也有些唬人的气势,但瞧这面容,顶了天不过二十岁吧?才及冠的将军?
这时那方才与掌柜对峙的侍卫竟也转身低声道:“李小将军……真说起来,您还不曾受封为将军。”
李乘风脸色一黑,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
这时候他倒不嫌弃自己的父亲了,报名号道:“北疆李秉可听说过?我就是他的儿子。”
见掌柜仍旧有疑,他冷声道:“你若不信,自将那林员外引过来,看看他敢不敢叫本将军让道。”
那掌柜见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心中不由也生出些畏惧来,应声便往外跑了。
李乘风就威风凛凛地坐在楼下正中的位置,等着掌柜将人寻来。
不多时,客栈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掌柜领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小跑了进来。
李乘风看着那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一挑眉:“林员外。”
林员外忙作揖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这位将军。”
李乘风冷哼一声,并不再多言。
那林员外很是上道,立时连连催赶掌柜去后厨准备吃食,自己陪着笑在李乘风对面坐下了。
林员外解释道:“这位将军,您多有不知。近日北直隶几处粮仓都告急,难民又多,咱们这一个小镇,拢共就那么几斤粮食,想要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卖得贵些。”
李乘风却冷声道:“是么?我方才跑了几家米行,怎么都听说,是你林员外先抬了卖米的价格,才叫粮食的价钱大涨?”
林员外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我不过是第一个这么做的,能厚利多销的时候,哪个生意人不想赚钱呢?”
李乘风凉凉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不多时,饭菜上桌,李乘风想起什么,朝楼上望去,就见站在栏杆边,若有所思的许明月。
他眼中一亮,扬声道:“明月,吃食备好了。”
奔波的这几日,许明月与他熟络不少,时常会在一同用膳。
但这一次,许明月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走回房间去。
李乘风眸中神采略黯,但很快吩咐侍卫:“备些饭菜送到房间去。”
林员外方才顺着李乘风的眼神,也看见了倚在栏边的许明月,一时意动。
他心下转了几转,忽然道:“不如我将饭菜送上去吧,也算是为将军与夫人赔罪。”
李乘风听他将许明月当作了自己的夫人,心中略有些欢欣。但瞧见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却只冷笑一声。
“管好你的眼睛。”他指尖轻敲剑柄。
林员外面色一白,不再说话。
很快有侍卫将吃食送到房间。
清漪正饿着,就等许明月动筷。
却见许明月以碗筷将桌上饭菜都扒去了一些,倒在了窗边的盆景之中。
清漪一惊:“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许明月对她摇摇头,随后自发间拔下两根钗子来,递了一根给清漪。
“许是我多疑了。但一会儿若有人来,你我便装作晕倒在地。”
清漪虽不解,但心中也有些害怕起来,便接过钗子点头应是。
不多时,门外果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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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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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柴房。
李乘风咬着牙,自昏睡中稍稍恢复意识。
耳边除却风吹柴门发出的呜呜声响,便是一个女声细细地急切唤着:“大人,大人,大人快醒醒……”
他勉力睁开眼,便见一直在许明月身旁跟着的那个小婢女,手上拿了根钗子,正使劲划着绑在他手上的麻绳。
他脑中仍然一片晕眩,浑身也没有气力,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你家小姐呢?”
清漪本就红着眼眶,这时更是忍不住,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小姐在咱们被送来柴房之后,就被那个胖员外带走了。”
李乘风暗骂了一声,想起什么:“你们没有吃他们的饭菜,一直醒着?”
清漪点头:“小姐说,那员外瞧着不对,疑心那饭菜有问题,让我别吃。”
李乘风无言一会儿:“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清漪挠了挠头:“咱们才带了十来个侍卫,那个员外带的侍卫,一客栈都站不下。小姐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不吃饭菜,正面交锋起来,咱们怕是要吃亏。”
李乘风心里一阵憋屈:“小爷在北疆以一当千,哪家地头蛇能压住我?”
清漪眼睛一亮,加快了手上划拉麻绳的动作:“真有这么厉害,那小少爷,咱们快去救小姐吧!”
李乘风冷笑一声,挥了挥无力的手臂:“不急,如今我吃了他们的饭菜,中了迷药。就是你也能把我放倒。”
“既然你家小姐不信我,那就叫她自己去应付那胖员外吧。我等着,看她不正面交锋,要怎么逃出那员外的手,兼带着再把咱们救上。”
清漪听了,眼睛又红起来,手上动作都慢下来。
李乘风冷哼一声:“你家小姐不逃,咱们还得逃,快划。”
清漪气鼓鼓地又划了一阵,那麻绳终于散开落地。
柴房中还躺了一地的侍卫,清漪正打算继续攥着钗子去划拉,就见李乘风站起身来,动了动肩膀。
他走到一个侍卫身旁,蹲下身去,只空手在那麻绳上一攥,那麻绳便松松垂落了。
清漪眼中一震。
如此重复几次,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一屋子的侍卫唤醒,李乘风站起身舒了口气。
清漪小跑至他身边,眼睛发亮地问:“小少爷,您好了?”
李乘风瞥她一眼:“区区迷药,不知是什么便宜货,躺着的时候经血不活络才叫我昏睡许久。”
清漪频频点头,立刻道:“那咱们快去救小姐吧!”
李乘风想起在客栈时,那林员外瞧着许明月的贪婪神情,眼中一凛。
他转向坐在地上扶额的侍卫们,口中喝道:“都起来,护送人把人护送到别人床上去,回京一个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侍卫们这时才想起,他们护送的是首辅家的夫人。
刷啦——一群人火燎屁股似的站了起来。
这一阵的动静惊到了外头看柴房的人,一群家丁打开柴房的门,手持棍棒挥舞着,凶神恶煞地喊道:“干什么,都不许动,坐下!”
李乘风看也没看他们,只是随手捡了一支木柴,两手一掰折成两半。
随后轻轻在手中抛了两下。
家丁之首见他目中无人的模样,朝一旁两个家丁示意,叫他们上前。
两个家丁举着棍棒就要往前,就听见那家丁之首痛呼一声——他的胸前不知何时插入了半支木柴。
两个家丁一时间手抖。
李乘风一面将手中剩下的木柴掰成更细更小的木块,一面冷声道:“还有哪个不要命的,尽管上前来。”
他也不等这些家丁回话,很快又朝身后道:“走,去救你家小姐。”
便径直朝一众家丁走去。
他脚步很快,手上只拿着几个木块,一群家丁却都急急地避开他。
将出院门之际,他停下来,看向最近的一个家丁。
“被你们带回来的另一个女孩子在哪?”
那家丁看着他手中抛动的木块,忙道:“就在主院员外的寝房,我,我带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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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房。
许明月被林员外单独带到了一个房间。
大约是觉得她好对付,甚至没有人在她手上绑麻绳,而只是将她放在床榻上便离开了。
许明月在房中看了一圈,上好木料打成的家具,山水名画点缀的装饰,配上房中随处可见的镶金镜子、纯银花瓶,真是不知该说是雅还是俗。
许久之后,门外才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约莫有两个人。
两人停在门外交谈。
“员外,我方才探听了一下,还真有一位李秉将军。只是他如今人在北疆,不在朝中。我看不足为惧。”
“你懂什么!北疆虽说远了点,但兵力也最足……”
“员外别急,我还探听到一件事——这李秉的儿子与当朝首辅素来不和,因为这事,父子两人也闹掰好几年了。”
“哦?哼……我还说这在朝中做官的,怎么脑子这么不灵通。果然,竟然连首辅也敢得罪。”
“所以我说咱们不必担忧,这事就算闹到朝廷去,也半分不用怕。咱们把那李秉的儿子杀了,说不定首辅大人还重重有赏呢!”
说到此处,二人面上都浮起笑意来。
林员外理了理衣领,昂首道:“好了,你先退下吧。本员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他说着,脑中已然浮现此前在客栈的那惊鸿一瞥。
啧,那水滑的脸蛋,漫不经心扫来的勾人眼睛。
他喘了口粗气,推门进屋。
天色已晚,屋中未点灯烛,昏暗一片。
林员外走近床边,便见榻上被中,躺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温香软玉在榻上候着他。林员外兴奋地笑了笑,便朝榻上扑过去。
然而扑到了榻上,才觉出那“身影”哪里是什么温香软玉,只不过是一条长长的圆木枕罢了。
他心中一惊,然而此时后颈处已然抵上一根尖细的硬物,似是女儿家的发钗。
许明月稳稳地手持金钗,见林员外想要动弹,便使力在他后颈划出一道皮开肉绽的红痕。
林员外痛得大声叫唤。
许明月只冷冷道:“若再动弹,下次,便不止痛这一下。”
林员外止住了动作,只讨饶道:“这位女侠,这位女侠手下留情……”
许明月打断他的废话:“其他人在哪?”
林员外:“在柴房,人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许明月将钗子移开了伤口:“带我去找他们。”
林员外忙应道:“好,好,你先将钗子放下,只要不伤我,这些都好说。”
许明月并不理会他,反倒将钗子朝他颈间的厚厚肉层中戳进了些:“慢慢起身。”
林员外痛呼着缓缓起身。
许明月一手持钗,一手拽住林员外的手臂,以床上的枕巾绑上死结。
“带我去柴房。”
两人缓缓朝门外走去。
然而正在许明月开门之时,林员外忽然朝前方迈了一步,躲开钗子,随即狠狠一撞。
他一身横肉,许明月被撞了一下,直接朝后摔了几步远,正撞在屋子中央的方桌上。
林员外胡乱地挣着手中的结,朝许明月走来,面上狰狞,就要抬腿踹她。
然而房门“砰”地一声作响。
昏暗天色里,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林员外朝那人看去,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他不知怎么,腿上一软。
此时脖颈上又一次传来抵上发钗的触感。他清醒过来,又越过房门口的那人,看见了屋外站着的县令与一众官兵,不由跌倒在地。
县令疾步走进屋来:“林聚宝!你好大的胆子!哄抬米价,被人戳穿后还想杀人灭口!”
随后他转向门口那个身影:“首辅大人,这等罪大恶极之徒,便交由下官来处置吧!下官一定将他带回县衙,严加审问,重重处罚!”
首辅?林员外浑身一阵发软。
求生的欲望此时超越一切,他忽然又想起此前听说的那些朝中隐秘。
他忙道:“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您听我解释,我,我早就知道,这队人马领头的是李秉大人的儿子——他与您素来不和,我是为了帮您惩戒他,才会一时鬼迷心窍……”
门口,许久不曾说话的沈潜,这时才将目光移至林员外身上。
他目光冰冷,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一旁县令见他神情,出了一身冷汗,忙道:“蠢货!你知道这队人马领头的是李小将军,那你知不知道什么人能让李小将军护送?”
林员外愣住了。
沈潜这时终于开口,他说:“不必带回县衙,将他交给我就好。”
随即他上前几步,抬腿,将林员外踹至门边,冷声道:“敬一,带走。”
而后转头,垂眸看向许明月。
他握上那双莹白的、紧攥着金钗的手,轻轻抚开那双手,取走金钗,柔嫩的掌心已然被钗身嵌出一条红印来。
两人的手交握着,竟然都在轻轻颤动。
许明月经由方才一遭突变,面色发白,还说不出话来。
沈潜舒了一会儿气,呼吸渐渐平稳。
他先开口,低声安抚道:“我来晚了,让娘子受惊了。”
许明月也渐渐平定下来,摇了摇头:“我没事。清漪与李小将军他们还在柴房。”
她就要往外走,却被沈潜拽住,又揽了回来。
她颈间忽然传来温热的呼吸,激得人浑身一颤。
是沈潜垂下了头。
他低声道:“已差人去救了。娘子别动,我有些受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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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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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颈间的呼吸带来一片湿热感,许明月有些想躲开,但腰间的手反把她搂得更紧。
她有些无措。沈潜虽然每日总有那么几句不着调的话,但这样的亲昵还是第一次。
她应该躲开吗?这样的亲昵似乎有些过分了。可是心跳又有些快,她觉得自己是不想躲开的。
可是此前与沈潜说好的答复,她还没有给。他们现在虽然有夫妻的名义,但实实在在说起来是“无名无分”的吧?
她胡乱地想着。颈窝里埋着的那个“无名无分”的人似乎听到她的心声,抬起头来,很不悦似的。
“我不想等了,娘子,我不等了。”
明明之前那样笃定地说“我等”,说只要是娘子,等多久都好。
他一手抚上许明月的下颌,像要吻她,但只是靠得很近,只是那样沉声说话,像在不满:“哪里都有人在觊觎娘子,什么样的人都想同我抢娘子……可是娘子分明是我的。”
许明月应该笑着说,怎么我就是你的了。或者,你是堂堂首辅,谁能和你抢?
但近在咫尺的呼吸太炽热,她只是颤着眼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沈潜一定有过无数段前尘往事,再不济也有那么百十来桩露水情缘。要不然怎么会对男女之情这样游刃有余?
与无数风流才子来往的经验告诉她,男人的情深最不可信。分明只三分的情,他们表现出来能有七分,说在嘴上能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