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旭一时未免生出退意来,想着等一等,等一会儿有别人来了,且看人家是如何行事的,他再在后面跟着,也不至于露怯丢份儿了・・・正在原地踟蹰呢,恰好角门一开,开也不是打开,只从门缝里溜出来了一位长随样子的中年人――虽打扮得像是个下人,但器宇轩昂、趾高气扬,倒比平常的老爷派头还足。
陈明旭连忙上前去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刚想开口问询,对方就先匆忙点了点头,好意指点道:“有什么事请到帐房登记”,就这一句,也不等听他要说什么,就又连跑带颠地没影儿了。
这也好歹有个方向了,陈明旭连声答应,松了一口气,便从那虚掩着的角门入内,又过一重厅一重门――始见人来人往,各色打扮各种身份的人,在三间堂屋处进进出出,人声喧喧,目不暇接。
陈明旭见那门边上立着一直楣,上书古朴的两个大字“帐房”,眼前一亮,这便是找对了。
又在外观察片刻,一提衣裳,溜边儿走了进去,举目见人人似都极忙碌,让他几乎要晕头转向。
想这陈明旭,往上数三代不过绍兴贫农,就是如今阔了,也不过是个侥幸发家的生意人,一辈子没见过真正的高门贵户大家规矩,如今已然是被这等场面镇住,竟然贴在墙边站着,完全不敢上前去与人搭话・・・正无措时,倒有一人猛将他的肩膀一拍,吓得陈明旭哎呦一声好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李会青。
见竟是他,陈明旭自然是错愕不已,不知他怎么也在这里,李会青不等他问,倒是率先道:“明旭啊明旭,你也来凑凑热闹是不是?唉,其实礼送上去,陆大人未必会看一眼,但人人都送,不送却又不行,真是。”
真是什么没说出口,有一个管帐先生模样的人已经到了眼前,李会青连忙收住了口――此先生但将会青与明旭二人飞快地一打量,大约判定出了两人是一起的,向陈明旭客气地点了点头,道:“请在此处稍坐,可有礼单呈上?”
陈明旭仍然没有搞清楚眼前的情况,稀里糊涂地就将怀里揣着的礼单掏出递了上去,那人接过去扫一眼,再次冲两人点点头,就又走开了。
礼单子递过去,一闪而过之时,李会青倒是也瞥见了一眼,此时倒为他发急,压低了声音道:“我说你啊!真是不晓事,像咱们这样的人不过凑一凑热闹,礼单送上去陆大人都未必会看半眼,你送的礼也太重了,怎么想的!”
听着听着,陈明旭这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好像李会青并不是来作客的,也没有接到请帖,完全就是舔着脸上门送寿礼攀关系,指望着能够因为这一份礼就巴结上了陆大人,就算希望渺茫,但因为“人人都送”,所以不好做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也硬着头皮来凑一凑热闹。
这就让陈明旭有些尴尬了・・・鸡同鸭讲了这么半天,他只好慢半拍地向李会青匆忙解释道:“我不是呀!嗳,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也是我的运道到了,那天在路上正好碰到了陆大少爷・・・・・・”
刚想向李会青说明自己手里那张请帖和前因后果,外头忽喇巴跑进来一个人,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只等来人看有什么吩咐,那人抹抹额头上的汗,急急火火地就道:“快查查,那一套梅花银盘收到哪里去了,里头找遍了,怎么不见?”
陈明旭定睛一看不由露出喜色来,也顾不上李会青了,脱口叫道:“兴大管家!”
兴旺回身看来,见是陈明旭,连忙赶上来夸张叫嚷道:“哎呀陈老爷,这怎么回事,您怎么走到帐房里来了?”
陈明旭也早就反应过来自己必是来错了地方了,被他一问有些脸热,解释道:“在门口碰到一个人,让我到这里来问问的,我也没多想,还以为就是府上的规矩。”
兴旺呵呵地笑,说他是进错了门了,一边讲解着,就引导着他往外边去,陈明旭也顾不上什么丢人不丢人的了,总算找着了个熟面孔不用再像没头苍蝇似的了就好,又赶紧说明自己的礼单方才被人收走了,兴旺就去帮他讨要,顺便交代对方:找到了那什么梅花银盘了就立刻送进去。
陈明旭这才被他引着匆匆向早已是目瞪口呆、隐含艳羡嫉妒神色的好友李会青潦草作别,跟着兴旺取道进园去了。
一边带路,兴旺一边顺嘴就问他:“陈老爷叫局叫哪一位啊?小的叫人开好了局票在那里,头牌里就去叫,正好赶得上。”
这也奇了,陈明旭不由有些好笑,道:“兴大管家,你好记性・・・这话你已经问了我足四五回了,不就是方集云一个,我还叫哪个呀?”
自从那天陆仪斐递了请帖给自己,兴旺真是问了他好几回了,有的是恰好碰上随口一问,有的是专门赶到他店里,就为问这一句・・・这让陈明旭觉得有些奇怪――不像是忘了或者是没放在心上,倒像是什么顶顶要紧的事情,在三番五次地确认一样。
兴旺倒是有理有据地连忙解释道:“瞧我,昏了头了!悖也是没话找话,和陈老爷搭讪搭讪嘛,您瞧,您还非要揭穿我。”
结果叫这陆家得势管家的马屁一拍,陈明旭便将那点疑惑抛在了脑后,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兴旺的有意套近乎之下,两个人说说笑笑的,等到把陈明旭送到了席间,兴旺自然就急匆匆又去忙比的了。
陈明旭在一处坐下,左右看看,悉皆不认识的人,且时间过早尚还不大齐全,不过稀稀拉拉地三五说着话――不由有些讪讪,将怀里的镶链金表掏出来看一看,合上,又打开,看一看,低着头百无聊赖却又故作淡定。
如坐针毡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人渐渐地到场,出局的先生们也三三两两地进来,这才莺莺燕燕,有了些热闹的场面。
倒是也看见了作为主人家的陆仪斐陆仪悦两兄弟也到了,分别在席间穿梭关照,各处打着招呼十分周到,只是好像没看到陈明旭,任明旭脖子都伸长了两分,人家也是半天都没有过来的意思。
陈明旭只好继续枯坐。
集云到的则又要晚一些,穿了件胭脂红绣人物楼台的锦袄,下头是密绿色回字纹镶边的F子,梳的乌压压的发髻,只带了一支手掌大小的金梅花簪子,耳上是亮晶晶的辉石坠子,比平日又多了几分明媚照人,和也打扮得簇然一新的乐云说说笑笑地远远来了。
等人到了近前,陈明旭收起眼中的惊艳之色,笑拉着她坐下,好奇道:“可是二少爷叫了乐云?好极,这可是成了!”
集云好笑摆了摆手,等乐云向陈明旭打过招呼后走开了,这才同他感叹道:“这才叫奇事一桩,你再想不到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好有意思,折腾出来的‘节目’没名堂死了,叫我都不知怎么说了。”
正了一半,方才还“神龙见尾不见首”的陆大少爷陆仪斐不知从哪里走来,仿佛一瞬间就出现在了眼前,打断了两个人的耳语,向陈明旭道:“明旭,你怎么猫在了这里?我说怎么找了一圈找不到你呢,走,秦裕和在那里呢,你和他坐一处吧,也好说说话。”
有个熟人也能自在些,陈明旭自然是连声道谢,顺势起了身,一眼瞧到了――乐云竟然坐到了秦裕和的身后,两个人正窃窃私语不知道说着什么!
这下子陈明旭连提步子走路都忘了,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用眼神询问集云,那意思是说“不会吧?!”
集云冲他点点头,忍不住笑吧、又好像笑不出来,表情古怪,显然也觉得这事儿很奇特。
陆仪斐冷眼看着两人眉眼官司,突然出言打断道:“方先生,让明旭先过去吧,你跟我来,孟玉珠在那里打牌呢,我送你也过去。”
陈明旭连忙劝说,“那么你去玩一玩,我先去和秦四少打个招呼。”
陆仪斐便携着集云,与陈明旭分道扬镳了。
一开始,他并没有搭理集云,只在前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好像真就是带她去找孟玉珠打什么劳什子的牌。
集云越走越慢,陆仪斐在前头也没有反应,好像没她这个人一样――集云见此,便索性停了下来。
她装模作样地“哎呦”了一声,陆仪斐跟条件反射一样,立刻就回过了头,略带焦急地道:“怎么,崴了脚了是不是?”
却见集云直挺挺地站着,哪有什么事。
陆仪斐这才知道她是故意的,站住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集云。
集云却比他更理直气壮,抱着手臂不高兴道:“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大少爷,劳您同玉珠哥哥说一声,牌,我就不打了。我没有那么大的福气,哪配打什么牌呢?”
说着,转身就要走。
第178章 我见犹怜12
陆仪斐连忙两步赶上前来拖住了她的手,含着笑向她服软道:“对不住,是仪斐的过错。走吧,她们那里正等着呢。”
走出两步了,又盯着她眨巴眨巴眼睛,“方先生,你真的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我?”
集云挎住他的胳膊,几乎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敷衍,含笑道:“我要是知道了,怎么不巴结呀,你大少爷可是香饽饽,对不对?”
陆仪斐的嘴角忍不住地直往上翘,假咳了两声,终于愿意高抬贵手,将这个得罪不得罪的话题直接抛开了,道:“方先生,上回不是说了,不要再叫这声‘大少爷’了。”
集云抽开了挽着他的手,跟对方打哈哈,“那是应该叫什么,我又怕出了错,还指望您教给我。”
陆仪斐同她咬耳朵,“叫一声仪斐是了呀,你说好不好?”
集云咯咯地笑,“那不像,陆三老爷要叫人把我打出去了。”
说话间,众太太小姐打牌歇脚的花厅也到了。
孟玉珠一眼就看到了她,没注意到她和陆仪斐之间的暗流涌动,兴兴头头地连忙冲她招手。
集云见了也冲她招手示意看到了,简直是毫无留恋,头也不回地就抛开陆仪斐,加快脚步走到了孟玉珠的身边。
――孟玉珠没在打牌,她是站在一边的。只见这一桌,坐着的是一位庄重苦相的老夫人,两个打扮得体、浑身富贵景象的贵妇,和一个珠光宝气的艳丽美人儿。
孟玉珠就是站在那个年轻美人的身后的,集云过去时,她正弯着腰参详,发急道:“琼英哥哥打错了呀,你瞧瞧,这不是又上来了?”
一听她称呼,便知道这也是个倌人了。且听名字集云倒也认识,是兆富里的向琼英,听说是叫陆仪斐的大伯、大老爷陆东渐包了去,好像日常总就住在这荟园里,也算是出息得很了。
孟玉珠此时也已经直起了腰,又同集云悄悄地依次“介绍”,那位老夫人竟然就是陆西延的正妻荀氏、陆仪斐和陆仪悦兄弟二人的母亲,在她左手的是她的儿媳妇吴丽吟,右手的,是吴丽吟的好友,前来祝寿的一位太太,姓张,集云点点头,表示知道。
这下子,集云算是猝不及防地就和吴丽吟打了照面了。
她对于荀氏和张夫人都兴趣缺缺,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特定的那一位,吴丽吟长了张标准的鹅蛋脸,明眸秀眉,倒也是个出挑的佳人,只是果然面色冷淡眉眼倨傲,一举一动都似乎带着些不近人情。
孟玉珠和向琼英说一回话,她便将眉头皱一回,却不知道孟、向两人是早已经发觉了的,有时候是故意聒噪在气她・・・・・・
集云刚到时听到的那句话――向琼英果然是打错了一张牌,这一错大势去矣,后面也无心再筹谋,只胡乱出牌,一直坚持到荀氏和了牌,她这才松一口气,连说不打了。
又推集云:“你也打一回才好,我们可都听说过你那段‘左兜换到右兜’的名言了,今日你也掏一回,我看倒挺有趣的。”
荀氏闻言好奇,追问是什么话,向琼英就不顾集云的羞赧阻拦,绘声绘色地学了出来。
一脸严肃的荀氏听了后倒是和气地点了点头,直说说得有理,平日里玩一玩是可以的,最不该去通宵做赌败家又伤身。
吴丽吟那个好友张夫人也冲集云友好地笑了笑,道:“方先生倒是好心说的这话,不像那些真正昧良心倌人,恨不得人死在她们那里才好呢。”
这人说话・・・好噎人,且一下子牵进去了在场的三个,但集云观她神色,倒好像是真心在夸她,只是嘴巴笨了一点儿,说的话四不像。
便也当作没听出来,向张夫人笑了笑,道:“您说哪里话,他赌,也赌不到我的口袋里,我何苦不劝一劝他,还落个好人做做?”
那年轻的太太就呵呵笑起来,直夸她风趣。
集云叫向琼英拼死按坐下,只好心不在焉地陪着打了两把,同荀氏和那个极其友好的太太都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话,唯有吴丽吟,正眼瞧她都没有――但也仅仅是视若无睹,没有对孟玉珠和向琼英两人时那么仇视。
不知道是不是集云和她们陆家的男人没有关系的缘故,所以跟她也没有那么大的仇。
打了一会儿了,有一位发髻高耸摇摇欲坠的贵妇人笑呵呵地凑到了荀氏的身边,伸手就将荀氏的胳膊一拉,极亲热地道:“姐姐,我们那里有一只幺鸡找不到了,姐姐赏我一个吧?”
荀氏闻言还不及有什么反应,吴丽吟先将眉头一皱,冷冰冰道:“叫你拿去了,我们这里头又怎么打,二姨太好没道理。”
又叫荀氏“姐姐”,吴丽吟又这么称呼,集云便知这是陆西延的姨太太。
不似吴丽吟隐含怒意,这位不请自来的二姨太仍是那笑模样,亲热地挽着荀氏的胳膊不放,道:“大奶奶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你们不过就是打着玩,凑合凑合也能打得,我们那桌可坐着罗秘书的四姨太,是老爷嘱咐了要好好招待的,您说,我能让人家玩得不尽兴吗?”
听她搬出陆西延来,吴丽吟便不由有些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明显已经被人压住了一头。
荀氏是个木头菩萨,吴丽吟明明是为了她的正室体面而出头,她倒反而跳出来打圆场,安抚儿媳道:“没事没事,咱们凑合打就是了。”
说着,从自己的一抹牌里摸出了一张幺鸡,随手撂在了桌面上。
二姨太的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来,抽空冲吴丽吟挑衅似的笑了笑,伸手刚要去拿,坐在荀氏对面的集云轻快地叫了一声“杠”,拿过那张来又推倒了自己的三张,合过来“啪”地一声压倒桌角,低头看着自己的牌,无知无觉地喜气洋洋道:“就等这一张呢,可算是等着了。”
一时间,牌桌上鸦雀无声・・・集云紧盯着自己的牌,摆来摆去地算着,好半天,才终于觉出不对来,抬起头后疑惑地向荀氏道:“可是三太太后悔了?那可不成,到了我手里的牌,可没有您再要回去的道理。”
荀氏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先生”生出些细微的感激来,却仍是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指着二姨太道:“我不是要打那一张,是她们那一桌丢了一张幺鸡,借咱们的顶一下,咱们随便玩玩,我看就散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