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过后又几天,按照事先定好了的,集云就收拾了细软,被嵇华清派来的人接上船去了――这要是一般二般的人,可没那么容易就把大先生给带走,但谁让船上的是拿“拳头”说话的嵇公子呢,方红更是被他整怕了,就是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口头上哪敢蹦一个不字儿?
事情自然也就没得转圜,就这,方红也是成日家抱怨天抱怨地的不罢休。
说集云的一位徐姓客人就因为这个,不知是忌惮还是厌恶嵇少爷,算起来做了有两年了,此时说从此后不做了。
再加上在这之前因为生意不景气退而求其次改“投”幺二的孙客人,这下子集云可就只剩了陈明旭这么一户老客了。他嵇华清是常年不在这里的,就是再肯花钱,终究也有限。
另一个乐云呢,虽然眼瞅着是巴结上了秦四少爷,但陶沛春很肯下本钱,愣是折腾出了个绝食明志出来,等到秦裕和得了消息自然大惊失色,跑去一看,方知不是做戏,陶沛春人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不少的,且憔悴到了极点,这却做不得假,让人一下子就心软了,怎好再与她计较?就是秦裕和去了,劝她用了一碗稀饭,也全给吐出来了。
最新进展是秦裕和托关系塞钞票的,把人送到了洋人的广慈医院去了・・・・・・
眼瞧着集云这里青黄不接,乐云又是镜花水月,怎么叫方红不着急?因此才埋怨着集云,道:“大先生呀,叫我说是善心多得没处使了・・・人家陆大少爷都要开消了孟玉珠那头的,你怎么又给劝住了?就是他做了你,你又被嵇公子接去了不在上海,那么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咱们做的是算局票的,和空这两个月什么关系,要你去替人家算账呀?”
集云,算得自然不是这个账,她算的是怜惜值的账,但跟方红倒也说不上。
反正同她斗嘴就权当解闷了,磕着瓜子冷笑道:“你老人家越活越回去了,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我且问问妈,是急这一二个月要紧,还是好端端得罪了陆大少爷要紧啊?也不说别的了,你有没有看到那个陈阿四现在什么下场?我是胆子小得很,没有你的胆子大,不得好死转世投胎做畜生都不怕了,好端端的在这里呛我。”
这说的是方红当日遭遇嵇华清殴打,为了让集云能够出手救场,所说的那番“你方集云要是有半点儿不顺心处,就叫我立时得个急症死了,下辈子投生作畜生”的话。
方红无可反驳,被噎得干瞪眼说不出话来。
――且,她话中所提到的陈阿四,忆起来同样也令方红忌惮,眼珠子骨碌着露出沉思之态,反正是再没有一点儿不满的了。
这陈阿四从前也是租界的风光人物,手底下春夏秋冬四姐妹出色得很,生意兴隆一时无两,那时就是方红见了也叫一声“四姐”。
结果得意过了头,手伸的就长了些,嵇华清气头上奚落集云所说的那几句话,什么“拿乔、做张、甩脸子撂挑子、迷魂阵仙人跳”,那陈阿四家的春夏秋冬原是俱全的,娴熟得很。
结果胆大包天,倒是骗到了陆家头上。
陆家的三位老爷,老大和老三都没得说,就是老二陆南屿有些不着调,被骗的也就是这一位。
妓/女陈春晖骗陆二爷说自己本是清白人家人,被狠心的父兄卖给了陈阿四,没日非打即骂好不痛苦,陆二爷沉溺在温柔乡,被她哄了两句,就生出侠义的精神来,前前后后拿了少说有十来万给陈四姐,也没把陈春晖给赎出来。
他是没什么产业的,动的无非自己经年的积累,再就是公中的钱了,这样大笔的挪用,被陆西延率先察觉,查明白了以后简直是勃然大怒!便把这事儿交给了还乳臭未干,不过十八岁的大儿子陆仪斐处理。
没几天,陈阿四就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个拐卖良家的罪名,连同上下帮闲和大姐,以及春夏秋冬四个全部收监到了巡铺房,生意自然也就没落了。最那什么的是,没几天又给放了出来,所得全部被收缴了去,混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还不如死在大牢里还舒坦些。
这也就是为什么,孟玉珠的大姐珊瑚会说害怕陆仪斐,“真得罪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此时,集云连消带打收拾方红的时候,孟玉珠就正在招待好久不见人影的陆仪斐,陆大少爷。
这两个人在一处和和气气的,一点儿也不像陶沛春和秦裕和似的闹得要死要活,孟玉珠今日让珊瑚去请他来,不为别的,正是最后有一件事要拜托。
前面说的,孟玉珠的鸨母花五百块钱买了个讨人,只是不怎么好,被孟玉珠嘲讽说是连李金宝都不如。
如今却也被老鸨收拾得老实听话了一些,比孟玉珠等人自然是不如的,但也该做起生意来了。
孟玉珠的原话,“好聚好散,那是她方先生的话,我这个人不是那么多情的,就是好歹也服侍你一场,要你最后再帮我一个忙,给玉娟做做面子,请一回客好了。”
她话都说成这样了,虽然定好了的日子陆仪斐家中也恰好有些事情,但也只好答应了。
就这样,集云登上了船,孟玉珠那里请完了客――两个人却是恰好都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第184章 我见犹怜18
先不去说孟玉珠请客过后的第二天遇到了谁。
先说――集云在阿坪驼怕瓒人的陪伴和服侍下,登上了嵇华清及其手下所乘坐的大船。
意外的,竟是在甲板上看到了身穿深灰色西装的陆二少爷的身影。
她见了对方出于意外,脚下微微顿住,陆仪悦此时也恰好回头,看到了她。
他闲适地依靠在围栏上,双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没有拿出来的意思,只是冲三人点了点头,神色间,竟有几分阴沉的味道。
眼前的集云披着雪青色纱质薄披风,梳简单发髻,装饰简陋,但容色倾城,一眼就足以动魄惊心。
二少爷本来就是很冷俊的长相,也总是带着年少轻狂和锋芒毕露,根本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情绪――比起八面玲珑温和老练的长兄,陆仪悦总是多了两分真的。
此时他沉着脸,远远站在那里,没有要上前来的打算。
集云暗暗挑了挑眉,也收回了目光,未再关注这位不知为何在闹脾气的二少爷,自荟园见过后两人再无接触,而除了那篇标题新颖的文章,她与陆仪悦本也就是陌路人。
嵇华清此时从船舱里匆匆地走了出来。
他一见到集云,拉着她的手,兴兴头头地在说些什么,这位精壮勇武、从背影看起来已经是气势迫人,给人的感觉就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的嵇少爷,伸手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握着集云的指尖,毫无冒犯的举动。
偶起一阵风,把两个人交谈中的只言片语送到了陆仪悦的耳朵里,集云轻轻地蹙起了眉头,似嗔似怨地在责怪嵇华清,“我好怕我会晕船・・・我听人家坐过船的人说,晕船是能害病死人的呀!不知我有没有那么倒霉,还要说,就你在作怪,非要让我来坐这什么船。”
整个上海租界,只是提一提名字就让人闻而色变的嵇少爷,在她面前一味做小伏低,老老实实道:“对不起,我这次真的是很忙・・・我太想你了嘛・・・我怎么会叫你死了呢,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起死。”
陆仪悦看到集云短促地笑了一下。
他也听说过让人津津乐道的方集云和嵇华清的那套故事,传言传来传去总有些许出入,但无一例外,都说嵇华清铁定是栽了。
方集云,在陈明旭的心中是可敬的,在陆仪斐的眼里是有趣的,母亲荀氏认为她有良心,眼高于顶的大嫂吴丽吟隐晦地夸她与众不同,不知道嵇华清是怎么看待她的――但集云在陆仪悦的心目中,是美好的。
她有着美好的外表――这一点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她有着美好心性和美好的品德。他自信除了他陆仪悦,没有人看到她的这一面,皮囊之下裹着的是一个高贵的灵魂,比大多数浑浑噩噩的国人都更值得尊敬。
可这位陆仪悦的心中,在道德上是完美无瑕的方先生,展颜一笑,却带着丝丝的邪气,含着慵懒无所谓地道:“那么你去死好了,看我可眨一眨眼睛。”
陆仪悦一下子错愕起来。
反观嵇华清,明明被人冒犯,却好像得了什么便宜一样,一把搂住了集云,哈哈大笑起来。
他情难自抑地去亲心爱之人的嘴角,集云却不喜欢,蹙起眉头,懒洋洋地抬起了下巴,让他热烈的吻只落在了那凝霜赛雪的脖颈上。
偶然一个角度,目光隔空对上了神色晦暗的陆二少,集云定定与他对视,什么情绪都没有流露出来,随后轻轻闭上了眼睛,偏开头去。
后来大约是烦了・・・嵇少爷没完没了地表着“忠心”,要她一句话,就能开膛破肚把心取出来要她过目。集云没什么力道地推了推嵇华清,他就连忙退开了,别提有多么规矩。
――这幅场景后来总是出现在陆仪悦的梦里,每一次,当凌空对上那双雾鞯难劬κ保他就会惊醒,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美梦。
可是有一回,就是那么一回,梦里的场景变了,没有什么嵇华清・・・・・・
在日辉港咸湿苦涩的空气中,他像是最最不讲情面的守财奴,将集云珍重地环在怀里,眼含热泪地吻住了她。
就是那么一回,陆仪悦醒后就明白了,不是怜悯她的遭遇,也不是敬重她的灵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嵇华清叶不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说是紧张得连下船逗留一半日的时间都没有,但却还是亲自带着集云参观起了这艘让他很是得意的船舰来。
在集云看来都是千篇一律,他兴致却好得很,领她晃了一圈,一一地介绍。
集云趁机打听,才知道陆仪悦是通过家里的关系搭了顺风,要去广州开一个医学上的国际会议,故而同往,顺便也充当半个随行的军医。
嵇华清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把能想到的话题都聊了一遍,自觉铺垫得差不多了,开始暗戳戳地试图说服集云,说要带着她走,这一趟就一起回山东去,赎身还债的事情自有他去料理――嵇总兵已经松了口,同意嵇华清娶她进门做个姨太太了。
嵇华清叨叨着,向她描绘着他所设想的场景:“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只在外头住着,就是他对你看不上也不要紧,自有咱们两个自自在在关起门来凭你的喜欢过日子,你不是太太谁是太太?反正到时候,家里让我娶谁我都推说看不上,挑一挑毛病或者耍一耍手段,总能推掉的,我谁都不要,就只守着你,你说好不好?”
听起来自然是很好的。
集云也知道,至少在说出口的这一刻,他一定是真心的,也一定是自以为矢志不渝的。
可彩云易散琉璃脆,谁能保证此心不变,又怎么能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别人的不变心上呢。
集云反正是一点儿也不怕他恼的,很是果断地摇了摇头,笑道:“嵇少爷,你说的好听,好是好,我不愿意呀。”
嵇华清不由急色,追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可是瞧不上我?”
说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攥得生疼,改不了的臭脾气,急吼吼道:“你是嫌弃我脾气不好?你凭良心,甭管对别人怎么样,我可有对你发过脾气?要不是这个,那还有哪一点不合你的心意,你说,从此后我都改了,绝对改。或者,你可是嫌我长得不好看?你可是喜欢陆二那样翩翩俊俏的。”
毕竟,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嘛,也不怪嵇华清的思路会一下子拐到了这上头,谁让老话就是这么说的――似陆仪悦这样宋玉潘安一般的美少年,的确值得女子们投注倾慕。
可嵇华清其实绝称不上丑陋,他或许不是“美仪容”,但军旅生涯赋予了他别样的魅力,他有着刀刻斧凿的硬朗五官,皮肤黝黑,身形昂藏,两只鹰隼一样的眼睛精光毕露直看到你的心底,让人望而生怯。
此时缩在集云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捧着她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殷切地望着她,求他的菩萨给一句准话,给一点慈悲。
集云却半点儿也没有被他的诚意打动,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格外正色地板起了脸来道:“不要瞎说呀,二少爷和我们可不是一类人,你说话说话,别把二少爷扯进来。”
这话,听在两个人的耳朵里倒是两个意思。
嵇华清听了不以为忤,只觉得自己和集云被她归为了一类人,实在为一喜,就是这“我们”两个字,都够他咂摸出无限滋味来了,连集云拒绝了他的事也不再放在心上,反过来道:“好吧,是我说错了话。是不是因为你不想离开上海?北方的天气你大约是不适应的,也好,那么我就多来瞧你,总是好的。”
他本来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说风就是雨,竟然这就让这个话题终止了,倒也的确是他的作风。
――而此时恰好正在门外站着的陆仪悦听了集云先前的那句话,心里却又是一般滋味,不可避免地去想,是不是自己在方集云的眼中,也是特别的呢?和她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会不会她也深刻地记住了自己,是不是她也觉得彼此之间有着特殊的共鸣・・・痴心妄念也就全都生出来了。
所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古今多少人,谁又能逃脱这情之一字。患得患失、辗转反侧,从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从这上头来。
可是・・・・・・
注定要让陆二少爷失望的是,在接下来的“旅途”里,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集云对他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视若无睹的。
一艘船,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两个人竟然能全无交集・・・就是偶尔撞上了,集云的态度也很是疏离,至多不过点点头,就擦肩而过了。
陆仪悦此来是踌躇满志,在见到集云前,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那医学会议的事的,如今却是失魂落魄顾不得,行卧坐起,始终有一股失落萦绕于心头,更别提潜心做一做学问了。
可是她上回都将话说得那么明白了・・・・・・
我若贸然凑上去,会不会让她觉得我心志不坚,不是所标榜的忧国忧民,而是贪她颜色,就像大哥一样?
虽然很对不起兄长陆仪斐,但仪悦总忍不住自己的忧心忡忡,作茧自缚,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与集云保持距离。
然后在这一日,船行到了一处港口临时靠岸,有嵇华清的亲兵买上来了几份报纸,他偶尔翻阅,看到了一篇评论时事的文章。
那篇文其实写得狗屁不通,十分晦涩嗦,可是当陆仪悦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举着那张报纸,站在集云的房间门前在敲门了。
第185章 我见犹怜19
文章好坏不要紧,也只不过是个由头,当然。
陆仪悦靠着这个由头打开了话匣子,先是议论了一番文章里头的观点,后来把那张薄薄的报纸翻过来倒过去地议论了一遍,还不够,忍不住又开始提起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