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之后自有分晓。你需得先告诉我,太子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崔缙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当年,我不过是个末流五官,可他却盯上了我,要我暗中去做一件事情,就是偷换军报。只是当时北境还没战败,我心中疑惑他为何能未卜先知,后来果然,北境果然送来了求援的军报,途径徐州,被我篡改。”
谢尧诩脸色沉了下来:“然后呢?”
“然后便是你知道的那些。太子所做之事绝不止朝堂这么简单,他极有可能……已经与乌桓人有了勾结。这几年他敛财无数,大都是乌桓人的供奉,只求他出卖一些地方官员。”
“谢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崔缙一口气说完,顿时觉得心力交瘁,那一瞬间竟然什么感受都没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空虚。在这个位置上数年,他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可行至此处,又断然无法回头。
可笑。何其可笑。
谢尧诩笑的极尽嘲讽之意,此时此刻只觉得一柄利剑怼在胸口,挪动一分,剑便向里刺入一分。
“带他下去,让他将所知事无巨细的誊写下来。”
邹廷听了崔缙讲了这么多早就已经十分恍惚,在听到谢尧诩这话的时候不禁一怔,随后连忙唤人将崔缙带了下去。
“侯爷,我们去哪?”
“进宫,此刻,怕是有人在等着我。”
――――
进了盛京城,已经是夜晚。
此刻已经宵禁,整条街上寂静万分,只听得到巡视侍卫的马蹄声。那侍卫见宵禁后有人行走,拦住疑问,知道是谢家的马车,又连忙放行了。
他才刚刚踏进宫门,便被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拦住,那小黄门气都喘不匀,猛吸一口气,道:“侯爷,陛下文昌殿召见。”
谢尧诩冲他行了个礼,随后便径直前往了文昌殿。
此时,殿内只有两个人,皇帝坐于龙椅之上,太子立于阶下,龙椅握把上的玉正微微闪着光。
谢尧诩进去后,两人的目光统统落在他的身上。
“陛下,太子殿下。”
“你可知,崔缙被劫了?就在市集上,一伙贼人明晃晃的将他劫走了。”
谢尧诩从地上站起来,表情有些震惊:“怎会如此?”
太子在一旁冷不丁的插了一句:“侯爷竟不知吗?孤还以为侯爷出去这一上午,已经听说了呢。”
谢尧诩淡然反击:“臣刚回京,方才也一直在清点粮食、马匹,军中不似朝堂,消息流通缓慢,臣也是刚刚知情。”
“竟是这样么?孤还以为……”
太子话说了半句,又被谢尧诩冷冷反驳::“殿下以为什么,莫不是怀疑是臣将崔缙劫走?”
太子冷哼一声:“难道不是你吗?整个盛京城里,能养得起这样一群死士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只有我?”谢尧诩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殿下确定,只有我吗?”
太子刚想反驳,却突然想到了他在说谁,怒道:“你在怀疑孤?谢成安,你好大的胆子!”
谢尧诩闻言,利索的跪倒了地上,恭恭敬敬的说:“臣万万不敢怀疑殿下。只是臣为何要救崔缙?我们两个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臣又为何要救自己的仇人?”
皇帝被他们这你来我往的给绕蒙了,不过倒是把谢尧诩这句话听了进去。
“成安,你起来回话。”皇帝顿了顿,又看向一旁的太子。
谢尧诩趁着这个空挡,连忙火上浇油:“若论起交情,臣与崔缙,万万不及太子殿下与崔缙交情中的万分之一,想来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到臣的头上。”
皇帝又将这话也听了进去,于是点点头,道:“朕已经派了禁军各处搜捕,定会给你个交代。召你觐见也不是怀疑你,是想听听你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原是如此,”谢尧诩扬起嘴角:“臣也不知何人冒犯,只是天子脚下,竟能轻易劫囚,想来无名小卒也无力做到。臣倒是觉得,朝廷上怕不是还有崔缙的党羽,臣请求陛下细细查问。”
皇帝点点头,道:“该是如此,谢卿且宽心,”
太子也知晓自己无法再为难,只好冷嘲热讽道:“侯爷还真是运气不好,刚到手的仇人,这就被人劫走了。”
“殿下说的是,臣运气向来差的很,在北境这么久,才清楚自己到底要找谁报仇。”
太子明白他这话里暗暗的隐喻,心里暗叫不好,想必崔缙已经将他所做之事和盘托出了,可转念一想,崔缙虽说是他的心腹,可许多事情也只是知道,拿不出什么证据来。想到这,他才稍稍安心。
从宫里出来,谢尧诩原本阴沉晦暗的心情算是好了一点点。不过也只是一点点,想到太子所做之事,他心里的那把利剑便会隐隐作痛。
有人等在宫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那小厮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道:
“侯爷请上车。”
谢尧诩抬眼向马车的方向瞟了一眼,心中了然。
“你倒是还没死。”待他上车后,向启斜着眼睛看向谢尧诩,忍不住挖苦道。
“你这样明目张胆的来见我?”
马车向前行进,谢尧诩继续不急不缓道:“你这是又要带我去哪?”
“你跟着便是了,废话这么多,早该把你头砍下去喂马。”
谢尧诩听完后侧头看了他一眼,见向启脸上全是怒气,于是笑道:“公子好大的官威。”
向启白了他一眼:“早知如此,我当时便不应该将你从那金陵池里救上来。”
谢尧诩幼时,父母兄长都去了北境,独留他一人在京中。许多官宦人家的稚童欺辱与他,打着闹着竟联手将谢尧诩扔进了金陵池里,当时他不过五岁,哪里挣脱的出来,还是一旁路过的向启见事情不对唤奴仆家丁把他捞了上来。
谁知谢尧诩上岸后第一件事不是道谢也不是哭闹,反而是握紧了拳头要去打那几个孩子,只可惜没走几步,就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向启想到旧事,竟然有些感慨,道:“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睚眦必报。”
谢尧诩笑了笑,头枕在了车身上:“这仇若是你的,报还是不报?。”
向启沉默片刻,不禁又对他的经历感慨起来――也对,这样泼天的大仇,他能做到隐忍不发三年,已经是忍了常人之所不能忍了。若是放到自己身上……恐怕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一时间没人说话了,马车不急不缓,卷起街上的枯草,一路晃晃悠悠的进了向家的大院。
已经有人等了多时,不用想也知道,是向衡。
他正穿着一身绣着银纹的紫色长袍,端坐在正堂之上,一手拖着茶杯,眼睛时不时的瞟向门外。
“伯父。”
向衡看谢尧诩站着且活着回来了,十分欣慰,连忙请他就坐,又吩咐人替他倒了杯茶。
“成安啊,你将崔缙弄到了什么地方?”
语毕,谢尧诩捏着茶杯的手一滞。反观向启也是一愣,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讲些什么。
“伯父是如何知道的?”
向衡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又问了另一个:“你是怀疑,太子与谢家的事情有关,对吗?”
谢尧诩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已经不是怀疑了。”
向启坐在一旁听着,顿时觉得自己究竟错过了些什么,父亲又是如何看出这一切的?
“有证据吗?”
“没有。”
“那你打算如何做?”
“不知道。”
“你难道要独自一人面对太子吗?”
向衡问到这,谢尧诩突然又不说话了。
他明白向衡在说些什么,也想听听,也想看看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一边的向启听了这二人打哑谜一样的话,也算是懂了个七七八八。向衡现在,是在争取谢尧诩加入三皇子的阵营。
“成安,”向启也开口劝道:“太子跋扈,如今的出路,也只剩一个了。”
“你们这话说的我倒糊涂了。”谢尧诩故作疑惑道。
“既如此,我先带你见一个人。”向衡起身走向了偏殿,他们二人跟在后面,走到偏殿的角落处停了下来,他旋即便伸手进去摸索,不过片刻,伴随着一声楔子打开的声音,眼前的墙壁立刻裂开了一条缝,随后便缓缓的挪开。
向启震惊:“父亲何时在家装了个密室?!?!”
向衡沉默的将他们带了进去,见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听到脚步声后,才慢慢的扭过了头。
他穿着一身棕色的,已经被洗的发旧的袍子,周身是无数的纸张与信件,摞成小山那么高,就搁在那,也无人收拾。见到谢尧诩进来后,男人扯了扯嘴角,笑道:“来了,谢小侯爷。”
谢尧诩的脚步像是凝固在了原地,结结实实的愣了片刻,才开口道:“我竟不知,主事大人也开始替三殿下办事了。”
眼前这人,正是稽查司主事,明面上已经派去兖州平息□□的程祁。
“原来程主事没去兖州,却蛰伏在了向家。”
程祁笑道:“谢小侯爷,你今日见到了我,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随我等一起,上了这条黑船,要么我杀了你,叫你再也开不了口。”
“你们几个,只怕是杀不了我。”谢尧诩冷冷道。
向启闻言立马一惊,慌乱道:“怕是再来十个都不够他打的,何必动手,想必成安也不会将这事说出去……”
向启虽然震惊,可是一听要动手,也来不及反应,立马阻拦。
“你真的会动手吗?”程祁仍是笑着,毫不避讳的看向谢尧诩:“谢小侯爷,何不遵从本心呢?”
“遵从本心?何为本心?叫我参与党争,便是本心吗?”
程祁郑重的起身,拿出一张折的发皱的黄纸,缓缓展开:
“这便是本心。”
纸上遒劲有力几个字:
“唯死不降。”
谢尧诩几乎是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父亲的字迹。
纸张仿佛受了陈年的风沙已经变得老旧,可上面的墨汁却并没有褪色,仍是熠熠生辉,□□着肃穆的黑色,一如人心那般。
两年前,北境。
谢尧诩拟了军报,方才着人送到盛京城,乌桓人便磨光了长枪气势汹汹的攻破了防线,鏖战数天,北境弹尽粮绝,所剩兵力也不过数万。
当时正是冬天,满地的雪被鲜血浸透,又重新冻上,远远看上去,像一片又一片嫣红色的晶石。尸横遍野,他的铠甲上全是窟窿,左肩处中了一箭,乌桓人带着千军万马,副统领乌丸延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同你父亲一样,永远看不清局势。”乌丸延口中吐出冷气。
“我们不一样。他没能把你的头砍下来,我可以。”谢尧诩一字一顿,沉声道。
“你拿什么砍我的头?就凭你这些所剩无几的兵力?”乌丸延一身冷笑,翻身下了马:“北境这个地方,一到冬天,就冷的不行。”他手里提着长枪,缓步前进:“等下一场雪,你们的尸身,会掩埋的干干净净。”
“想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你父亲的尸身吗?”乌丸延玩味的看向谢尧诩,见他瞳孔陡然放大,笑道:
“因为我把他的身体捣烂了,埋在雪里,骨头挂在营帐边上,风一起,就会叮叮当当的响,好听的很。”
谢尧诩眼神布满了血丝,即便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仍是用出了最后的力气,挥剑砍向乌丸延的脖颈,却被他猛地一躲,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乌丸延对着他的胸口猛踹了一脚,谢尧诩也终于瘫软在地。
“不知好歹!”他摸着脖颈处受伤的地方,愤怒道:“也罢,既然你都要死了,有些事情不如告诉你。”
“你们父子二人一样,骁勇善战,可却都败在了自家人的手上。”
此刻,谢尧诩的身下是冰雪,身体上的伤口却微微发烫。他半跪在地,缓缓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乌丸延却并没有回复这个问题,他把枪尖抵在谢尧诩的胸口,诡笑道:“我会把你们父子二人的骨头挂在一处。”还没等那把锋利的长枪刺入他的胸口,一阵迅疾的风声刮过,乌丸延循声向后猛退几步,捂着胸口正中的箭,瞠目结舌。
是宇文晟,刚被贬到边关的三殿下,他隐约察觉北境情况不对,隐藏了身份,扮作边关领兵的将领驰援而来,堪堪救下奄奄一息的谢尧诩。
――而本该送往盛京城的军报,早就已经化作风沙,不知飘散在了何处。
乌丸延被擒获,迫不得已下,交代了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可乌丸延毕竟只是副将,这之间究竟有什么玄机,只有统领乌丸荻清楚。
谢尧诩在这两年里,不断寻找蛛丝马迹,才终于将事情与太子一党联系在了一起。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1)即便是死,也要平了地下亡魂的怨念。
谢尧诩沉默半晌,道:“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这些,可我一直清清楚楚。”
也只剩下唯一一条路了。
第8章
进来发生了好几件大事,闹得盛京城是沸沸扬扬。
一是谢小侯爷不仅没死,还带着赫赫战功从北境回来了,二是崔缙伏法,崔家满门被株连。
对于顾徽止来说,还有最最重要的一件,赵家公子今日就要来给她大女兄纳采,婚事算是定了。
赵家门第显赫,赵康长姐是当今皇后,身份无比尊贵,顾徽宁能嫁过去算是高攀,整个盛京城都无比羡慕这桩婚事,可顾徽止却觉得是那赵康高攀,她大女兄这样好的人,理应嫁给世上最好的公子哥才是。
顾徽宁听了她这一番论调,不由得笑道:“不曾想我家阿止如此喜欢我,那大女兄不嫁了,阿止日后也不嫁人,我们姊妹两个在家一辈子可好?”
顾徽止想也没想:“自然是好。”
顾徽宁见她认真的紧,偏头笑道:“好是好,只是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哪能在母家待一辈子。过会儿赵家人来纳采,这话可不能乱说了。”
顾徽彦也留个心眼在一旁听着她们姐妹二人的谈话,打岔道:“我看大女兄是舍不得赵公子那般好的夫婿。”
“顾徽彦!”顾徽宁朗声道:“你若是得空,大可以将门口那几箱聘礼搬进屋子里。”
“可阿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娶妻?”这话一落,顾徽彦脸上的笑意立马收敛。
顾徽宁斜眼看向他,道:“他整日吊儿郎当,只知道跟着那几个不务正业的贵公子出去吃花酒,哪有功夫娶妻。”语毕,她又将话茬扯到了顾徽止的身上:“阿止,你这年纪也该议亲了,改日我……”
顾徽止余光瞥见缩在一旁的榻上的人,连忙道:“四女兄还未议亲,阿止才不急。”
顾徽漪原本起的早,有些困倦,听到这句话又立马精神了起来,不屑道:“我才不要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