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出来,他都觉得多么可笑,一个女儿,去见自己的父母兄弟,竟然会不安全。
姜让终于动了动。
他遏制住自己冲动想要询问的心情,反倒说:“他说得对,明日.你去见他们,大可以带上姜寐,他在行宫之中还算有些的得用,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好叫人。”
他停顿住,声音微微颤抖:“我瞧你你和他年纪相仿,也不过只是小上几岁,不如叫他一声哥哥。”
叶清诧异地看他。
在姜肆来之前,他们商议过,到底该怎么处理她的身世,陛下亲自开的口,太低了显然不行,可排在姜家本家又显得没那么合适,外头的人对他们家有什么人再熟悉不过,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多一个人出来还没人知道。
可姜让只是望着姜肆。
她的眼睛哭过,这会儿有些微微肿起,她也不曾遮挡,反而坦然地任由别人看着。
她这会儿就和姜让对视,微微摇头说:“辈分不合适。”
叶清显然有些愣住。
姜寐和薛檀是一辈,并没有什么辈分不合适的话,应该是她也知道情况,所以刻意推辞吧?
她偏头去看他的丈夫,想知道他的想法,却发现他眼含热泪:“对……对,辈分不合适。”
姜让自顾自地说:“只是之前我们都没有想到,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你只能稍微等一等。”
他又问:“你现如今住在哪里?”
姜肆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扯出一丝笑,她知道,在座的这些人里,唯有自己的哥哥认出了自己,却一直顾虑着,不敢说明。
“我在陛下那里当值。”
她抬头看着姜让:“已经有些时候了。”
姜让脸色愕然。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你跟我来。”
姜肆照做。
摆脱了一屋子不明所以的人,姜让领着她去了隔壁。
隔壁是个空置的房间,里头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地上微微有些杂乱的脚印,不难想象肯定是刚才姜让他们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偷偷听着隔壁的消息。
她的目光在房间转了一圈,然后落在了背对着她的姜让身上。
那天时间太紧,她来不及仔细观察姜让,如今站得稍远一些,再仔细一看,就发觉姜让还是和从前一样。
即便年纪大了,他的肩背也一直是挺拔的,背着手站在那里,很容易能给人安全感。
姜肆看着他。
姜让却在思考姜肆所说的那些话,她在陛下身边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而姜家却没有收到任何一点消息。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显然很鲜明。
从前被刻意忽视掉的那些隔阂,始终横亘在她的心里。
姜让却没有办法责怪她,因为最开始,其实就是他们将这个妹妹越推越远的,如果最初,他们能够平心静气地对待姜肆,想办法去解决中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他若是……若是能在中间好好周旋,兴许那天他邀请自己的妹妹回家里,她会一口答应。
兴许,她根本就不会死。
姜让从未对别人说起自己内心的亏欠与愧疚。
他总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不能解决父亲和妹妹的矛盾,才导致了后来的惨烈。
偏偏所有人都活着,只有妹妹死了。
他曾经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呢?
姜肆并不知道他在思虑什么,当着哥哥的面,她很少有别的压力,一些完全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口的话,也终于有了说出口的机会。
她问:“你们还好吗?”
她只在回来时见过姜家的门庭,看它富丽堂皇,便安了心,下意识地不去问父母兄弟的近况,即使后来,她也没有主动去问,因为近乡情怯。
如今总算能问一句,你们还好吗?
姜让哆嗦着嘴,想说不好。
姜肆一死,父亲母亲就离了心,母亲怨父亲心硬,怎么也不肯低头,弄成这样子的局面,孩子也死了——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姜让有一回听见父亲母亲吵架。
说是吵架,其实是单方面的。
母亲歇斯底里,父亲始终沉默。
母亲骂父亲:“不是你生的孩子,你当然不会心疼!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骂完,她又呜呜哭起来:“我的二娘,死的时候该多痛,多难过。”
姜让躲在窗边,看见父亲要去扶母亲,却被一下子推开。
其实母亲体量娇.小,手上力气也小,父亲也并非只是一味读书的人,体格健壮,就那一下子,怎么可能推得动父亲,可姜让窝在窗下,分明看见他跌跌撞撞,坐倒在地。
过后,父亲母亲就日渐冷淡下来了。
家里默契地不再提起姜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用各自的方式去怀念这个女儿和妹妹。
姜淮在自己的院子里扎了一只秋千,总爱在没事儿的时候坐上去望着天发呆。
叶清管着家里的内务,前几年的时候总不习惯,叫人采买、给家里人做衣裳的时候总会多做一堆其实没有任何人能用上的东西。
父亲从前脾气很差,总会痛骂自己的儿子女儿不上进,也常在朝堂上和与自己政见不和的朝臣们对骂互喷,在那之后,他收敛了自己的坏脾气,每每心中不顺,也只是自己在书房中枯坐到天明。
他们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
姜让动了动嘴,说:“都好。”
他弯下脖颈,伸出手,背对着姜肆,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手心。
“我们都好,你不要惦记担心。”
姜肆低声说好。
姜让又问:“你最近,可还好?”
他很想问一问薛准待她还好不好,想问问薛檀会不会不认她,想问问她在宫里会不会拘束,想问问她。
想问问她,要不要在宫外住。
想问问她,要不要回姜家。
可他都没有问,只问她,过得好不好。
姜肆也说好:“薛准等了我很久,薛檀虽然年纪小一些不记得了,但他信我。”
薛檀其实并不能完全确认姜肆是自己的母亲,但他相信薛准,也相信姜肆,知道他们并不会欺骗自己,所以也愿意自己去尝试着相信——他也需要母亲。
他在试着接近姜肆,转变自己心中的想法。
所以于姜肆来说,现在的情况,是真的很好。
她不会欺骗姜让。
姜让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你放心,楚家的事情,我们会帮你解决的。”他告诉她,“等母亲醒来,我们就会商量好对策,明日那对母子应该还会来。”
这是薛准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姜肆也不觉得意外,就算楚母他们不来,薛准也会想办法让他们来的。
她只是问姜让:“哥哥,你不回头看我吗?”
她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光从身后往前探,似乎要驱散屋里的黑暗和沉默。
姜让没有回头。
他说:“哥哥老了,怕你看见哥哥太老,不愿意喊我哥哥了。”
姜肆眼睛一酸,却仰着脸笑:“哥哥是个撒谎精,明明一点也不老。”
她像是从前那样,往前走,绕过背对着他的姜让,扑进他的怀里。
姜让手一松,那一点眼泪,终于落在了地上。
他只是怕妹妹担心。
他当了那么久稳重的哥哥,不论是什么时候,妹妹和弟弟去找他,不管是什么事情,他都能解决,他在他们的眼里,就是无所不能的哥哥。
无所不能的哥哥是不会脆弱到掉眼泪的,他要保持自己稳重内敛的形象。
也不能被别人看到他在掉眼泪。
然而姜肆抱住他,闷声叫他哥哥。
一声哥哥,他就什么都忘了。
他抱住她,熟练地拍拍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第57章 第 57 章
第二日, 楚母果然带着楚方来了,可是在门口她就被拦下来了,拦住她的是个陌生的侍卫, 名叫方恒。
“你找谁?”
楚母说找楚晴:“那是我女儿, 在宫里当差。”
方恒叫她等一等:“我去问一问。”
他叫值班的人守在这里,自己去找永巷令。
楚母倒也没别的什么想法,昨天都见过的人, 今儿难道还能见不着不成?她拉着楚方指点:“等会见到了你姐姐就嘴甜一些,别总挎着个脸,她昨儿说自己手里头没银子, 多半是气话,我瞧见她头上还带着花儿呢。”
楚方伸腿瞪眼:“还要我怎么说?我上回都没说话!她都没理我一下!”
楚母白他一眼:“反正你好好表现,你姐姐现在比家里有钱。”
他们俩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方恒出来, 然而他却说:“不好意思,行宫里头没有这么个人,我特意找永巷令打听了,历年进宫的家人子里头就没有叫楚晴的。”
楚母惊诧:“可是我昨儿还见了她的!就在行宫里头,她今年年初的时候才进的宫……”
方恒微笑:“不好意思, 永巷令管着所有家人子进出宫的名额, 如果永巷令没有记载,那宫里必定是没有这个人的。”
他总觉得眼前这俩人不像是什么好人:“你们别在附近逗留了。”
楚母上手就抓他:“怎么可能呢?我真的昨天还看见她了,她还和我说话呢,哦对!昨天有个什么姜大人带我们进去的, 他能做证明呀!”她昨天都听见侍卫喊那个带她进去的男人叫江大人了。
方恒还是微笑:“你想多了,行宫里头的大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你总不能让我挨个儿都去问一问是谁吧?”
他上下打量楚母和楚方,把他们俩看到窘迫不已:“说实在的, 我实在没法拿这点小事去挨个问人。”
楚母拉着他:“您行行好,高抬贵手帮帮我们……”
方恒有些恍惚——他以前倒还真是一直帮人,随手通融,可那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要真是铁了心不帮他们俩,也根本不会去找永巷令了。
换成他别的当值的同伴,这两个人早就被撵出去了。
他有些不耐烦:“都说了没有这个人,你们往旁边去点,别挡着门口!”
楚母和楚方终究还是畏惧他腰间的配刀,往旁边去了。
楚方一脸茫然:“怎么回事?昨天还有人呢,怎么今天忽然就没了?”
楚母想了想:“会不会是那死丫头不肯给钱,所以故意避着我们?”
“我也觉得是!”楚方立马同意,“那怎么办?咱们都进不去啊?”
是啊!他们不过是平民小户,如何能抵抗得过皇权?别的不说,光是侍卫手里的两把配刀,就足够让他们望而生畏。
可要让他们就此放弃,他们也不愿意。
楚母带着人在外面蹲了大半天。
虽然已经过了夏天,天气仍旧很热,尤其这还越来越接近中午,外头也没有一个乘凉的地方,不过片刻,她和楚方便晒得满脸通红。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的时候,楚方忽然指着门口路过的人喊:“娘!是那个姜大人!”
楚母豁然起身,辨认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抓住了姜寐的手:“姜大人!你还记得我吗?您昨儿还带着我去看我女儿呢!”
谁知姜寐回头看她,皱起眉头:“你是谁?”
楚母愕然。
楚方也跟着懵了。
姜寐拂开她的手:“我不认识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昨日一天都没有出门。”
说完他扭头就走。
楚母傻傻地站在原地:“儿啊?”
楚方:“诶!”
她啪一巴掌拍在楚方脑袋上,听见他嗷的一声:“娘不是做梦啊?”
她恍恍惚惚的:“怎么忽然之间都不认识我了?”
楚母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真的活着,还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明明昨天才刚见过的人,今天怎么就不认识自己了呢?她分明有一个女儿,怎么忽然好像又没有了?
楚方听完她的质疑,说:“你傻了不成?咱家户籍上头可还是有姐姐的名字呢!”
楚母说:“那我还能因为这个,跑去找里正要户籍证明看?”
楚母有点怂了,主要是她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楚方说:“可咱们见不到姐姐啊,也拿不了钱。”他还想买金色的小弓。
一直在外头等,怎么也等不到人的,楚母没办法,领着楚方回了家,和楚父提起来这件事,小心说:“这事儿怪得很。”
楚父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兴许不是不认得了,是那丫头联合起来做戏给咱们看,指不定和别人说了些什么话,以为进了宫就摆脱咱们了。”
“那可怎么办?”
楚父说:“她是咱们女儿,还能逃得出我们的手掌心?年前不是晒了两条腊肉?你拿一条,咱们去里正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