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里面泛着水光,声音轻得快要破碎,“为什么只有我需要不停地失去?”
林随宁不忍看他,背过身,落下残忍的最后一刀,好让他彻底死心,“蕴居的项目结束之后,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过了很久,身后都没有回应的声音,林随宁转头一看,才发现谈之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我在这里,你看那边干什么?”贺明洵的心早就飞到教室外面,他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假装不经意瞟向趴在窗边的人,眼见谈之柏一来就把人带走了,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结束,他急忙跑到外面,所幸林随宁没走远,只是眼神眺望远处。
像一座望夫石。
——“可是夫在这里啊!”
贺明洵在心里愤愤地“呸”了一声,嫉妒得不行,又不想表现出来,只好装成一无所知,他接着问,“你今天怎么过来看我上课?”
“收集素材,给你构思人物访谈结构。”林随宁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贺明洵微抿嘴唇,“今天我吃了几次螺丝,是意外,你别误会,我平时很专业的。”
林随宁说,“是因为我在吗?”
贺明洵被问得猝不及防,心里狂跳,“你想多了……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刘小林说的。”
他正想说别听小孩胡扯,手机突然响了。
是贺志。
自雅庭蓝湾那次风波之后,这是贺志第一次联系他。在来山乡村之前,他想回贺宅和父母道别,沈芝却婉拒他,“明洵,最近你先好好自省一下,好吗?”
明明已经到了家门口,他却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他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心里的疼感越来越麻木,直到不易察觉。
贺志这次打电话的目的也不是关心他在村里过得好不好,“你还要在那个地方待多久?当个甩手掌柜只顾着度假?”
“贺氏的事情我每天都有及时处理。”贺明洵深吸一口气,“不是度假,是在……”
“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你要疯也别带着随宁一起。”贺志厉声呵斥,“还嫌不够让我们闹心吗?”
贺明洵浑身的血液像在倒流。
他呼吸困难,连贺志什么时候结束通话都不知道。
像在冰冷的水池里挣扎……
直到被温暖源包围。
林随宁突然抱住他,“快忘掉,你什么都没听到。”
贺明洵低头看着她的发旋,鼻间扑满了苦橙花香,“忘不掉。”
“听点别的冲掉记忆。”林随宁说,“刘小林刚刚和我说,他们都很喜欢你这个贺老师。”
“他们……喜欢我?”他怔楞在原地,“怎么可能……他们应该更喜欢谈之柏吧。”
林随宁眨了眨眼,“因为你会魔法,能让他们心想事成。”
贺明洵想要继续反驳,她却没有给他机会,“先听我说。”
“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为了做贺家最完美的孩子,一直都在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包括对我的‘深情’、‘占有欲’、‘喜欢’,都只是聚光灯下的表演。”
“我知道你一向很难感知到自己、或者旁人的情绪,但是最近……我发现你有变化了。”
“希望我能猜对理由,不然显得我自作多情好蠢。”
贺明洵缓慢地消化这些话,“什么理由?”
“你喜欢……”林随宁败下阵来,“太自恋了,我换个主语吧。”
她清了清嗓子,“贺明洵,我喜欢你。”
天气入秋了,贺明洵却感觉自己还停留在夏天,一颗心滚烫热烈。
又或许是再往前一个季节,万物复苏,春意盎然。
“坦然接受孩子们和我的喜欢,用心去感受真实的情绪,悦纳它。”
林随宁一股脑说完自己想说的,“你现在可以给出反应了。”
他的反应?
动作上,他抱紧了林随宁,把身上的琥珀味渡给她,如果不是在室外,他甚至想和她接个绵长的吻。
言语上,他说,“林随宁,我也喜欢你。”
第43章 恋爱脑
贺明洵看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
上了中学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符合里面的某个症状描述:对外界欠缺相应的情感反应。
那时候他已经过了渴求得到表扬的童年阶段,在贺志和沈芝一句又一句的失望中,他给自己穿上了一副刺猬盔甲。
尽管偶尔还是会难过、偶尔还是在想,到底要怎样能成为一个拿满分的完美继承人?
林随宁说得对,他总是在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贺明洵对情绪的感知很迟钝,但他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怪物”,所以慢慢学会了揣摩和模仿别人。
模仿吃醋、模仿嫉妒、模仿成为一个体贴深情的未婚夫。
以前贺明洵把谈之柏视作洪水猛兽,是因为如果他成功把林随宁抢走了,那联姻将成为泡沫,他便永远是父母眼中贺家最大的失败。
而现在的贺明洵还是很讨厌谈之柏,但原因已经变得单纯——吃醋。
他不再需要活在聚光灯下,不再需要通过模仿去习得情绪。
吃醋就是吃醋,喜欢就是喜欢,他要大大方方做一个活人。
“慢着。”贺明洵交代完心路历程,突然心理不平衡,“只有我老是吃醋,是不是不太公平?”
“那没办法,我心胸宽广。”
贺明洵不依不饶地缠着她举一个例子。
“怕了你了……我骗了你,那个晚上我失眠了大半宿,压根没睡好。还有……你没接那瓶矿泉水,我很开心。”林随宁吞吞吐吐打哑谜,“举两个例子了,你自己琢磨。”
她的脸颊绯红,说完之后觉得羞恼,挣开贺明洵的怀抱火急火燎跑开了。
贺明洵琢磨了一会儿。
脑子里“叮”一声,他急哄哄朝远处缩小的人影追去,“你不是说你心胸宽广吗?”
“你不是要公平吗?”林随宁啧了一声,“叽叽歪歪的,这恋爱你到底谈不谈?”
贺明洵咧开嘴笑了,“必须谈!”
金色的阳光落下来,他低头看两道被拉长的身影,可能是新长了颗恋爱脑,他美滋滋地心想他俩不愧是别人口中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高涨的情绪维持了好几天,赵峪来找贺明洵,见人时不时发出奇怪的笑声,担忧地询问林随宁,“他是不是吃辣椒吃出副作用了?”
“不是……”她暗暗掐了一把贺明洵,凑在他颈边耳语,“你正常点,不然晚上你不许和我一张床。”
被施了咒语的贺明洵迅速恢复正常,他握拳轻咳,“赵老,您这回找我有什么事吗?”
“之前你给我挑了几种辣椒,我调了不同配方分别腌制了几瓶,还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开封。”赵峪说,“你是年轻人,也是从商的,宣传方面有什么好主意吗?”
“山乡村缺乏本土品牌,没有给外界形成一个深刻的标签。”贺明洵想了想,“宣传方面最好能给顾客留一个记忆点,这样便于以后拓宽市场。”
林随宁沉思片刻,“可以先从外包装着手,设计独有的标志和花纹,突出山乡村的特色,给顾客加深印象。”
三个人讨论了一番,最后贺明洵下了结论,由他带头负责设计方案。
赵峪忧心忡忡,“小贺,你工资多少?”
“我不收钱,纯公益。”贺明洵顿了顿,红晕莫名又爬上脸,“赵老,到时候辣椒酱做好了,您能不能送我一瓶?”
“当然可以。”赵峪问,“不过你不是吃不了辣吗?”
“这是一瓶很有纪念意义的辣椒酱。”贺明洵谦虚道,“可以简单称之为定情信物。”
第44章 家里有人等
以后不能只称呼贺明洵为变脸大师了。
林随宁认为他在厚脸皮界也能混出响当当的名堂。
“赵老,我之前吃辣椒只还了一个人情,还剩一个。”贺明洵还在蹬鼻子上脸,“我分享我们的爱情故事抵债可以吗?我看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对这个挺感兴趣的。”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林随宁担心赵峪一大把年纪了消化不良,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你闭……”
“嘴”字还没出口,赵峪拉近了椅子,双目虔诚,“愿闻其详。”
于是,林随宁花了半个多小时听贺明洵眉飞色舞说着“我们是缘分写在三生石上的青梅竹马”之类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东西。
偏偏赵峪好这口,边听边捧场,“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他临走前,递给贺明洵一个黑色塑料袋,意味深长地耳语了几句话。
林随宁没听清,只能看见贺明洵的脸迅速涨成猪肝色,他慌慌张张追上去想还袋子,却不料赵峪过于熟悉地形,健步如飞,没几步就窜到巷子里不见人影了。
林随宁疑惑,“赵老给了你什么?”
贺明洵含含混混说了几个字。
“?”
“就……喂鸡的东西。”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实袋子,林随宁心生疑窦,趁他一个不留神抢过来一看,“巴戟天?”
“你还知道这个?”
林随宁把袋子还给他,“我上网查过。”
“你上网查过?你平白无事上网查这个干什么?”贺明洵不可置信地瞪大瞳孔,“难道我……你、你是觉得我……”
他想起赵老刚刚说的话,“年轻人,这是好东西,不能只看当下,要深谋远虑。”
太委屈了。
贺明洵恶狠狠道,“我今晚就拿来煮汤!”
林随宁不知道他九曲十八弯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地应了声好,继续专心查阅乡村农产品设计案例。
她窝在电脑屏幕前看了很久,抬起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太阳下山了,再一转头,忽然发现贺明洵双目含春坐在她身边。
她思考了一下,“你喝汤了?”
贺明洵用力点头。
林随宁挑挑眉,跨坐在他身上,伸出食指在他的喉结上轻轻画圈,“那趁现在……”
贺明洵喉头微动,他捉住她的手腕揉捏,正想往下,林随宁却拍开他的手,干净利落地起身把电脑推过来,“趁现在精力旺盛,灵感迸发期,我选了几个设计案例给你做了分析。”
看看,这是人干的事吗?
贺明洵觉得自己好痛苦,好折磨,偏偏她还往他手里塞了纸笔,“灵感来了就随便画画草图。”
然后林随宁像小猫一样挠挠他的手心,笑得人畜无害,“我先去吃饭啦!”
他绷着后牙槽,头突突冒着青筋,气鼓鼓地在纸上画了颗碎裂的心。
林随宁欢快地出了门,吃饭的时候还在边想边乐。她吃得很快,成宾纳闷地问她是不是赶时间。
“是有点儿。”她的笑意止不住,“现在屋里有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在等着我。”
成宾傻傻地挠头,心里突然一惊,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向对面——
幸好没坐人,今晚饭桌上只有他和林随宁。
他安下心来,暗暗吐槽自己反应过度,一转头,刚咽下肚的一口气骤然提上喉咙,化为一个长长的饱嗝。
在这诡异的背景乐里,成宾看到谈之柏从一片黑黢黢的夜色中走到昏黄的路灯下。初秋的晚上有些凉了,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好像站了很久,抿得平直的嘴唇泛白。
像一阵消失的秋风,他很快又没入路灯照不到的昏暗夜色里。
“你在看什么?”林随宁顺着成宾的视线看过去。
“没什么。”成宾摇了摇头,终究没有说,“我来收拾就好。你吃完先回去,家里还有人等。”
第45章 谁是菀菀
林随宁回去的路上,偶遇了靠在墙边打电话的谈之柏。
直接走过去免不了要和他碰面,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决定等他打完电话离开了再说。她躲在树下,隐隐约约听见他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着什么“时间不多……加快进度……”。
挂了电话,谈之柏似有所感,发现了树下的林随宁。
她只好尴尬地打了个招呼,“我路过这里,抱歉,不是有意偷听你打电话的。”
他泰然自若,“那你听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听见。”
“我明早就回市里了,工作室积压了很多工作,我要回去加急处理。”谈之柏的语调平平,“追求心上人之旅宣告失败。你和他正式在一起了?”
他没有给林随宁接话的机会,自嘲道,“问来也是自取其辱,你都说家里有人等你了。”
在林随宁和成宾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模糊地回忆,四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笑容?
他藏在夜色里想了很久,还是想不起来,最后说服了自己:四年了,谁都会有记忆遗忘曲线。
蚊子蛰了他的皮肤,带走他体内一丁点儿血液。谈之柏把记忆藏在心底,这样谁也带不走。
他忽然不死心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大一公共课第一次做小组作业,你帮过我的事情吗?”
林随宁愣了愣,“不记得了。”
“和我有关的事情,小宁的记性总是不好。”谈之柏笑了笑,“没事了,外面天气冷,你快回去吧。
他经过她的身边,脚步顿了顿,雪松味也随之短暂驻足,又重新迈腿。风吹过他的衣服下摆,吹起一个小鼓包,仿佛添了阻力,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又缓慢。
她背过身,和他往相反的地方走远。
走到屋子门前,门没关紧,林随宁蹑手蹑脚地进去,看到贺明洵赤裸上身,腰腹布满汗珠,顺着人鱼线滚落匿迹。
他凝神在纸上涂涂画画,林随宁走到他身后一看,有几张画了不同品种的辣椒,应该是在思考怎么拼接成一个完整体。
她搂着他的脖子,不安分地亲了亲他的耳垂,“这么热吗?”
贺明洵被摄了心魂,扭头咬着她的下唇,“我好可怜。”
“专心点,不要恋爱脑。”林随宁眨了眨眼,“散完热就把衣服穿上,一个大男人这样很不得体。”
贺明洵深呼吸第一次。
他放下笔,又深呼吸第二次,然后认命地穿好上衣。
他要做一个守规矩的、乖巧的男朋友。
“你画画还挺好的。”林随宁拿起草图仔细翻看,“不错,兼具天赋和实力。”
“不是我吹嘘,我的艺术细胞可是很强的。”贺明洵沾沾自喜地自夸,倏地脸色突变。
他猛地站起身,“慢着,你是不是偏好有艺术特长的男的?”
“谈……那个男的,他做设计,平时还老爱画画。”贺明洵感觉自己画的不是辣椒,是千万颗酸梅,“你该不会是有菀菀类卿的情结在,所以……所以把我当菀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