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给他拿香时,他透过门缝隐隐看到了后院坐着一群人。
“小师父,那后院?”
“噢,这个啊,是我们主持弘真大师组织的讲经会,施主若有兴趣,等这场结束后可以找我们主持聊聊。”
苏淮秋其实对这些兴趣并不大,他还是装作很想参加的样子道:“是吗,能近距离听闻弘真大师讲经,我很期待。”
他虔诚地上了香,往殿外走去。
一群人突然闯了进来,为首的人气势汹汹直奔后院,殿内的僧人忙上前阻拦。
“这位施主,这位施主……”
“滚开!”那男子一把挥开僧人,踹开了虚掩着的后院门。
那些坐着的人竟浑然不觉,周身烟雾缭绕,空气里是甜腻的味道。
弘真从蒲团上站起,双手合十行礼道:“这位施主,怎么如此怒气?”
“还好意思说?”男子瞪着他,又看向院中一老妇人,“自从你开这讲经会,我娘家也不回,啧啧,不止我娘,这院里的,有几个回家的?”
“施主误会了,讲经会是数个小日组成,需吃斋沐浴静心,所以才住在白相寺。您与令堂没有好好了解?”
“我管你这儿那儿的,我要带我娘回家。”
说话间男子走到人群中,拉起老妇人,“娘,走啊!”
老妇人似从梦中惊醒,慌乱道:“我不回去,不回去!你在这里如此吵闹,不光丢我的脸,更是对弘真大师,对佛祖的大不敬!孽障!”
她挥舞着拳头往男子身上招呼,男子忍着痛,看着周围毫无动静的人,额上冒出了几滴冷汗。
苏淮秋一脚都跨出门槛又收了回来。
今日是个好日子,来上香求签的人还不少,渐渐的大家都被这热闹吸引过来,殿内外都围了不少人。
“娘,你跟我回去吧,爹都躺床上好几天了!”
“不回去,孽障,你爹生病,你怎么不给他吃药!”老妇人气喘吁吁,朝弘真跪下,“请大师赐药给我这不成器的儿子。”
弘真点点头,从袖口掏出一个瓷瓶,老妇人跪着向前,恭敬地双手接过。
“娘!你干什么!”
殿内的僧人将院门关上,疏散了围观的人群。
苏淮秋假借询问法事,留在了此处。
不多时门后恢复了平静,那甜腻的味道透过门缝传来,连前殿的苏淮秋都闻到了些。
“请教小师父,那老妇人求的是什么药?”
“是救命的神药呢!不过那方子只有我们住持知道,小僧也无法告知施主。”
“谢谢小师父。”苏淮秋终于出了大殿,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下。
回到家里时,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封信。
鹤眉见此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苏淮秋坐到窗边,阳光洒在淡黄色的信纸上。
这是昨天见过游浮后,回来便收到的,云眠星给他寄的信。
他反反复复看了一整夜,今天配合元莳他们去白相寺看了场戏,回来又忍不住再次拿出来捧在手里看。
信中说了她这近三个月在外的见闻,她还要去华山接陆吾,再过不久便能回熠州。虽她只在最后提了一句恢复记忆,但苏淮秋能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
他把脸贴到信纸上,轻柔的触感加上温暖的阳光,好像云眠星就在身边抚摸他的脸颊一般。
他其实可以抛下一切去跟随她,但她是不愿这样的。
为什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
不可以。
苏淮秋吻上信纸上的落款,然后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
离见到她又近了一天。
弘真在两日后新开了一场讲经会,苏淮秋带着霜至参加了。
这和上次他透过门缝看到的有些不同,他还能坐在椅子而非蒲团上。
讲经也是正常的经文,苏淮秋听得有些瞌睡,偏头看向霜至时,他已是强撑着打架的眼皮了。
到下半场,弘真进房间休息,有僧人进来点香。
苏淮秋又隐约闻到了甜腻的气味。
他想起过年时,陈凌蓉提到过白相寺的香味道变了。
香燃起后,在座的不少人提起了精神,霜至眼睛睁得大大的,“苏哥儿,我不困了。”
苏淮秋掩住了口鼻,朝鹤眉说了几句话后站起身去殿外透气。
霜至得了指示,拦着点香的僧人:“小师父,这香卖不卖啊?我家主人喜欢。”
“这香不卖,但你要是常来讲经会,弘真住持会送一些。”那僧人回道。
“谢谢小师父,我这就和我家主人说去。”霜至转身时装作不经意碰倒了香坛,那几支香和香灰散落在一起,他又补了一脚。
霜至故作慌张地弯下腰,实则悄悄收了截断香藏在袖中。
“哎呀你……!”
“啊不好意思啊小师父,您快瞧瞧这香坛摔坏了没有,若是摔坏了,我给您赔一个!”
见霜至态度还算好,僧人也就稍微说了两句:“真是的,还好没有摔坏,你下次小心些。”
“是是,一定不再犯错了。”
他帮着收拾了下,苏淮秋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在殿门口叫了他一声,两人当有事离开了讲经的大殿。
弘真从房间走出,看了眼苏淮秋离去的方向,淡淡地让僧人重新拿了香点上。
上了马车,苏淮秋拿出用帕子包着的断香,他将一部分捻成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后丢到了马车角落的篓子之中。
如元莳所料,弘真对与元莳有往来的他起了警惕心,这根香被替换了,真正点燃的香在另一处。
依照先前商量好的,霜至驾驶着马车大摇大摆进了飞龙楼。
柏奕如换了常服,硬让周袁带她去了一家大赌坊。
在京城郢王管得严,她对这些地方好奇得很,遗憾于没机会,这下总算能来开开眼界了。
赌坊虽大,里面的人也是鱼龙混杂,刚到门前就能听见里面不断的呼叫声。
她没打算赌,毕竟她攒的每一份银子都来之不易。
里面的人见来了个穿着平常的小姑娘也是觉得稀奇,不断打量着她。
柏奕如往里面走去,东看西瞧,想找个人少的桌子看热闹。
进去两间屋子时,她看见一桌上坐了个眼熟的人,两人眼神对上,那人移开眼神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柏奕如会意,当作不认识她。
卫一将桌上的筹码往中间一推,“全押小,我看看谁不敢跟上!”
“卫姐都发话了,谁还不押上是吧。”庄家跟着推波助澜,其他几人怕在卫一这个小女子面前丢了面子似的,都把自己的筹码往中间推去。
“我押大!”
“我看还是押小,前面卫一输了那么多次,这次肯定能翻身。”
“她今日运气不好,前面跟她反押的都赚不少了!”
庄家摇起骰子:“大大小小大大小小,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嘿!”
“大!大!大……”喊“大”的声音占了多数,而卫一皱眉嘟囔着什么,完全没了刚才的气定神闲。
众人都紧盯着庄家的动作,他缓缓拿开筒子,惹得一个个赌徒都伸长了脖子去瞅。
“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各位,卫某终于翻身了。”卫一扒过桌上堆成小山的筹码,得意非常。
“啊!不可能!”一个全押了大的赌徒想扯庄家的衣领,很快被一旁的大汉制止,他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怎么可能!卫一,是不是你们合伙起来……”
话未说完,卫一拿起一块筹码扔到他脚边:“你不要血口喷人,喏,留你一块,给你沾沾好运翻身去吧。”
那人哑了火,在众人的嬉笑声中弯腰捡起那块筹码,犹豫再三往更里一间去了。
柏奕如正想着要不要过去卫一那里,旁边有人叫周袁的名字,“哟周袁啊,这带的谁来?”
“钱伯,这是我的新主子,没来过赌坊想看看,我就带她过来了。”周袁伸手替柏奕如挡着些失神落魄不看路的赌徒。
“噢这样,来拿些筹码过去,带小姑娘好好玩玩去。”被周袁叫做钱伯的人从桌上抓起一把筹码,周袁忙双手接了过来。
“谢谢钱伯!”
“嗐你这孩子客气啥,玩去吧。”
柏奕如也道了声谢。
周袁找了个托盘装筹码,“小姐,要不要试试最简单的猜大小?反正是白得的筹码玩一玩没什么的。”
“好。”柏奕如跃跃欲试,刚好身边就有一桌。
她拿起一块,周袁小声道:“别人都押十个起,一块会不会太少……”
柏奕如环视一圈,确实是这样,她手上大概有五十块筹码,便狠心拿了五个押了小。
“开小,恭喜恭喜。”
“嘿嘿运气不差,继续继续。”柏奕如一下子多了几十块筹码,拿出十块继续玩。
虽偶有输的时候,但不多时她还是得了百块筹码,旁边的人赞叹着她的好运气,她也开始押上二十块,三十块。
等她下了这个赌桌时,那个托盘都装不下筹码了。周袁跟在她身后,给她讲解稍微复杂些的玩法,带她上了大些的赌桌。
卫一只远远的用余光关注着这边,不过几次猜点数后她面前的筹码就只剩下几个。
“不玩了不玩了真是,今天手气怎么这么差。”她赌气一般抓起剩的几个筹码,大步离开了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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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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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眠星第一次见到堪称传说的华山掌门明术清。
此人年龄八十有余,看起来却像是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精神奕奕。
“云白藏……”他似乎在记忆中挖掘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云眠星几乎要屏住呼吸。
窗外的松树枝头挂了几只雀鸟,叽叽喳喳的,明术清突然吹了声哨,雀鸟飞走了,也将云眠星惊醒。
茶叶在滚水中翻腾,从壶底到水面,从水面到壶底,循环往复。
云眠星把茶壶从炉火上拿下,给明术清倒了杯茶。
过了许久,茶杯上的飘着的白雾散去,明术清抿了口茶道:“我想起来了。”
“你的父亲当年下山时,在武林也小小地打闹了一番。后来他回了云门,你出生时给我送了喜帖,只告诉我你母亲生了你,也没说叫什么名字,什么生辰,那孩子……”
“云门之人命轨在此界运行,又无法测算。我是偶然得了云游僧且缘的消息,才知道云门被灭,那时华山自顾不暇,他便自己去寻找云门消失的真相,哪知……他亦身陨。”
明术清叹口气,“天道如此。”
华山主峰顶上终年积雪,云眠星望向窗外平坦的峰顶,“天道……削平华山九峰的华山老祖,也是天道的授意吗?”
“你小子,不愧是云笑澜的和白滢的孩子啊。”明术清带了笑意,“天道如此,天道而已。”
“世间轮转生生不息,恰恰是因为总有生灵不愿按照既定的命轨运行,从开天到辟地,从古至今,从今往后……你,我,祂……”
明术清捏了个术法,窗边的梅树抖了抖树梢,爆开了几朵梅花。
他伸手摘下递给愣住的云眠星:“白藏,你看,只要够强,改变命轨并不难。”
梅花的幽香萦绕在她周身,她第一次在九月看到盛开的梅花。
她接过这枝梅花,插在了自己的发间。
“谢谢掌门教导。那么关于求冥楼,晚辈能否得到华山的帮助?”
“自然可以。”
意料之外的爽快回答。
明术清轻轻叩了几下扶手,“华山在天道下忍了太久了,和求冥楼也好几笔帐没算,等我出关了也正好要和他们掰扯掰扯。”
云眠星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说不清是华山的雪带来的,还是眼前这位华山掌门的笑带来的。
陆吾把院子里堆着的柴砍了个七七八八,自从回到华山后,他师父只让他在这里砍柴作为惩罚。
这里的柴是供应明术清的院子所用,有人会负责将柴火运到峰顶。
今天他的速度要快不少,一边砍柴时一边望着峰顶院子的门扉。
近傍晚时,他远远望见门内出来一个玄色的身影。他把柴火拢好,抓过屋里用炭火暖着的披风往山上跑去。
云眠星显然有些走神,直到陆吾把披风给她系上才开口叫了陆吾一声。
陆吾应了声,问道:“阿姐,你哪里来的梅花?”
他凑过去闻了闻:“好香。”
陆吾的身影盖过来,云眠星感觉他又长高了些。她把那枝梅花拿下来,放进陆吾温热的手心,“你喜欢就先帮我拿着吧,这是你们掌门术法所化。”
“好。”陆吾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生怕碰掉了一片花瓣。
“你们掌门答应让你跟我下山了。”
“真的?太好了,我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这么不喜欢华山?再待一晚都等不了?”
陆吾摇头道:“不是的阿姐,我只是担心有点什么变化让我又……又下不了山。”
“有我在不会的,今晚在华山安心地睡一觉吧。”
“那阿姐要和我一起睡……”
云眠星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发:“都多大了,睡觉还要我陪你啊。”
陆吾挽着她的手臂,低头蹭了蹭她的鬓角道:“陆吾多大都是阿姐的弟弟。”
这可怜兮兮的样子云眠星没法拒绝,只好答应了下来。
华山沉沉的夜晚中,云眠星想起上次在这里睡觉时做的那个梦。
梦里的陆吾不仅不认识她,还叫另一个人姐姐,把她当作敌人对待。
她很难再把那当成一个噩梦。
她现在明白那是上一世发生的事情,她不想这一世再重复发生。
云眠星下意识抚摸着已经睡着的陆吾的头发。
或许重活一世的十七年,她从来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幻梦当中,直到在云门拿回记忆,她才如梦初醒,惊觉身边的荒诞离奇。
而她能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还因为她是云门之人,倘若她不是呢?
倘若她不是,她就会被天道肆意捉弄,背负着灭门的仇恨,死在上一世的绝望之中。
那些刻意被她掩藏的情绪一点一点从心底升起。
她想起云栖山上的树,想起那里的雪,想起石缝中开放的冰竹花。
小时候父亲给她讲的故事里,有一种没有双足的鸟。
它原本是可以在枝头歇息玩耍的,只是它不小心触怒了天上的一个神仙,从此失去了双足,只能一刻不停地飞翔,直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