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只余下阴影处的一声闷哼。
——他的手只看堪堪触碰到病床的边缘, 便垂落下来。
手臂垂落的声音惊扰到了正在看书的商蓁,她下意识的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 看到霍应淮垂落的手。
“醒了?”
商蓁把书签夹到书里,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将他送回原本的位置上,按了按他一直半压着的肩膀,柔声问:“正好起来吃点东西,你的晚饭不能错过时间。”
现在进入早饭中饭晚饭包括他的喝水上厕所时间都是全部固定的,每天都要准时按照时间表上的时间去进行,以便身体产生记忆,到后期可以自己自主进行日常生活。
“嗯。”
霍应淮的声音有些刚睡醒的微哑,神色间还有些初醒的朦胧,因为一直侧趴在床上,脸上无可避免地被枕头上的褶皱印上了红痕:“让张叔进来帮我翻一下身。”
长时间的侧趴虽然放松了腰部,但是因为侧趴导致的半边身体的酸麻感不断在骨肉之间叫嚣着。霍应淮想要尝试自己按照翻身训练的动作动一动上半身,却因为有一条腿放置在枕头上的原因无法改变自己的体位。
看到霍应淮的尝试,商蓁伸手按呼叫护工的按钮顿了顿。
他对翻身训练已经很熟悉,很多时候现在早上起来之后都会自己慢慢依靠翻身训练来回会活动一下身体,防止褥疮,只是翻好之后还需要依靠别人将他的足尖用枕头顶住进行身体的微调。
虽然说是让张叔进来,但是张叔也不会再用之前的轴心式的翻身刻意翻动,也是把他的腿放平让他依靠上半身的力量以及惯性自己翻动身体。
“我们尝试一下好不好?”商蓁的手指移开按钮,她按了按霍应淮的肩膀,试探地问道:“我来帮你翻身,我这段时间也跟着张叔他们学了学,但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出现浅浅的梨涡:“但是技术可能不怎么样,所以你要不放心的话,我让张叔他们进来看着我的动作,有什么不对让他和我们说。”
霍应淮顿了顿看向商蓁,她一只手还在帮自己按肩膀,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掌,见他的视线看来,还小心翼翼地对他笑了笑,似乎对自己的这个提议有些紧张,或许还是担心他会有什么不喜。
他有什么资格呢?
半边身体肌肉的酥麻感似乎传递到了心中,他手下的皮肤是和自己下半身完全不同的温度,也和下半身软绵绵皮包肉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们交握的地方似乎也有这种酥麻感正在产生,一层层,合着肌肉的酥麻不断牵扯着他的胸腔。
时间似乎只是过了一会,又像是过了很久。
霍应淮只听到自己说了声好。
她们最后还是没有让商蓁叫张叔进来,商蓁这段时间除了在搞古代女性服饰展的文稿推送以及查阅资料之外,都在研究过截瘫病人的卧位移动姿势,每一次张叔在给霍应淮翻身拍背,她都在旁边悄悄地围观,加上以前照顾母亲的经验,商蓁心下早就有了把握。
而且他现在是相对简单的侧趴,商蓁只要能放下他的脚,在他自己依靠上半身翻身之后调整他腿部的位置,移动固定好枕头就可以。
“那我开始了啊。”
商蓁掀开了被子,霍应淮的腿正被90度曲膝放在长枕头上,手也平放在长枕头上,他的脚上穿着白色的的弹力袜,被枕头抵住脚板防止足尖下垂。
她的手扶住了霍应淮的膝盖和脚底,她手下的感触和之前隔着被子摸到的伤口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冰冰凉凉,像是一个死物,只是除此之外,还给人下意识带来了一阵恐惧。
冰凉的,软腻的,无力的。
即使看了这么多次,但是商蓁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仍然是——这真的是人身体的一部分吗?
这是商蓁从未有过的感受,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吃惊,她在抚上去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惊惧松开了手中冰凉软绵的肢体。
“我······”
商蓁没有想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会是如此激烈,她有些无措地看向霍应淮,咬了咬唇,似乎想要解释。
霍应淮垂下了眼睫,在阴影之中,商蓁无法看清蕴积在他眼底的情绪,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晴朗,就好像事情从未发生:“没事,不怪你。”
商蓁还想解释一下,但只见他抬起眼眸,安抚似地握住商蓁下垂的手,视线向下,看向被子中凸起的腿还有明显夹在腿下的枕头,眼中划过浓浓的厌恶。
“这具身体连我自己都厌恶,我又怎么能怪你。”
商蓁受不了这种自暴自弃的自嘲,她蹲下身子想要反驳,却发现霍应淮的脸上毫无表情,难辨喜怒,只有眼中划过的厌恶和仇恨泄露了他的些许心绪。
“我再试一试好不好?”
商蓁拉过霍应淮的手,脸压在霍应淮侧靠着的枕头上,自己带着他的手来到他毫无知觉的膝盖上:“你看,并没有什么好厌恶的。”
霍应淮的掌心触碰到了自己的冰凉的膝盖,他也想要逃离,但是商蓁将他的手压在了他的膝盖上,一点点带着他去感受自己膝盖。
“这样摸过来,只是冰了一些,不是吗?”
她凑上去,在霍应淮下意识地闭眼下亲了亲他的额头,打乱了霍应淮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反驳。
“你再让我试一试,如果不舒服你马上和我说。”
商蓁退后,看着他平静地睁开眼看自己,眼中有什么情绪似乎要破涌而出。
“相信我,好吗?”
霍应淮松开了手,侧过脸没有再看她。
他默认了。
商蓁松了一口气,她松开霍应淮的手,自己摸上他膝盖。
那腿是冰凉的,即使隔着病号服,商蓁仍然能够感受到下方的冰凉,他的脚软塌塌地搭在被子上,足见不由自主地下垂着,如果不是有被子和枕头的支撑,可能随时都能塌下。
她顺着他侧躺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小腿把他的腿放平放到他另外一条侧躺的腿上,撤掉一直抵着足尖的枕头。
霍应淮微微仰着头,看到她珍重地抱起自己的腿,小心地抽去自己靠着的枕头·····他没有再看,只是顺着她的动作默默侧身过来,举起手臂翻身。
他顺利地把自己翻到了平躺的姿势,用手摸到了一边的床头角度按钮让自己的“坐”起来,商蓁则学着之前张叔的姿势先将他的两腿放平,底下再用枕头抵住。
做完这些,她去洗手间洗了下手,拿出一条湿巾,坐在床边拉过他的手,一边帮他擦拭一边笑着对霍应淮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人总是要在困难中一点点尝试着摸索着往前前进,无论是匍匐还是挪动,只要能向前进,就是进步。
“我只是不想你做这些。”霍应淮自己拿过湿巾,三下两下擦干净,拉过商蓁的手。
她的手细腻白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被娇养到大的女孩子,飘花翡翠手镯在她的手上泛着独有的荧光。
这双手刚刚捧过他自己都不愿触碰的地方,他既想商蓁接受自己的腿,但是又不想她去碰,但是当他真的看到她抬起自己那脆弱无力的腿的时候,他很难形容自己那一瞬间涌上的是酸楚还是感动。
他想过她的厌恶,但没想到过她的珍视。
霍应淮被烫到似的松开手,为了掩盖那一丝不自在,他按了按额头,努力将异样的情绪从自己脑海之间排解出去。
他的眼眶有些微热,但并不是因为想要流泪,而是他难形容的依恋。
是依恋,是依赖,是那自私的不想放手,想让她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哪里也不去的偏执。
“蓁蓁,你会让我,”
霍应淮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只是抚上了商蓁的脸颊,她的头发一直都是三七分散在自己的身后,耳边时不时有碎发从耳边冒出
。
他将那些不听话的碎发别到她的耳后。看着她眼,看着她的眉,看着她脸颊上微微的红润,在她疑惑的注视中,将没说完的话缓缓说出:“你会让我——不愿让你离开。”
话音未落,商蓁扑哧一笑,眉眼弯弯地将脸颊靠在他的脖颈边,霍应淮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将她笼在自己的怀中。
她亲了亲他有些泛红的耳垂:“我不会离开。”
“嗯。”霍应淮侧过脸,他没有解释什么,他的下颚处不断有商蓁的发丝擦过他的皮肤,就好像是在洪水中他抓住的那一线的生机,让他紧紧不算撒手,想把她紧紧锁在自己身边,期望对方一刻都不要离开。
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知道她每天晚上看材料看到深夜,也看过最近的她们馆的预告推送,在那些署名为商蓁的文字当中,霍应淮窥探到了她的内心。
庭院深,帘幕重。
在辉煌宏大的历史背后,是社会赋予女性身上的标签,他们用这些标签掩盖了女性坎坷的一生,遮掩了她们的身影,将她们遗漏于正统历史之外。
她说,她们是溪流,高山,日月,山河。
她们奔腾于长河之中,即使被迫沉默,即使被迫消亡,即使不断沦为河泥。
也依旧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第33章 第 33 章
经过两天的休息, 流动展厅的布展最后要依靠设计公司的制作的展陈道具也已经布置完成,博物馆的门口早已经挂上了以文俶《秋花蛱蝶图》为底版的宣传图,不同种类的文物已经静静地陈列在了展台内, 等待着今日的开馆。
商蓁早上到的比较早, 她吃好早上厨师从老宅送来的全麦三明治在办公室泡了杯手冲后,就和抵达办公室的徐姐直接来到了展馆内。
展馆选的是湘妃色作为主色调,刻意营造的书法垂帘垂挂在地上, 与分散在地板上的白色枝丫和木质窗门一起,隔开一个个不同主题的展柜。
她们两人一起例行走过展馆,在光影垂帘的幻色中, 去看那些曾经出现在她们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去看那些笔墨丹青。
一扇玻璃,隔开了百年的时光, 这些宣纸正在一点点变得脆弱,那些铜质的物件在浮动的尘埃中静静地氧化。
斯人已矣,长物长存。
在幻影幻色中,在时空交错中,商蓁感到一阵恍惚。
由古至今, 江南这一词就被无数人赋予了对于烟柳弄晴的想象, 是陆凯狼毫下的一枝春也是柳永的东南形胜,江吴都会,抑或是张岱笔下转瞬即逝的桃柳明媚。
这片温暖潮湿的地域在经济重心完全南移后变为了帝国的粮仓,繁华的物质文化在今天依旧成了这片地区的内涵。
相较之于地理概念上的江浙、行政概念上的苏杭湖, 文化上的江南地区将带着奢靡的物欲,浓郁浑厚的□□, 将人的欲望在此地无限地放大,融入于山水之中。
千年百年, 不变的是这片潋滟。
“我们正在和她们交汇。”徐姐看着面前顾横波薛素素的扇面,转身对商蓁感慨道:“之前她们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展厅的活动究竟要如何设计,才能讲述她们的故事”
“文俶,仇珠,她们是吴门的传承人;薛素素,柳如是,顾媚这些名妓,说出去只会有人感慨一声秦淮八艳美艳绝伦;哪怕是有封号的孺人宜人乃至梁庄王继妃魏氏,百年千年,我们也大多也只会感慨她们儿子丈夫对于他们的爱。”
“如果说,她们已经是物质文化以及儒学文化下的受益人,那我们又该如何去讲千千万万王氏那样的女性。”
史景迁的《王氏之死》虽然基于了一定的文学性的叙述,但是也总是会让人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大历史背后的这些千千万万的\"王氏\"——那些不堪生活压迫私奔,最后或是成功逃离丈夫,或是像王氏一样被丈夫杀害的女性,究竟有多少?
“我想。”商蓁看着面前的仕女小像,转身看着身后的展厅:“这就是历史的传承,也是我们要讲述的故事。”
她们的身后是一处刻意隔开的展厅,在展厅中没有任何文物,几幅仕女图笼罩了整个展厅,只摆了木质长椅和长桌,而在长桌背后的显示屏之中,正在不断通过纪录片展现着她们的故事。
但是商蓁要地复原并不是如此。
服饰复原,场景复原,她想通过文物用一个个关于她们故事的视频,向后人短暂地诉说着她们自己。
徐姐笑了笑,拍了拍商蓁的肩膀:“这周六第一个讲座的小活动,弄完之后也要开始拍你提议的视频了,八月份咱们部门还会新来个孩子,你好好干。”
“好的。”商蓁点点头。
她们部门因为要开展各项关于孩子方面的活动也比较缺乏有相关经验的人,所以这次招聘特意要求这次招一位学教育学心理学方面的人,来填补她们组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