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转身出门之际,身后李乘风忽然又大声喊道:“若我的事与你无关,傅凭临呢,他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许明月脚步一顿,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想知道,随时来寻我。”
她下意识想回头去看,侧过头的时候却对上了沈潜的眼睛。
他眼中仍然含着笑,但显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了。
许明月心中叹一口气,有些无奈,但又不知怎么有些暗暗的欢喜。
她捏了捏沈潜的手,扬了扬下巴,道:“走吧,早点回去休息。”
沈潜愣了愣,眼中微亮,这才开口:“好。”
走到马车前,又忽然道:“娘子若想知道傅凭临的事,不要去找李乘风,回到客栈,我都会说与娘子听。”
许明月听他连名带姓地叫傅凭临,动作一顿。
但看沈潜神色,却又是一派云淡风轻,不似有愧,便暂时将心底疑虑按下了。
回到客栈,瞧见沈潜拿出的那一封印着傅凭临私印的奏章,那些疑虑才又生出来。
那奏章上,表了一通的忠心,随后又道了一通的利弊。忠心是傅凭临的忠心,利是太后垂帘听政的利,弊是沈潜当权的弊。
而最要紧的,是在奏章上表着的名号,礼部侍郎。
许明月怔楞许久,在客栈榻沿坐下:“所以他做了驸马之后,又投奔了太后,一连超迁,当上了礼部侍郎?”
离开傅府的日子,每日都忙忙碌碌,被事情挤满。于是她回眼一看,同傅凭临做夫妻的日子好像就在昨日。
她以为自己再听见傅凭临的消息,会是波澜不惊——其实是的,若只是他做了驸马一事,她其实早早接受了,不会再起波澜。
然而这样的消息,傅凭临为着区区官职,帮外戚争权夺利,这样的消息,她怎么也不敢信。
“这奏章的来处……”她想问这奏章的来处可不可信,有没有可能作假。
但忽的想起,帝王年幼,沈潜是当朝首辅,奏章来处不可能有误。
于是改口:“朝中局势如今如何?可有发生什么要紧事,你都说与我听听?”
她一时急切,以至于没有观沈潜的神色。
沈潜垂眸看着她,半晌,才道:“娘子很在意他。”
许明月摇头道:“明昭,现下不是吃醋的时候。凭临生平最大的念想,便是青史留名。他若是肯做这样坏名声的事,一定是遇着什么大变故。”
她说到这里,面色一白。
因为若真是如此,那么她离开傅凭临,移情别恋之时,应当正是他最难过的时候。
她握紧了手心,好一会儿,终于定下心神。
她看向沈潜,道:“我不去江南了。明昭,我得回顺天府。”
沈潜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暗。
许明月抿了抿唇,解释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而且照这封奏章看,也不止关乎人民,许还关乎你,关乎朝务,关乎万千百姓。”
沈潜扯了扯嘴角:“哦,关乎我。所以娘子连病逝的父亲也不顾了,是为了我?”
这语气实在叫人不舒服,但许明月还是忍了忍:“如今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沈潜沉默片刻,才道:“娘子纵是回去了,又能做什么?”
许明月愣了愣,在混乱的脑中捋出些头绪:“若有你相助,我什么也做得成。”
沈潜看了她一会儿,苦笑:“这话真狠心,娘子自己觉不出么。如今京中风声鹤唳,处处有人想从我身上割下一块肉。娘子却要我帮娘子——为了一个至我于此等险境的人。”
许明月揉了揉额角,不知为何,她只觉头脑昏沉,以至有些刺痛了。
她有些想不明白,只好顺着心意道:“明昭,只有你能帮我……你帮帮我……凭临他……”
她的嘴唇忽然被堵住。
“只说到上一句就好了。娘子,别再说下去。”
沈潜的声音很怪,是她不曾听过的冷漠。
他又道:“我帮你,只要你拿自己来换。”
若他以平日的口吻说,许明月一定会将这句话当作玩笑。
然而他的语气太过冷漠,叫她一时有些错觉。仿佛沈潜真的将她当作了一件可以交换来交换去的物件,而不是他心爱的人。
她皱了皱眉,并不能再想下去,沉沉陷入了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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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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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时,天色昏沉,只有微弱的月色透过窗棂照进来。
许明月有些辨不出时间,开口想问,嗓子却干渴欲裂,不由轻咳起来。
杯子与茶壶轻碰的声响传来,一杯水递到眼前。
沈潜坐在榻沿,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给她喂水。
动作轻柔,神色温和,叫许明月一时怀疑起自己昨日睡去前听到的话,看见的沈潜,是不是都是假的。
她心中还记挂着顺天府的事,待喝完了水,就想开口问沈潜。
然而沈潜却更先道:“娘子这一觉睡了两日,如今已是第三夜了。”
许明月一愣,她只知道自己忽然疲乏睡了过去,并不知道竟然睡了这样久。
她掀开被子便要下床,腿才挨着地,却软软的使不上劲,就要跪下去。
沈潜稳稳搂住了她,又将她抱回床上。
他解释道:“请了大夫来为娘子诊治,说是娘子中了过量的迷药,醒来时难免会浑身乏力。”
许明月点头,推了推他搂着自己的肩膀:“那也不能只在床上躺着。我还要回京,你也得快些往南直隶去。”
沈潜沉默片刻,却摇摇头:“娘子与我一起往南直隶。”
许明月一愣:“什么?”
沈潜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道:“我不会让娘子一个人回京的。娘子若见了傅凭临,还会回来寻我么?”
许明月扶了扶额:“他如今是驸马,我如今嫁了你。怎么?我们还能私奔不成?”
沈潜没有答话,只是又道:“我不会让娘子一个人回京。”
许明月无奈道:“我保证,即使见了傅凭临,我也会回来寻你。”
沈潜再度摇头,但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我怎么能信娘子?”
许明月叹一口气。
她想了想昨日的事,又想了想近些日子来的事。
沈潜似乎格外不能信任她,格外爱吃醋。其实这样的性子挺让她喜欢,至少她不必担忧这一回又嫁了个未来的驸马。
但这样的性子,其实也最折磨人。折磨她,更折磨沈潜自己。
她坐起身去捧了他的脸,与他对视好一会儿,认真问道:“你为什么总不放心我呢?为什么总觉着我会离开你呢?”
这个问题,她着实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
其实按道理来说,更放不下心的人应该是她。一介首辅,在短短几日之内接近她、与她成婚,又表露出一往情深的样子。怎么看也觉得里头有猫腻。
然而沈潜对着她所表现出来的欢喜与不安,实在太沉了。沉到她完全不必问,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沈潜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他垂下眸,许久才抬眼。
他牵着嘴角笑了笑:“因为我似乎做错一件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叫许明月心中沉了沉。
她脑中一时闪过许多念头,但都压了下去。她等着沈潜继续说,他却不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又问:“我要怎么相信,娘子不会离开我?”
他这么问,眼中却没什么情绪,似乎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许明月心中抽了抽。她舒了口气,放下心中在思考着的诸多念头,只是顺着心意,缓缓道:“因为我对你动心了。这理由可以么?”
沈潜的眼睛微微睁大。
许明月覆上他的手,接着道:“这话本来想到江南再说给你听,但现在或许正是时候。此前你不是要等我一个答复么?如今我给你答复,我对你动心了。”
她看见沈潜眼中的亮色,它愈变愈亮,然而忽然之间,又黯淡了下去。
他的神色恢复平静无波,只是为了答复她而勾了一抹笑似的:“好。”
好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许明月愣了好一会儿。
她想过许多次沈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欣喜若狂的,故作镇定的,但独独不曾想过是这样的。
但沈潜很快给了她答案,他抵上她的额头,低声道:“可我还是不能信娘子。”
许明月朝后躲了躲,将手也收了回来,语气冷淡了些:“若不信我,便不要碰我。”
沈潜无奈地笑了笑,面色却有些发白。
他直起身,离许明月远了些,缓缓道:“在娘子心中,对我的心动有几分重?”
“若与傅凭临比,孰轻孰重?”
“与娘子想做的事比,孰轻孰重?”
“与这天下的安定比,孰轻孰重?”
一连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离谱。
偏生问这问题的人不觉得,还认真地自己答道:“我一个也比不过。”
答完了,又解释:“可是娘子,在我心中,你比一切都重要。我没有旁的喜欢的人,没有想做的事,这天下的安定……”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又道:“娘子在我心中,比一切都重要。”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山盟海誓也比不过他腻歪。
许明月没把这些话当真,只以为沈潜是在向自己表白心迹,顺带着抱怨,自己喜欢他,不及他喜欢自己多。
她耳根子软,沈潜冷淡些会叫她也冷淡不错,但沈潜说说好话,她也很快就会心软。
“好了。”她抿了抿唇,又去握沈潜的手,“我知道了。你不信我,有你的缘由,我都听到了。”
沈潜有些苦涩地看她,明白她其实并不知道。
但她继而说道:“我许给你一个承诺,好不好。傅凭临也好,我想做的事也好,天下的安定也好,这些事情,我都不会拿来与你比。”
“不会比较,我也不做选择,不会离开你。”
这个承诺太过诱人,沈潜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无论此后发生什么事,娘子都不会背弃诺言?”
许明月认真地看着他,与他十指相扣:“无论此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背弃诺言。”
灯芯忽而昏暗,不久又噼啪燃响。
沈潜终于回扣上她的手。
“好。”他答道,这一回神色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温和的,游刃有余的,似乎带着一副面具的模样。
许明月心中觉着有些可惜,她其实很喜欢看沈潜在她面前表露不安。但是又觉得,还是这样好,这样不会叫她心疼。
烛火又噼啪地响了一下,沈潜抽手,将许明月的手塞回被子里,去剪灯芯。
许明月托腮看着他,忽而发觉两人这是第一回 在夜里同处一室。
暧暧的烛光之中,沈潜如修竹般站定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剪,垂眸去剪灯芯。
眉目俊秀,身形高大,手指修长,好不赏心悦目。
许明月心中不无自得地想,有夫如此,妻复何求。
她看了一会儿,就见沈潜似乎察觉到她视线,目光投了过来。
她没有要避的意思,反倒大大方方地朝人眨了眨眼:“我今日才发觉,沈首辅真乃一代美男子也。”
沈潜眼中也含上笑,他放下剪子,配合答道:“沈某这幅皮相,娘子可还满意?”
许明月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答道:“唔,还算满意。”
沈潜却偏了偏头,温声道:“只还算满意?”
他说着,似乎有些苦恼,一会儿,伸手去解颈间的扣子。
许明月惊得偏过脸:“你这是耍什么无赖?快住手。”
布料轻轻摩擦的声音却继续传来,沈潜温声道:“怎么就是耍无赖?我与娘子成亲也有月余了,娘子对我这幅皮相却不怎么满意,我想叫娘子仔细看看,不成么?”
许明月索性躲进被子里去:“你想着吧,总之我是不会看的!”
一会儿,被子被人轻轻掀开一个角。
一阵轻笑之后,许明月紧闭着的眼睛也叫一阵温热袭了一下。
“娘子睁眼吧,方才只是同你说笑。”
许明月睁开眼,就见沈潜一套中衣好好地穿在身上。
她瞪了人一眼:“做什么?”
沈潜笑了笑:“不做什么。虽然娘子答应了与我同房休息,但娘子对我不满意,我也不敢说要与娘子同床共枕。我只在床边站着就是。”
许明月被噎了许久,方才道:“谁答应与你同房?是清漪应下的。”
沈潜只温顺道:“是。”
许明月又道:“你方才在我这里耍无赖,再之前又对着我耍脾气,再再之前还瞎吃飞醋。我是很不满意。”
沈潜顿了顿,道:“没有对娘子耍脾气。娘子若觉得受了委屈,只随意罚我,娘子说什么我都听。”
想了想,又道:“只要娘子不背弃方才许过的诺便好。”
这条件加的。真不知该说他算盘打得响,还是不会算账。
许明月语气软下来:“我说什么你都听?”
沈潜点头:“什么都听。”
许明月点点头,朝里头睡了些:“上来。”
沈潜顿了顿,掀开些许被子上了床,随后又道:“娘子先睡外侧?我将里侧的床榻暖一暖。”
许明月心中软了软,靠他近了些:“你直接暖一暖我不是更快?”
沈潜周身一僵,继而伸手松松地环住了她,没有说话。
许明月靠在他胸口,听见很响的咚咚声,嘴角不由扬起来。
她抬头去看沈潜:“你现在心里安定了没有?”
沈潜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方才道:“安定了些。”
许明月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将手收紧些。”
沈潜于是照做,把人朝怀中又搂紧了些。
许明月又问:“现在呢?安定了没有?”
沈潜目光晃了晃,但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许明月接着道:“若还是不安定,就告诉我。什么都好,我只要你安心。”
沈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眼睛弯了起来。
许明月以为他是安心了的意思,舒了口气。
她闭上眼,脑中还胡乱地转着许多事。
沈潜所说的做错的那件事,京中傅凭临的事,父亲的事,书肆的事。
她心中隐隐也在不安,这些事摆在一块,似乎毫无联系,却又总叫她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安抚沈潜,其实何尝不是也在安抚自己。
安心些。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