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仪斐眉目柔和,说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下了一点点了,中间晴了一会儿,这是又下起来了,所以带的有伞,再加上是坐汽车来的,并没有淋到雨,穿得不少,屋里不冷。
你瞧,表达关心在其次,集云于是知道了:不是因为到了附近以后突然下起雨,为了躲雨才到了她这里来――陆仪斐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便气定神闲地矜持起来,走到穿衣镜前头左右照一照,又抿抿鬓角、匀匀胭脂。
陆仪斐背着手在屋子里头踱步,打量了一番,叫集云道:“先生不给仪斐讲一讲这些字画吗?昨天倒是同舍弟讲得很热闹。”
集云疑惑地看他一眼,笑得乐不可支的样子,走到陆仪斐的身边,轻轻将他胳膊一挽――两手挎着,不显得多么暧昧,倒是蛮温馨,软语道:“大少爷,你听得清楚还是不清楚,我们说了什么呀,说二少爷的那些解剖图呢。”
陆仪斐摇一摇头,“我没听到说什么,就知道我好心好意地问你坐车习惯不习惯,你懒得搭理我,倒是和仪悦有说有笑的,要不是明旭来了,还没个了结呢。”
陆大少爷倒是明晃晃地将醋意表现得这样明显,这可算是难得的了。
按照一般的发展,集云现在就该娇滴滴地问上一句“大少爷,您可是吃醋”了,打情骂俏嘛,不就是这些话。
可是,要是集云现在就着他吃醋不吃醋的问题去和他说,那么主动权就还是在陆仪斐的手里,集云可从不爱顺着别人的话题说。
她懒洋洋地松开了手,上前两步,把那幅肉眼几乎无法看出歪了的字画扶正了正,这才笑道:“那么就要问你陆大少了,为什么理人家、不理你,你要多从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呀。”
陆仪斐浑然愣住,像是被她将了这一军,一下子把舌头都丢掉了。
集云看他呆呆愣愣的,不由噗嗤一乐,软绵绵地道:“大少爷,你不要恼哦,我跟你说笑的呀。”
宜喜宜嗔,谁又会真正同她恼呢?
其实陆仪斐只是陆家的大少爷,另还有赵钱孙李家,也都有大少爷,故而这个“大少爷”的称呼,显得戏谑俏皮,又似乎亲热。最初是孟玉珠这样叫,后来大家就都这么叫开了,陆家的大少爷,成了这租界独一份的“大少爷”。
可是集云这样叫,他却好像不高兴,转坏了话题继续抗议道:“人家怎么叫你就怎么叫?听得我好别扭,不要这样叫。”
集云拨一拨耳坠子,目如点星,笑盈盈看着陆仪斐,“那么,叫你什么好呀?”
陆仪斐启口刚要说话,兴旺和阿撇⒓缃来了,摆出了三四样菜肴,也有清淡的也有红油赤酱的,也有荤的也有素的,可谓是“凭君选择”。阿撇⒚挥姓庋聪明,想来是兴旺,投机取巧。
集云吩咐阿疲“叫妈把稀饭端来,不知道热到哪里去了。”
阿颇训每谏啾愀一回,笑嘻嘻道:“叫你同大少爷说说话呀,先生不领情呢,反倒冤枉人偷懒?”
集云一愣,倒是被她顶得有些语塞,没好气儿地道:“倒是难为你想出这么聪明的一句话?快去快去。”
阿菩⊙一扭,拎着食盒噔噔噔地跑走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吃了顿饭,陆仪斐倒是也没多留,要自己的外套,竟然这就要走了。
刚把干湿碟子碰来的阿屏忙拖着陆仪斐的袖子挽留,叫“大少爷,不要走哇”,又扯着嗓子叫方红,“陆大少爷要走了呀!”
方红听见了也连忙慌手慌脚地跑过来,要他再坐一会儿。
就连乐云也坠在后头时不时地敲敲边鼓,虽不像方红嚷得热络无比,倒也算是殷切。
唯有集云坐在原处不动弹,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陆仪斐,一言儿不吭。
陆仪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向方红道:“还是走了,不是陆某不解风情,实在是有事情耽误不得。”
都这么说了,方红只好一路送他下去,殷殷道:“忙完了再来。”
陆仪斐随口答应了一声,匆匆上了车。
――方红回过头来就埋冤集云,嫌她不知道巴结着些陆仪斐。
集云态度很不端正地嗑着瓜子,“巴结有什么用,他做了孟玉珠也有三四年了,我的规矩,不会为了他陆大少爷就变,他难道还能开消了孟玉珠那头?我劝妈还是少做些梦。”
方红一想起她那轴脾气和钉死了的规矩,未免也泄气,但再想起陆大少出了名的挥金如土,心里实在还是不甘得很,到底又劝了一句:“他做了孟玉珠三四年,可见是个有长性的人,你巴结还是巴结一点呀,万一撬过来了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你也不损失什么,何苦不去巴结呢?”
集云懒得听她嗦,便随口答应了下来。
方红先是一喜,随即却又苦了脸,嘀咕道:“光这一回怕是已经得罪了,哪还有以后巴结的一天。”
正说着,底下又喊起来――这回是陈明旭来了。
还不等方红下去迎,陈明旭自行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脸上喜气盈盈地,扬了扬手中的请帖,向集云道:“你再想不到的,陆三爷过寿,竟然请了我去呢!”
又问,“你看看得空不得,到时候跟我一起去。”
集云先不接着去接那请帖瞧瞧是怎么回事,而是先将目瞪口呆的方红看了一眼,这才一语双关地道:“什么稀罕东西,我看也未必值得大惊小怪。”
第176章 我见犹怜10
陈明旭话中提到的陆三老爷――说的就是陆仪斐陆仪悦两兄弟的父亲陆西延,新政府参谋处处长,岳父又是正儿八经朝廷命官,一度官拜吏部尚书的,可谓是脚踏新旧两派,到哪里都吃得开。
像是陈明旭这样卖古董发家的商人,纵有家财万贯,哪里是能和陆西延稍稍攀上关系的身份?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都抬举了他,该是一个天上,一个在地底下才对。
也就不怪他露出狂喜之态,兴兴头头地显摆个没完了。
集云陪着他把那个一共才写了四行半的请帖看了又看,足看了十好几遍,他才消停一些。
转过头来又开始发愁送什么礼才好,嘴里再没有第二件事的。
相比之下,一直表现得很淡然的集云听他在发愁,就随口出了个主意,“就是你说摆了半年没卖出去的那套四时景的一套四扇屏风送过去好了,反正也没人光临,放着也是放着,你还是别指望能卖出去了,送作礼物不是刚刚好?”
陈明旭一听直呼“正是”,喜得抓耳挠腮的,说这是妙计,一举两得,集云嫌他闹腾,催他回去赶紧把那屏风找出来看一看,可有需要修补处,紧赶着都给处理了才是,别送出去是残次品,那才叫“妙”呢。
集云提到的那套屏风,精美绝伦用材华贵,所谓四时景,就是一年四季的景象,一共四扇,合成的一套,一扇春堤杨柳、一扇锦鲤戏莲、一扇金菊蝈蝈、一扇喜上梅梢,又雅趣不笨重,又独特不烂俗,实在是难得。
因这样的难得,所以定价极高,哪里有人买得起它,陈明旭收了来后只一直扔在库房里吃灰罢了,都已经接受了它砸在手里了,如今用来送礼却是正好。
这就算是解决了一桩了,集云催他走他却也不走,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烦人,集云又寻机,随口问道:“这请帖,你是哪里来的呀?不要是送错了,叫你空欢喜一场。”
陈明旭现在整个人都是热情洋溢的,就算是被人质疑了也没恼,很得意地摇头晃脑,“你都想不到有这么巧,我才从外头回去,就站在大门口同伙计说话呢,陆大少爷的车就停在我旁边,他亲手递给我的,还说戏酒菜肴都是他亲自操办的,‘万望赏光’,这要是也能送错,那么八成是大少爷眼睛和精神出了问题。”
集云心里便有了数,故意眼睛一翻,闹脾气道:“我不过白问一句,哪个要你阴阳怪气的?”
陈明旭连忙又二皮脸似的像她鞠躬作揖、赔不是――显然是人来疯,还沉浸在请帖带来的兴奋里呢。
陆仪斐搞这一出儿,明显是冲着她来的,集云当然会同意和陈明旭一起赴宴,叫他到时候写局票来叫就是了。
不为陆仪斐,为这大约会是她和任务对象的第一次会面,虽然集云通过对答案和亲身打听消息,对她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陆仪斐先头曾经有过两次婚约,而吴丽吟不是这二者中的任何一个。他的第一个未婚妻,是他外祖父为他定下来的,出身高贵,是姓爱新觉罗的金枝玉叶,二十二格格。陆仪斐最初虽受新式教育,可这位二十二格格却并没有激起他的抵触情绪,反而曾热烈地喜爱过对方,考的那个进士,据说也是为了她。只可惜,格格却是不幸得了疟疾,还没能履行婚约就香消玉殒。
第二位陆仪斐是新式学堂的同学,两个人算是自由恋爱,更好的是那个女孩子的家境也很好,门当户对两情相悦,陆家也没有什么意见,只可惜那女子留洋期间找到了自己的“学术方向”,决心留法治学,不再回国,可想而知婚约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之后陆仪斐的心也就淡了,家里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听,吴丽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个人之间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吴丽吟亦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所谓“新女性”,为人干练、性格洒脱,也不需要来自丈夫的浓烈的“爱”,两个人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地过日子,倒也算是和谐。
集云再次在脑海中梳理着目前拿到的那点儿可怜的信息,突然好奇,她问127,“为什么安排这样一个世界?我记得,我刚开始做任务的时候,一拿到100积分,你们就立刻安排了两个所谓的试炼世界。”
一次是又给了外室的身份的身份而且落点直接就是原身与那大夫人已经势同水火的情况下,只能不死不休,能做的事情很少一直到世界终结,集云也只拿到了不到40点的怜惜值。
一次是任务目标的表妹长得与咸宁公主极像,吓得那时候算起来还只是刚死没多久的集云一见到她就ptsd,东躲西藏都来不及呢,根本没法正常做任务。
集云回忆起“往事”,自然觉得反常,“这次怎么这么好?虽然说身份上还是・・・但时间点和其他条件对我来说竟然也都很友好,难道又是吴丽吟本身有什么问题?”
不是集云“贱骨头”,条件好了她还非要质疑,实在是条件有些过于优渥了,值得警惕,不说别的,时间点是真的给的很好,留给了她很大的发挥空间比如――一旦有了机会,她现在完全可以抛开陆仪斐,不去做那个什么外室也不去做姨太太,而通过别的渠道直接接触任务对象吴丽吟,当她不再和吴丽吟对立和利益相背,任务难度直接降低了一大截。
出乎集云的意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集云已经很久没和它像这样如闲聊一般的交流了,127竟然十分迅速地给出了非常明确的回答,“也不算是有问题・・・集云,你这是因噎废食,你不能干什么都要怀疑系统一下对不对。其实你换一个角度去看的话,条件根本就不算优渥,你也不用因此而起疑心――通过那些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吴丽吟性格比较高傲,像你这样的身份,除非通过陆仪斐,不然就算你救过她的命,她估计都不会愿意搭理你的。”
集云默默地在衡量127的说法,然后,宣布了她的结论,“127,我发现・・・”说了一半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欲言又止,“你好像变聪明了。”
127勃然大怒,“什么叫‘变’聪明了?本智能系统本来就一直保持着都很聪明的!”
首先,这是一个病句・・・・・・
等127冷静了一点之后,又补充道:“而且,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你的实力并没有达到系统的标准,都是为了让你能快点成长证明自己,才会选取那些世界的,但现在――就算是不去试炼,我也知道你能够应付以前那些应付不来的东西了。况且就算是当初的那些,也不叫试炼,那只是・・・比如,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把你扔回咸宁公主命那两个太监将白绫套在你的脖子上,即将要收紧的那一秒,时点虽然是苛刻了,你难道没有办法应对吗?”
不叫试炼,只是,什么?127转移话题的功夫实在不到家,但集云也没太咄咄相逼,而是任由它将含而未露的那半句话咽了回去――她越来越发现她一点都不了解她的系统也一点都不了解127,她也越来越笃定,在10000积分的背后,一定掩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秘密或许是颠覆性的,属于她、也属于怜惜值系统。
但没关系,是什么都没关系,她会看到的。
所以她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而是从善如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自然已经想过千千万万遍,甚至连表情和动作的细节都经过预先的排练,“是的,我有办法应对:我会大喊我要揭发文逸轩意图谋逆,证据确凿,胆大包天。”
文逸轩就是那个欺骗了集云的咸宁公主驸马,众目睽睽之下,只要集云喊出了这句话,咸宁公主就算恨不得她死一万回,也一定要留她一命,这是集云所能想到的,千钧一发之际,唯一能够救自己的方法。
而只要躲过了这一刻,留住自己的性命,之后押解待审,她自有千百种手段,让这陷害之言变成事实。
陷害忠良她还得接受一下良心的谴责,陷害文逸轩这种东西,那还不是闭着眼睛就做了?
到时候,她就从□□卑微之人,变成了忍辱负重揭穿天大阴谋的英雄――咸宁公主信,那么怜惜值自然不过信手拈来,咸宁公主不信,那么她对自己的不信任,一次一次的怀疑以及一次一次最终被证明是误会,也同样能换来源源不断的怜惜值。
就是因为曾经让她束手无策命丧黄泉,甚至之后很久都还会因梦到旧事而惶惶惊醒的世界,现在对于她来说却简单的犹如那个曾经被称为度假世界的同样难度・・・集云谨慎地判断着,觉得127说的应该是真的。
吴丽吟如果的确就是像它所说的,生性高傲、目下无尘之人,那么她做事情的方式便也该据此而不同。
集云原本想着,走行事低调、温婉柔弱的路子,现在看来却是大可不必了――傲慢之人,对于可怜者最先生出的往往不是怜惜,而是不屑。
他们大约会认为弱者是因为不够努力才会不如人,他们忽视先天的差别,无法逾越的鸿沟,居高临下地评判世人。
那么倒不如让她忌惮、甚至仇恨,也得先被她看在眼里。
集云叫来阿疲随口就吩咐道:“去跟妈说,我要做新衣服。”
作者有话说:
考试写了五页纸的论述题,交完卷立刻开始赶更新,叫我铁娘子,谢谢。
第177章 我见犹怜11
贺寿举宴的地方,是在陆家的荟园。
等到了那一天,明旭一大清早就坐车赶了过去,只恐迟了,把集云所提点的“也不好殷勤得太过,人家恐怕反而厌烦你”完全给抛到了脑后,剃头修面,一身从头到脚都是簇新,兴兴头头地一路飞快到了地方。
等一下了车,才如当头被泼了一瓢冷水,心里也没底儿起来了――来到门首后左右张望,见四下都静悄悄的,门前门后也是空无一人,只有一扇大门,崇宏辉煌、肃穆庄重,令人见而生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