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蓁放下手,想要起身,但是被霍应淮按住,他的手压在她的肩上,声音有些冰凉:”其实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过最坏的打算。
“我只是没想到,爷爷其实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霍应淮苦笑一下,抬头看向窗外:“这么多年了,即使我已经做出了一定的令自己满意的成就,但是在爷爷眼里,这些应当都只是最基础的成功吧。”
“爷爷只是想让你静心养病。”商蓁尝试替霍老爷子解释,但也只换来霍应淮无奈苦笑地摇头。
想让他养病,不想让他操心,想让他等一切准备好再来,这些他都知道。
只是——
看着面前的霍应淮情绪有些低落,商蓁安静地将头靠在霍应淮的膝盖上,趴在他的膝盖上微微仰头看着他,他的手下垂到膝盖上,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摸着她的头发,他像是说给商蓁,又像是说给自己:“他了解我,胜过我了解我自己。”
霍应淮把商蓁飘落的碎发别到脑后,抬头看向窗外。
一只白鹭从空中飞过,在湖面上停驻,长嘴一伸,精准地夹住一条细长的鱼,只有那扑通一瞬的水花以及不断泛开的波澜,昭示着刚刚这一场自然界的捕杀。
商蓁靠在霍应淮的腿上,她知道,他们都目睹了这一场沉默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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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蓁这一个晚上都格外黏着霍应淮。
她像跟着小孩子一样跟着霍应淮,之前还愿意放手让他做一些事情,现在连做都不让他做。
要吃饭就递饭,要喝水就递杯子,和一只小蜜蜂一样围着他嗡嗡嗡地转悠着,还非要给他找些事情做:一会让他看自己新到的拼色Birkin,一会让他陪自己看无聊的电视——还在霍应淮研究她为什么要看这么无趣的电视的时候,就看到提议的人自己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甚至在他规定时间让人进来打开导尿管的夹管准备自己按摩排尿的时候,商蓁都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避开。
她甚至还贴心地调高了些床的角度,方便他的按压,随后乖巧地站在旁边,等医生们进来。
霍应淮深吸一口气,看了眼旁边似乎打算专心致志守着看的商蓁,心中升起了无奈。
肇事者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还对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动作快点。
虽然霍应淮自己已经摘除了导尿管学会了按压,但是因为他在这方面一直放不开,所以到排尿的时间商蓁都避开他让医生进来。
“乖,背过身。”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一会,趁护士们还没进来,霍应淮低声对商蓁吩咐道:“等我好了叫你。”
商蓁歪了歪头,假装自己听不见一样像看着风景一样环顾室内,直到护士们进来之后,才在霍应淮反对的目光之中走到他的旁边。
在外人面前,霍应淮不好对商蓁说重话,她装作没看到他的视线,半坐在床边,转头看向护士。
其实商蓁这段时间和护士们拿着硅胶人体做过相关的训练,但是因为之前她自己的原因,加上霍应淮对于生理排泄的排斥,商蓁也一直没有和霍应淮提起过。
恰好,领头进来的护士就是她平时自己练习时候的指导师。
看到商蓁的动作,护士心领神会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冲她点了点头,松开夹子笑着说:“夫人按照平时练习的做就可以,您已经练得很好了,不用担心。”
“好的,那接下来麻烦你们看看了。”
商蓁脸上笑着,暗地里用力把霍应淮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一点点松开。
她看着面前满脸反对的霍应淮,附身避过人群视线,假装说话实则在他有些泛红的耳根处咬了咬。
“松开。”
霍应淮的手更加用力了。
商蓁见甩不开他的手,干脆直接将手伸到他的下腹部,用力按下。
霍应淮无法,只得松开了手,看着她由外向内进行环形按摩,等待手触碰膀胱处的感觉有所不同时,再顺着小腹向下用力挤压。
他的伤在腰部,损失平面以上的腹部还有感知,商蓁的力气不大,但是一下下按压和叩击的触觉让他的泌尿器官似乎出现了感觉。
霍应淮顺着旁边护士用力的声音屏气绷紧自己的小腹,暗自使劲。尽管他知道这只是为了训练出条件反射。
商蓁绷紧了神经,直到看到接尿器中渐渐流出一些液体,她才松了口气。
液体顺着导尿管渐渐流到袋中,等霍应淮休息了两分钟之后,商蓁重复了一遍按摩的动作,直到将膀胱排空护士放好尿袋里的尿液出门,商蓁这才放按压在他腹部的手,笑着看了眼霍应淮。
她的手因为在下腹部上用力地按压已经有些变红,霍应淮低头看着商蓁理好自己的被子,将手从被子中伸出来,拍了拍自己的床铺示意她上来。
虽然是单人床,但是因为是私立vip的原因,他的床也是特别定制的,大小也足够容纳两个人平躺,只是商蓁平时都直接坐在床边,还从未到他的床上过。
商蓁拿湿巾擦了手,这才去握住他的手。
“上来。”霍应淮说
她看了看他的床,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袍,干脆从他空着的那一侧床上床,跪坐在他的床上,探身看着他。
“你那侧位置太小了,我来这边位置大些。”
她这样位置是宽敞了许多,但是因为要从身后探身到身前才能和他面对面,比之前还费力了些。
“这样说话有些麻烦,帮我翻身到你那侧吧。”霍应淮看着从自己身后探头的商蓁,勾了勾唇:
“你来动手,让我看看你究竟偷偷学习了多少东西。”
“那还是很多的。”商蓁听着他话里的语气,知道他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排斥。
她笑嘻嘻地说道:“照顾现在的你已经足够啦。”
一边说,商蓁一边拉开被子,放下他身后的枕头,手托住他的臀部和腿部,让霍应淮顺着惯性转到自己这一边,帮助他和自己面对面。
这个动作其实也是在锻炼着霍应淮的腰部力量,霍应淮看着商蓁在自己身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她把枕头塞到自己的身后,又在腿下垫了枕头,又从桌子上拿了水杯,递到他的面前。
霍应淮按住了商蓁想要给自己喂水的动作,拍了拍自己身前的空处,示意她放下水杯躺下。
她老实地躺下。
只是因为不敢碰到霍应淮的原因,她虽然躺下了,但是离霍应淮还有两个拳头那么远。
霍应淮上半身动了动,对这个距离有些不满,他干脆伸长手臂,将她搂进了怀中。
他的身上是沉香乌木的气味,悠远深长,呼气之间似乎都带着独属于木质香的沉稳,床单被套都是一天换一次,清清爽爽,商蓁靠在他的怀里,被他满身的沉香所包围。
商蓁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怀中钻了钻,小心着不碰到他的腰腹位置,抬头看向他。
橙花的清新与乌木的浓郁在空中交融,他们的视线也在其中交汇。
商蓁突然笑了一声,用手环住了霍应淮,将自己的头埋了进去。
“嗯?笑什么?”
霍应淮的胸膛动了动,商蓁在他的怀里听得不是很真切,只能感受到那微微的震动。
她从他的怀中钻出来,拉过他的手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笑着说:“好久没有这样拥抱了,突然感觉有些回到了过去。”
他们生病后的拥抱一直因为卧姿的限制,都是商蓁俯身下去拥抱他,太过经常俯视他,都让她快遗忘了他受伤之前两人的相处模式。
“过去。”霍应淮恍惚了一下,将她整个人圈进了自己的怀抱中,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无论我过去有什么,我现在都没有了。”
他的骄傲,他的尊严,他的未来,他的事业。
他的骄傲和尊严被长期躺在床上的身体击落得稀碎,他的未来是一个连自己爷爷和自己都选择放弃的未来,他曾经可以在城市璀璨的灯火之上俯视着这座城市,现在却连床都不能离开太久。
他的怀抱有些紧,商蓁顺着他的脊柱,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试图让他放松下来:“你还有爷爷,也还有我,你也还有霍氏。”
“阿淮,”
商蓁从他的怀里钻出来,向上挪了挪,捧着他脸,脸对脸贴着他:“你还有很多人永远无法拥有的事物,等你好些,我们去国外,看看脊柱方面最新的医疗手段。”
霍应淮的手靠在她的脸颊上,摸了摸她的脸颊,忧愁地笑了笑。
商蓁没有再劝,她用尽力气抱着他的上半身,让他能有感觉的身体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紧贴,他们互相拥抱着,就像是抱团取暖的两只刺猬。
“蓁蓁,”他们相拥了一会,霍应淮长叹道:“只有你相信我还能重新回到过去。”
她抬眼看去,他的瞳孔如墨一般深沉,目光之中渲染着忧伤,眼中毫无光亮,只有小小的一个她在漆黑的瞳孔之中像烛光一样摇晃着。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商蓁的眼泪在眼眶之中环绕,她凑上去亲亲他的嘴角,再一次坚定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知道。”霍应淮把手放到她的脸颊上,看着她眼底的温柔与眷恋。
但他突然有些不敢看她。
霍应淮放下手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微微苦笑一下:“如果你未来的某一瞬间,有那么一秒后悔和我在一起的念头,我都会感到无措。”
“那你就争取,让我一辈子都不要后悔我自己的决定。”
商蓁轻笑了笑,手指伸到霍应淮脸上,揉了揉他两颊的肌肉,然后将他的嘴角上提:“多笑笑嘛,心情好也有利于身体康复。”
霍应淮睁开眼,纵容着她的动作。
手下随意被她揉着,商蓁看了眼被自己揉成一团的俊脸,扑哧笑了出来。
“这样看看好丑哦。”
霍应淮无奈地将她作怪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包裹住,问道:“你这是照顾我还是在折磨我。”
“当然是在照顾了,天天板着脸小心以后长皱纹。”
商蓁笑着想让他松手,却发现他的手虽然没有太用力,确实将自己的手环在中心,难以挣脱。
“松开!”
“哎呀你快松开啦!”
“霍应淮!”
在一声声的嬉闹中,霍应淮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松开她的手环住了她。
商蓁也没有再嬉笑,她抱上了他的背,将自己投入了他的怀中。
他们在昏沉的劫难中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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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在窗外绵延成片,渐强渐弱,忽高忽低的犹如一层层湖浪,只有在树枝摇曳的间隙,仿佛才会给这片天地留下短暂的宁静。
霍应淮拉着胸前的木棍,坐在落地窗旁的康复治疗床上,他的身下是低矮的康复床,蓝色的软垫上早已被汗水洇湿,深深浅浅毫无规律地分布在衬布上。
“侧腰部肌群的力量比之前提高了一点。”吴医生在一旁拿着手中的FIM评定数据,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吴医生是霍应康复团队的负责医生,他是许医生的师兄,原本一直在德国的私人医院的康复科,在许医生的邀请下回国,成为霍应淮的主治。
他冷眼看着霍应淮的动作,进一步下指令:“现在松开支撑,用自己的力量维持平衡。”
“嗯。”
霍应淮缓慢松开手上平抓着的木棍,他的身形受惯性有些向前倾,原本不驼背的体态早已经因为力量的缺失变成了明显地前倾。
虽然已经练习了很多回,但是当他松开支撑的时候,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向前晃了晃。他还没来得用手撑着软垫,就被人从身后抵住了背部固定成坐姿。
“抬手。”
接连的复健让霍应淮有些止不住的喘气,他的眼底闪过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像是刻意的,他没有听吴医生的指令,而是用指尖不由自主地用力下压在软垫上。
再睁眼时,除了软垫上那极深的指甲凹痕之外,已是一片冷静。
吴医生见霍应淮没有听他的指令,看了眼旁边的医生。
旁边的医生拉起霍应淮的手,让他的手张开,维持和肩的水平。吴医生抵着他的背,再用手轻压在他的上臂,阻止他的手上抬。
“手抬高,继续抬高,和我对抗。”
霍应淮的脸上渐渐出现了些不耐。
这动作算不得疼痛,相对于刚手术完那段时间一直萦绕入骨几近难忍的疼痛,这些动作不会痛苦,但是却让人感到难以忍耐。
复健的时间好像被一点点拉长,除了墙上那正在缓慢蠕动的时针,还有渐渐颤抖的手臂之外,他一点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以及在医生口中微弱增加的肌群力量。
手臂的颤抖渐渐传递到了上半身,似乎是身体想要挣脱医生的束缚一般,霍应淮的上半身也开始渐渐有些摇晃。
他忍不住咬紧了牙根,眉头渐蹙,呼吸渐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