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就是在转瞬之间变了个人一样,总是散发着的和气已经不见了踪影,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语速不快地道:“二少爷,我说不要呀。这话也不是我发明的,八岁的孩子也知道‘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典故,文章是您一个人写的,署上我的名字做什么呢?”
本来是一片好心,陆仪悦没想到不仅没换来她的受宠若惊和亲近感激,反而被她如此正经地断然拒绝,一时脸上也有些不好看,但却也不至于对集云发脾气,只是仍然坚持道:“是你一句话启发,才有的这篇文章,这也没什么我的文章,我愿意署谁的名字就署谁的,你不愿意看,那么就算了。”
说着,把那几张稿纸仍叠好,揣回了口袋里,脸上带着些强装的不在意,眼神里流露出倔强。
集云轻叹一口气,“二少爷,我瞧你很是看不上你大哥的做派,怎么真正做起来却有过之无不及,真不愧是亲兄弟――这样重要的文章,你也能拿来卖人情讨好妓/女,这又算怎么回事?”
陆仪悦未防她竟然将话说的这么重,何况又是他最最接受不了的指责,一下子如遭雷击,从前有多么敬重她、觉得她和别的倌人不一样,此时此刻就有多么恨她。
心里头五味杂陈,有好多话要说,可是一对上她的眼睛,倒似有一团棉花堵在嗓子眼,只是说不出来,气势鼓得好足,最后恶狠狠说出了一句“好好好,从今往后,你一句话也不许跟我说,我也不会再跟你说话了!”
就以为已经是这天底下最狠最决绝的话了・・・气哼哼地想要走开。
集云一时之间只是要笑・・・微微迈出一步拦在了他的去路上,好声好气道:“二少爷,那么还有最后一句,准我说不准?”
陆仪悦一时之间为难了起来,吭吭哧哧地纠结了半天,才板着脸道:“你说吧,就这一句。”
集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逗他似的,表示自己一定遵守,才一本正经地道:“二少爷,我刚刚说错了,我跟您道歉”
陆仪悦目瞪口呆!
人都叫你打死了,你鞠一躬,说对不起我刚才出手重了?还管个什么用啊!
没想到她还能这样・・・陆二少的脸上神色变幻,一会儿是对她的狡猾和没皮没脸的愤怒,一会儿又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的迷茫。
可是这却反而让冷冰冰的陆二少显得没那么不近人情了,他瞪着猫儿一样的圆眼睛,最终有些无奈地道:“算了吧,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好了,你不要再讲了,我搞不明白你,你要把我弄糊涂了,我不想听。”
集云摇了摇头,“二少爷,您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说我不该那样说,我是说,我说的还不够,我还没同您说清楚。”
她向前一步,个子明明小小的,和陆仪悦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得仰头看着他,却颇有些咄咄逼人地道:“二少爷,你,做事情要想清楚,看你想要的是什么――你要的是这点儿无愧于心的义气,还是要这篇文章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她所说的,是一个不适宜讲给少年人的法则・・・但少年总会长大,随即就会发现,这不中听的法则,正是人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靠一腔热血,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
如果是真正的方集云,大约会很感激陆仪悦所做的这件事吧?他对方集云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的妓/女,却是给予了最珍贵的尊重。
他不是在拿着这篇文章讨好方集云,尽管他的确是已经对这个人有了些影影绰绰的情愫,但不是,他甚至不是在刻意地表现自己对她的尊重和施恩,而是打从心底里就真的认为方集云就是个和自己没有区别的人,也不认为把一个妓/女写在新闻稿的署名上有什么问题。
这是多么珍贵的少年义气?
可这又是最没用的义气。
方集云会感动,集云不会。她只会为了赚取对方的怜惜值,做出反过来为陆仪悦考虑的姿态,用漂亮动听的语言要他冷静下来,好好考虑清楚:方集云的名字署上去,会有多少人忽略了文章本身、而只顾着追逐讨论这其中的香艳韵事,又会有多少人因为厌恶方集云的身份就不管不顾地攻歼这篇文章?
这些后果,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陆仪悦并非不明白。只是仍然以积极甚至纯真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所以暂时忽略了而已。
此时被集云点破,逼迫他去正视这样残酷到有些丑恶的现实,陆仪悦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几页稿纸,竟是有些无措。
集云索性送佛送到西,安慰他道:“二少爷,你不必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有什么情绪,也不要觉得压力――这不仅是你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她说起自己来反而姿态最轻松,浅浅笑起来,俏皮道:“我选了活命,没有选尊严。”
所以做了个婊/子,就别怪别人要瞧不起,要带着有色眼镜看她,要因此而耽误陆仪悦的好文章。
她有着说出这世上最中听、最动人的语言的本领,可是当着陆仪悦的面特事特办,却偏偏装出了笨拙的样子。
“所以,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方才讲话难听,再跟您道一个歉,我只是希望您能想清楚”,集云真诚地看着陆仪悦的眼睛,“二少爷,你是一个好人,我是实实在在为你考虑的,所以说话着急了一些。”
【关键人物怜惜值+3,当前怜惜值3。】
花木后头,无意撞上这番情景的吴丽吟微微攥紧了手底下挽着的陆仪斐胳膊,神色复杂地道:“这个方集云・・・・・・”
作者有话说:
揭秘吴姐日后涨怜惜值的原因:嗑cp,cp还be了……
第181章 我见犹怜15
陆仪斐,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从这寿宴又几天过后,他倒专程揣着一份刊登了那篇《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文章的报纸,来给集云“过目”。
集云装作不解他何意――想来无非是将弟弟仪悦也当作了“情敌”,故意拿着这么个凭证来,要集云看看,他说是说的好听,最后经她提醒权衡利弊,果然没有将她的大名落在上头。
甭管究竟他是不是这个意思,集云只做不知,反正人来她就不痛不痒地招待着,也一样是说说笑笑打情骂俏,但就是孟玉珠的那话,“是半点儿不巴结的,只不过随便敷衍过去而已,眼里也是绝没有你这个人”,真正是一丁点儿意思都没有的。
有的时候陆仪斐抽空过来,进来不过片刻,椅子都还没有坐热呢,陈明旭或者别的长做的客人到了,他就得被集云轰到对过儿乐云的房间里去等着,好让她先顾另一头。
就这,陆仪斐也还是没断了来。
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这样,陆仪斐才日复一日越发心痒痒,越发放不下,自然不可能断了不来。
原始剧情中究竟是怎么样的情景,集云是看不到的了,但这不妨碍她闲的没事就用一用对答案,倒也拼凑出了几户百分之七十的真相。
――比如系统给出了方集云的“本人人物信息”,当得知方集云的最终结局,集云便问过“方集云所谓的与人通/奸可是被人陷害”,最终得知了真相,确系吴丽吟陷害。
按照正常的思路都会有这一问,而一般人或许问到这一步就会结束,但集云紧接着就问了第二个问题,“方集云与人通/奸证据确凿。”
对于这个问题,一开始系统给出了【无法通过数据界定】的理由,没有给出回答。
于是集云心里就有了数:按照她摸索出的理论,越是有货有价值的问题,系统才会斤斤计较卡得越死。
所以她更要跟这个问题死磕,换了好几种问法,绕了九曲十八弯,才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原来,吴丽吟的陷害匆忙而又粗糙,破绽百出・・・毕竟,她要是有足够厉害的手腕,也不会斗不过方集云,让她一直嚣张到进门做了姨太太的这一步了。
而这样的陷害都能成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陆仪斐根本没有兴趣查证真相主持公道――方集云这样的人,哪配他花费精力呢?
让自己深陷丑事,败坏了陆家的门庭,管她是有罪还是无辜,照规矩打发了就是了。
想也知道,似他大少爷这样见惯了风月的人,能有几分真心?
不过,现在么,他对上的可不再是“方集云”了。
似这样不伦不类的局面――陈明旭撞见过陆仪斐几回了,两人碰上了就点一点头,也没有别的交流。
故而两个当事人都还没觉得有什么的时候,倒是陈明旭这局外人先抓心挠肺地好奇起来,两人独处时就向集云道:“大少爷这个人,好奇怪,我说他要怎么样索性就拿出个章程来好了,要么就是舍不得孟玉珠,那么不要来了算了――偏是这样含含糊糊的,倒像是白来给你们妈送钞票来的似的。”
集云被他说得好笑,不说陆仪斐如何,而是反过来逗他道:“哎,我看你陈老爷,不要去做什么古董生意了,如今倒是比妈更操心更有经验的了,该做这一桩生意才是。”
陈明旭自然被她说得讪讪的,也觉着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操闲心・・・从那以后再不提了。
――反正,陆仪斐也不管别个心里头怎么想、怎么笑,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古怪做派。
今日揣着这报纸来,一则是像集云猜测的那样别有目的,给陆仪悦上眼药来的,二则,就是不来心里就不得劲儿,不到这里坐一坐见一见,好像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报纸,也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管一是什么二是什么的,索性集云也不去点破他,只是接过来,将陆仪悦的那篇文章仔仔细细地读了一回,浅笑着道:“二少爷写得真正好,不该念医学,该念文学才是。”
陆仪斐哪里乐意听她夸奖的?摇一摇头,随口道:“要起作用,怕也难。”
集云将报纸按照折痕重新又叠好,妥善收了起来,道:“水滴石穿嘛,有总比没有好。”
陆仪斐就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抓住了这个话头道:“是吗?那怎么我这里水滴功夫都要使劲了,方先生这顽石还不曾穿,仍是对我爱搭不理的?是不是仪斐真就这样不讨你的喜欢,怎么‘滴’也没用。”
这也算是这许多日子以来陆仪斐把话说得最白的一回了。
也就是说,你来我往地推拉了这么长的时间,陆仪斐终于率先沉不住气,退了一步,服软了。
集云好像是没听出来这句话背后的意味,并不见得意或者雀跃,仍是气定神闲地拖着糖丝儿一样软绵绵的嗓音,应对道:“大少爷,您说这话可真正是冤枉,我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呀,您来是没少来,可我瞧您也不像是有意的,不过是偶尔顺脚过来消遣消遣,哪里谈得上别的呢?”
说着,这可恶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人竟然还倒打一耙,眨巴着大眼睛委屈道:“虽然大少爷没有别的意思,但您来了我也是欢喜的。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可是我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还是阿扑们不殷勤,您只管说,不要吓唬我呀。”
陆仪斐也不是婆妈的人,既然都已经退了这一步,索性说开了才是,此刻倒是无比坦荡起来,摊摊手道:“你瞧,就是这一句话,还得是我自己讨来的――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仪斐又怎么好自作多情呢?你说的那个规矩,如今我在做的也就是一个孟玉珠,再有一个向琼英的妹妹珠英,也不过偶尔叫一叫,当是和大伯凑趣。就是我一句话,现在就去开消了局帐,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了,又是什么大事?”
说着,转一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觑了无动于衷的集云一眼,坦诚到这一步自认为是足够了的,到底是耍了个手段,慢吞吞道:“就是不知道你的态度,是喜欢我是讨厌,你就是要我不要再去做别人,总也要自己跟我说吧?”
集云将手托着腮,慢悠悠地摇了摇头,耳朵上的两粒明珠跟着晃起来,直耀人的眼,笑眯眯道:“大少爷,你这个人,说话不老实,我不同你说了。”
一边说,一边竟果然站起身来要走。
陆仪斐这才慌了,连忙起身拦住,又要去拖她的手,涎皮赖脸地赔笑道:“你不喜欢,我不说了,坐下,咱们两个说说别的。”
集云冷哼了一声,扭身在螺钿罗汉床上坐下,不罢休道:“不要呀――说什么别的,你既然都说了,那就索性今日说开了好了,我知道你大少爷的心结,必是想着我可笑得很,自己做生意,多少客人做了去,倒不许客人再去做第二个,你心里气不平,下定不了这个决心是不是?”
陆仪斐这会儿已经后悔得极了,生怕要得罪她――过了这么些日子,他和在孟玉珠那里说起来时的心境又不一样了,那时候还能轻轻松松地点评一番,如今俨然是上了心的。
毕竟,道理也不过只是道理,奈何心早就歪了。
连忙慌里慌张地试图辩解,集云却打断了他,劈头盖脸地道:“我们,做了这生意,总是身不由己的,做一个做两个难道由我去做主,倘若同向琼英一样也遇上大手的客人,一年三节地包下来,那么自然就一心一意地做一个人了,但我是什么样的性子,大少爷,你不是没见识过,就是陈老爷他们赌两把,我见了也要去劝一劝他的,又哪里懂得去敲竹杠、撺掇别人来包的?我是笨得很,倒要你陆大少爷恐怕在心里笑话我痴心妄想了。”
说完这几句,好似再忍不住了一般,举起手帕来捂在脸上,呜呜地哭起来。
陆仪斐叫她一哭,更是理智全无了,自然打迭起柔情蜜意来哄人,怜惜值也是不要钱似的涨个不停,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30了。
劝了半天不管用,只好拽了她的袖子,哀哀地道:“我拜托你,不要哭了好不好?都是我的不是,我跟你赔不是。”
集云嚯地将自己的袖子Y了回去,冷笑连连,也不去理他哄人的话,只接着前言道:“你也不用这样子,我知道你恐怕心里是觉得自己很在理的,大少爷,你可是也有身不由己的?倘若你不去做孟玉珠不去理向珠英,她们两个就要拿刀来杀了你,你看我还会不会立这样的规矩逼你。你倒来跟我比呀?我跟你大少爷比不比得起?我若是个自由身,怎么不守着你一・・・・・・”
说到了这一句,却是猛地顿住,将口一掩,露出些许懊恼的神色,背转过身子,这次是真的说什么也再不理他了。
陆仪斐乍然得了这一句,简直喜出望外,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一下子跌坐在了圈椅上,怔然出神起来。
――集云自然猜得准他的心思,再加上有并不怎么舍不得陆仪斐这个老客的孟玉珠在通风报信,前一番话是正正说在了点子上的,解了陆仪斐的最后一点心结。
可这一个心结是真的,他刚自己拿来说的那几句,倒也并算不上是假的。
就是从集云劝说李会青等人不要去赌钱开始,陆仪斐才将集云这个人看在了眼里。再多方打听听说了她和嵇华清的事,她对陈明旭所说的不用送东送西、不爱夸耀奢侈的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