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傅二夫人仍然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的模样,道:“嫂嫂,我如今向你赔罪,求你看在我俩都是做媳妇的份上……”
她说到一半,许明月松了手。
傅二夫人的膝盖便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她似乎没有料到许明月会松手,呆怔地跪在地上,疼得失去了声音。
而许明月理了理衣摆,目光平和地看向她,冷声道:“现在可以起来说话了吗?”
傅二夫人捏紧了衣袖,站起来。
“嫂嫂……”她道。
许明月摇头:“我已不是傅家的媳妇,你喊我明月便是。”
傅二夫人迟疑片刻,哽咽道:“……明月,明月,我今日只是想向你道歉。我知道,我做错很多事,你心里对我有怨气,是我该。”
“可是登迎,他一直只是倾慕你,他没有做错什么。我们的孩子,如今尚在襁褓,也没有做错。求你,有什么怨气都朝我来……”
她说到这儿,已经哭得不成声。
许明月等她哭了一会儿,问:“你今日只是想向我道歉?”
傅二夫人愣了愣,点头。
许明月道:“好,我听到了。你可以走了。”
傅二夫人呆怔许久,听出她话外音,忙抓住她袖角:“还有一事!明月,还有一事!”
许明月任她抓着:“什么?”
“求你发发好心,让沈首辅收回成命,别将登迎派往琼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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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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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州府。
许明月心中思索道。
自京中被派往地方,尤其是琼州府这样偏远地方的官员,往往是因犯了什么事而遭贬谪,或是明升暗降的。
然而傅登迎的官职,是傅老夫人捐纳来的,平日极其闲散,一般不至于遭贬谪。
她想到这里,明白过来:“你是以为,傅登迎会被调往琼州府,是因为我吹了枕边风?”
傅二夫人眼神躲闪,道:“也不能这样说……”
许明月静静看她一会儿,叹道:“官员调派是吏部的事,这事与我无关。”
傅二夫人忙道:“就算你不曾说过,但,说不准沈大人他为着给你出气,私下安排了呢?”
许明月摇头,毫不犹豫道:“这种越俎代庖、不合法度的事,明昭不会做。”
傅二夫人气急,口不择言道:“首辅大人在朝中一手遮天,什么事都做得,难说不会为着讨新夫人的欢心,拿登迎来开刀。”
许明月面色冷下来:“二夫人慎言。”
傅二夫人被她视线瞧得一颤,听得她说道:“我只再说一次。官员调派是吏部的事,与我无关,更与明昭无关。”
她顿了顿,道“我今日之所以站在这里同你说话,是因为你我都是被困在后院中的可怜人。或许相处不合,但能帮扶,我不会不帮。”
她别开眼,最后道:“若你缺金少银,或是受了傅登迎欺负,尽可来找我。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说罢,便转身要离去。
傅二夫人心中着急,无法,只好再度伸手去拽她的手臂。
许明月才被她拽得皱眉,便听得一道声音:“傅二夫人在对我家娘子做什么?”
紧拽着许明月的手松开,她抬眼看去,瞧见沈潜站在门口,面色沉沉。
他快步朝她走来,伸手轻触她手臂,问:“可还好?”
许明月点点头:“无碍。”
沈潜目光移向傅二夫人,正打算说些什么,手心却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许明月主动牵上了他的手。
他眸光骤缩,顿在了原地,只听见许明月道:“明昭,我有些累了,我们走吧。”
家丁抬了箱子,他们走出府外,将登上马车之时,许明月松开了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虚握了握空下来的掌心。
登上马车之际,许明月回望了一眼。
傅老夫人领着傅登迎、傅二夫人等人,恭敬地站在府外,送他们离开。
她眼前一时闪过许多画面。傅老夫人发现她私自出府,罚她跪在祠堂的;她等在书房外,听傅登迎劝傅凭临,再纳一房妾室的;傅二夫人与三小姐窃窃私语,笑她生不出孩子的。
但这些画面都被实实在在存在眼前的此刻覆盖,傅府上下恭迎她来,又恭送她走。
她说不清心中滋味,只是想道,自己同这些人相处了几年,最自在的时候,竟是被休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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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故人再逢,又经了一场争执。许明月上车不久,便沉沉睡去。
她脑袋抵在车壁,只觉自己的头发随着马车晃动,与车壁不住打架。
但不久,便觉车壁忽然变得柔软而温暖,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渐渐陷入梦中。
她做了一个满是往事的梦。
那是她及笄不久。
父亲经营的书肆名扬江南,因着她的缘故,书肆里男客女客都有,有时还以女客居多。
她终日煮茶伴书,遇着生面孔的女客,便同人漫谈,问人有没有念书的心思,可知道许家的女弟子私塾。
若不见生面孔,便只为寻来的客人荐书。有时也指导阿弟如何写策论文章。
逢年过节,便引上三五女伴,雇了游船,顺江而下,吟诗作对。
因为自幼如此,父亲见她被打骂几次都不肯悔改,约莫有十几年都不再管束她,甚至还支持她兴办女子私塾。
她便以为自己一生都能如此。
直到暮春一日,她自书肆回家,在家中见到了满面红晕的傅凭临。
她被父亲引至祠堂,听他一面咳嗽,一面同她商议与傅凭临的婚事。
“如今你也及笄了……城中无数儿郎,都于你有意,可我见你,是一个也不肯嫁。”
“我知道,你虽是女儿身,却有大志向,不肯受拘束……然,我如今重病在身,恐不久人世。你姨娘与阿弟,又都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你一个才及笄的女儿家,是有些声名,读得点书,可这世上,没有女书生的立足地啊。待到我去了,你无依无靠,又该怎么办呢?”
“这傅家小子,心中对你情意不浅,也是个能成大事的。你嫁了他,虽不能真正遂了你的志向,但你可扶持他成事。他若考上状元,你们夫妻一体,也算全了你一半心愿……”
“你看着你母亲的牌位。当年她去时,你是不是应了她,会好好听阿爹的话?”
“你要念书,要办女学时,我都不曾搬出你母亲来逼你。只婚嫁一事,我知道若我不将她搬出来,待我下到地底,她是会怨我的……这件事,你便听阿爹的话。”
于是议亲定亲,她带着一个清漪,嫁进了傅家。
她嫁给傅凭临后,虽然知道他心中真的有自己,而且分量不小,但总做不到像别家妻子一样,真心实意的依附于他。
傅凭临大约也看出这一点,并不强求她。
他总说些甜得发腻的情话,其实也是想听她反过来说给他听。但成婚几年,终究不能遂愿。
他们看似是夫妻,但其实真正相处起来,反倒更像同窗。
成婚之后,她逐渐被拘在后院。最初还敢逃出院门,到外头走走。后来被老夫人罚跪几次,见傅凭临哭得两眼红肿,便不敢再出去了。每日里最盼着的事,便是傅凭临写了文章,或是读到妙极的诗句,拿来同她探讨。
傅凭临接到入宫修史的诏书之时,她心中生出许多不舍。在院中望着他的背影,两眼止不住的酸涩。
但其中几分是情意,几分是对孤寂而又漫长的后院生活的恐惧,她也说不清了。
梦到这里,许明月眼前的场景忽然一变——周遭都黑了下来,一声官服的傅凭临走到她面前。
他一双眼红得像要滴血,一字一句哑声问她:“明月,为什么自你被遣退,遇见沈潜之后,你便一次没有再想起过我?”
“为什么知道我答应迎娶郡主,你却一点都不在意,一句都不来问我?”
“你心中真的有我吗?若我要你回到傅府,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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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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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中真的有我吗?若我要你回到傅府,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话音落下,周遭墨色愈深。傅凭临静静看着她,许久,未得答复,泪水接二连三,决堤般涌出。
许明月看着,心中一阵抽痛。
这时她张了张口,听见自己说:“凭临,你我夫妻的缘分,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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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平稳停在沈府门前,许久。
敬一坐在车外,翘着腿,左等右等,总不见主子下车。
支着耳朵去听,又听不见什么声。
他这是能走了,还是该继续候在这儿呀。敬一暗自腹诽道。
最终实在不耐了,虽然心中有些怕挨罚,但仍然掀开车帘一角,朝里瞥了一眼。
这一眼瞧得,他险些起哄一声。
只见平日一脸“莫挨本官”的首辅大人,此时已从车厢的一侧悄悄转坐到了另一侧。
他肩上靠着睡得恬静的夫人,手上动作轻柔,正把玩着夫人的一缕发丝。唇边一抹笑,明写着满足。眼睛也低垂着,往夫人的面容上瞧,想也知道里头藏着些什么情绪。
敬一是一直知道自家主子对着夫人,会换一张面孔的。
但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主子对着醒着的夫人与睡去的夫人又不一样。对着睡去的夫人,他还备着张面孔呢。
这黏糊劲儿。他轻嘶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车中本沉浸于把玩发丝的人被他扰了,投来一个冷得化冰为刀的视线。
敬一手一抖,吓得赶忙将车帘放下,也管不得自己擅离职守要挨什么罚,径自下了车赶忙溜了。
他不知道,自己不下这车,兴许还不会惹出什么事。可下了这车,车身平稳许久之后忽然的一阵轻微晃动,却将车中的另一人也惊扰,反叫他难免受罚了。
车内,许明月被车身忽然的摇晃惊醒。
她睡得有些发蒙,被沈潜一声“娘子醒了”唤得回神,才觉出自己此刻正靠在沈潜肩上。
发觉这一点的同时,方才一路来梦见的场景也骤然再度浮现在她眼前。
“明月,为什么自你被遣退,遇见沈潜之后,便一次没有再想起过我?”
她周身一僵,坐直身子,又离沈潜远了些。
沈潜手中发丝滑落,眼中神色黯了些。
许明月扶着额角,并没有余力去观察他的神情,她的心思还乱在方才的那个梦里。
有所思方有所梦,纵使她这些日子来,都刻意地不再去想傅凭临的事,然而方才的梦境,还是让她直面一切,也看清了自己的心思。
其实自收到遣退书……不,还要更早——自清漪探听到傅凭临与郡主的事情以来,她心中便隐隐地生出了离开傅家的念头。
当年傅凭临上门提亲之时,曾当着许父的面向她许诺,一生只娶她一人。既然他毁了许给她的诺,那么她又为什么不能毁了与父亲的诺呢?
然而许父的重病,她与傅凭临终日相处生出的情谊,都绑住了她的手脚。
因而近些天接连发生的事,遣退书也好,那封写着“深有所愧”的信也好,傅登迎带来的消息也好,其实是一点点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虽然令她失望与难过,却更使她心中生出些隐秘的期盼来。
至于沈潜忽然出现,说要请她在顺天府兴办女学,则更是令她心中的期盼与喜悦一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哀切。
——原来她一直盼着有这样一日,能逃开与傅凭临的婚姻,逃离傅家,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她心中生出愧意,想道,凭临,我也于你有愧。
但那愧意却不能阻止她又想道,然而你我缘分只是到此了。待假成婚一事了结,我再同你赔罪。之后,我自会离开顺天府,回到江南。山高水远,勿复相见。
她想到这里,心中明快了些,才听见耳旁一声声的“娘子”。
她回神,看向身侧一脸关切的沈潜,放下扶在额角的手,道:“明昭,我没事。只是方才被梦魇住,一时未能回神,叫你忧心了。”
沈潜心中仍未放松,他问道:“之前差了大夫来瞧,他便说你心中郁结。开的那些药,可都有吃?”
他看着许明月仍有些苍白的面色,有些后悔自己今日非要带她亲往傅家。
口中也低声道:“今日便不该去傅家。”
许明月看他紧锁的眉头,心中一暖,笑了笑:“药都吃了,可不管用。今日你带我来傅家,反倒比什么药都管用。方才梦一遭,把我从前郁结的事都给解开了。”
话落,便见沈潜眼睛一亮:“果真?”
许明月含笑点头:“是。”
她心中想道,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她与沈潜和离,回到江南,便再没有什么郁结了。
沈潜见她眼中笑意,心中也溢出一片喜悦来。
他想,娘子说自己心中郁结已解,那便是对傅凭临再无留恋,能够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了。
两人心意相错,却都眼含笑意地下了马车。
走至府前,许明月忽然想起:“方才自傅府取回来的箱子……”
沈潜答道:“马车走得快些,约莫再过一炷香便能到。”
许明月点头道:“那正好。明昭,那些箱子就不必搬到我院中了。”
沈潜步子一滞,听她继续道:“其中一箱珠宝,两箱书卷,虽不贵重,却也值些银两。我住在你府上的用度,便拿它们来抵吧。”
沈潜沉默片刻,语气自然道:“娘子何必与我算得这般清楚。”
许明月侧头看他,神色认真:“我知道明昭你待我好,我也是一样的,将你当作世上少有的知己。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占你的便宜。”
知己。沈潜将这两字在齿尖狠狠咀嚼了几次。眸中笑意褪去,汇成一片暗。
他垂下眼,不愿叫许明月被自己吓着,只声音冷淡了些:“若是娘子执意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许明月瞧他有些不悦,迟疑片刻,又道:“明昭,许是我小家子气,算得太清。可你我在一块,只是形势所迫,待到尘埃落定,总要和离。如今算分明些,总好过到时候我还你不起。”
她说完,心中有些不安地观察沈潜神色。
只见他别过脸去,下颚鼓了鼓,面色瞧着竟冷肃得有些可怖。
但一会儿之后,他似乎便想明白了,终于回过头来瞧她,露出个笑来:“娘子说得是。此事不是娘子的错,是我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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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沈潜独自在正院之中裁剪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