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贞烈倔强的性子渐渐出了名,人人都想来见一见,就算是她还没有上名,也连带着方红同时买进来的两个资质差一些、但年龄更长一些已经开始出局做生意的都架柴泼火似的风光了起来。
方红的大女儿那时候也还有一口气在,见这情况,就给她出了个主意,方红依样做来,重新置办了家具铺设,燕春堂的堂名也摘了去,打点关系升作了书寓,这才真正是风光起来。
就这,方红还不罢休,生意不好打她也就算了,就是生意好了,她略有不顺心,或是在自己的相好那里受了什么气了,倒来拿方集云派遣出气,又是打又是骂,简直没有比她更刻薄的鸨母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只是一味卖倔忍受的方集云就变了脾气了。
旁人不知道这是已经换了“芯子”的缘故,都说这是被方红打着打着终于开了窍了。
待到一出来做生意,更是比旁人,比那大女儿曾经都还要红火兴隆十倍,接连碰和吃酒。
这也就罢了,从前的方集云是一味地倔强,为了和老鸨赌气,对自己也是真狠。可光倔光狠是没用的,轮到集云进入这个世界后,对付方红的手段也开始层出不穷。
先是让她巴结上了一两个有头脸的好客人,方红便不太敢打人了,恐让人瞧见了不好交代。
若是骂她奚落她,偏她一张嘴比刀子还利,让人说也说不过的。
但一直到这时候,方红也仍然没有服软的意思,和现在这样子大有不同,整天就琢磨着怎么整治方集云,怎么再把她给攥回手心里。
可是,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方红遇上的这个差点儿把她给整死的恶人,是山东水师某总兵的公子,名叫嵇华清。
这嵇公子往常也出公干到过上海,是出了名难缠客人,打人砸东西都是稀松平常,便是手面儿上格外松些阔绰些,也是稍微有点生意的长三就不愿意去做他,避之唯恐不及。
嵇华清到上海十来天,百样借口都被这群倌人们使了出来了。李则蕙是被接到某大人的园子里头小住了不得空,赵兰歆是病了,陶沛春被秦四少包了去・・・个个都见不着面儿,倒是孟玉珠自恃手段,还出了一回,叫他几乎灌得醉死过去,借口转局,才得以艰难脱身。
自然的,旁人碰上这一位,是只嫌躲得不够快不够远的,唯有方红心里转着小九九,正想着拿捏集云,恨不能往上凑,好让集云在嵇华清身上吃吃苦头,从此以后才知道巴结着些她这遇上铲头客人,能够为她出头周全的鸨母。
集云怎么能够看不出她的意图呢?
她那时虽然没有遇到一心为自己考量的陈明旭,但表面风光总是有的,勾一勾手指,自然有愿意垫着的人。
所以嵇华清上门的那天,算着本该早早回转的集云却临时被人叫去了牌局,一直打到半夜,还不见人影。
叫她打牌的也是惹不起的人物,派去的人自然也不敢狠催,方红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终是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
嵇华清早已等得不耐烦,连带前十好几天所受的气一齐泛了上来,先是带着帮闲将方红好打了一顿,方红的那个相好张兴壮着胆出来阻拦,也被打得死狗一样,扔在了墙角人事不知。
方红跪在地上讨饶,说自己亲自去接人,便是拼着得罪了那头,一定把集云给带回来。
嵇华清那是个活阎王一样的人物,哪里是她拿出对待别的恩客那样的花言巧语就能糊弄过去的,裤腰里掏出把木仓来,照着瞧不出死活的张兴大腿就开了一木仓,伴随着张兴杀猪似的惨叫,他倒笑嘻嘻道:“好,你去接吧,什么时候人接回来,什么时候准你给他请医生,要么,就死了也算他自己倒霉。”
方红再如何自诩心狠手辣,终究都是些市井不入流的手段,哪里见过这个?流的一脸的鼻涕眼泪,六神无主地死命赶到了集云打牌的地方时,骨头早已经软了,往地上一扑,跪下就砰砰给集云磕头,求她姑奶奶救命。
集云却好像没看见她这么个大活人似的,随手打出一张八筒去,与左右说说笑笑,满面红光。
到了这时候了,方红所有的手段都已是付之东流,只能是傻卖力气,继续苦苦地哀求,头也磕了,茶也敬了,又许诺说从此以后必定是她指东不敢往西,事事都由她做主,再不敢有一点得罪的地方了――“你方集云要是有半点儿不顺心处,就叫我立时得个急症死了,下辈子投生作畜生。”
集云这才正眼瞧她一眼,慢条斯理扶了扶头上的累丝蝙蝠簪子,将面前的牌一推,打个哈欠说累了、不打了。
就这样,等集云打发了嵇华清,张兴虽说跛了一条腿但到底捡回一条命以后,方红也就变成了今天这样百依百顺的样子了。
――等孟玉珠讲完,陆仪斐早已听得神色怔怔大汗淋漓,坐也坐不住了・・・在房子里头走来走去,一会儿似而微喜,一会儿似而含怒,整个人看着都不对劲儿了。
孟玉珠却忽然顿住了嘴,陆仪斐连忙在她的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追问道:“她是怎么打发的嵇华清?那人我见过,实是个土匪做派,就连你也在他手里吃了亏的,她又难道有什么高明之处?”
孟玉珠却是将他的手一摔,冷笑道:“我讲累了,不想讲了,劝你歇一歇心思,你想去做她――怕是不能。”
瞧那样子,不像是倌人之间争风吃醋,倒好像对陆仪斐有些不屑似的,实在不寻常。
第173章 我见犹怜7
陆仪斐闻言却没有多想,只当孟玉珠是吃醋了,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道:“往常不见你有不容人之处,怎么今日换了脾气?我去做了她,难道不好?我瞧你们姐妹不是亲热得什么似的,若是能常在一处,才该高兴。”
孟玉珠摇头冷笑,直言道:“我若是为我吃醋,何必同你说这一大篇她的事情?便是怕得罪了你,只推说不知道也好的,大少爷,你说是不是?”
陆仪斐一想倒也是这个,可是想明白了,未免却更加好奇了,缠着她追问道:“那么不是为吃醋,你是为什么说‘不能’的,难道是我什么时候开罪了她方先生了,遭她讨厌?”
孟玉珠又一吸口烟,眼神迷离地慢慢吐出来,这才揭晓谜底,挂着笑道:“现在讨不讨厌不知道,你要是不明不白就这么凑上去,恐怕就惹着她的讨厌了。这一位方先生的规矩,你若做了她,就只能单做她一个,把其他的相好全都开消了去――大少爷,你可能做得来?”
陆仪斐一下子错愕起来,脱口而出道:“怎么,这像什么道理?”
孟玉珠这时又笑得真了一些,倒好像是看他的笑话一样,又额外道:“你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实,是在诓你,你就去想想陈明旭是如何的,还有别的一两户客人,又是如何的,也就能知道了。
陆仪斐仍然觉着不可思议,苦笑道:“这却又可厌又可笑了,她自己是个倌人,开门做生意,可有只做一个人的?为什么要客人只做她一个?”
孟玉珠抬手捋一捋头发,媚笑道:“管她是可笑也好,可厌也好,你大少爷犯不上跟我说,反正我是告诉你了,凭你是天王老子,只要不照她的规矩,便是做了她了,她是半点儿不巴结的,只不过随便敷衍过去而已,眼里也是绝没有你这个人,你自己想想可有意思没有。”
陆仪斐将头摇一摇,老老实实道:“那么是很没有意思的。”
孟玉珠倒被他这难得的呆相给逗笑了,滚进他怀里笑一回。
刚想又说什么,陆仪斐站起来拍拍衣服,“你歇着吧,我走了。”
孟玉珠错愕地抬头去看他,那点子烟困也已醒了,见他竟是认真的,倒也没有撒娇挽留的意思,只是忍不住摇头好笑道:“真正这新娶的陆太太好厉害,管得你陆大少爷也成了正经人了。”
她说这话一方面是说笑,一方面其实是故意试探,陆仪斐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开门吩咐大姐把自己的管家兴旺叫上来,这才慢条斯理向孟玉珠道:“我怎么就不是正经人了?你是要诽谤我,我可要跟你掰扯掰扯。”
孟玉珠咯咯地笑,尽兴与他调/情,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正经不正经呀,那么掰扯好了,大少爷,你要掰哪边?扯何处?”
陆仪斐哼笑了一声,开门出去了。
孟玉珠愣愣在榻上靠着,半晌没有动。
门一响,大姐珊瑚悄没声地摸了进来,搬了凳子来坐下,向玉珠忧心忡忡地道:“我说你不要跟他说那么多呀,他一问,你还真的都说了,我在门外头听得急也急死了。”
孟玉珠起身坐到镜子前,要她给自己拆头发,一边苛刻道:“哼,我该打你的嘴才是,你在外头听得急也急死了?怎么不见你想办法,进来打一个岔?就是倒一杯水来我也当是你的心了,有吗?你就是这么着急的,叫我说你什么好。”
珊瑚嘻着脸和她斗嘴:“我可不敢的呀!陆公子,瞧着脾气顶顶好的,真要是得罪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比那种咋咋唬唬的更可怕的,我哪里敢。”
孟玉珠这才道:“你不敢得罪,我难道就敢了呀?他问我我就说说好了,得罪,让集云去得罪他。”
说着好似被自己给逗笑了,一乱动,还差点儿把头发给扯到,雀跃道:“方先生,像嵇华清那个癞头鼍也能料理的,他陆大少爷再厉害,难道还能怎么样?”
珊瑚这时候也生出了好奇,缠着她追问,“方先生怎么打发的那个嵇华清呀,那人真正推板,再没有见过像他那样难缠的客人了。”
孟玉珠刚刚对着陆仪斐说讲累了不想讲了,这会子却又好像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地和珊瑚回忆了起来。
也不是她孟玉珠消息多么灵通,这事情在当时也是头一等大新闻,尤其嵇华清也出名,整个租界问一问,哪家做生意的不怵他,所以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的人也绝对不在少数,各有门路打听了出来――方集云也就跟着出了名。
且说方红借着将集云接回来的由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按说嵇华清既然已经大发神威,摆明了今天就是来找事的,集云就算回去了,也是一定讨不到好的,顶多也让人叮咣打一顿出出气,让嵇华清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打齐全了・・・今天这事儿恐怕才能过去。
就连方红也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尽管自己十足放低了姿态颜面扫地还反被集云拿捏,但她愿意跟自己回来,方红的心里也还是很感激她的――觉得她讲义气,有良心,往日里都是自己有眼无珠,竟然对她那么不好。
一路上絮絮叨叨,真跟亲娘疼孩子似的,教她一会儿挨打的时候就在地上打滚儿、抱着脑袋云云。
集云表现得很是淡定,甚至东张西望地看街上沿途的热闹,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也并不搭理人,方红长吁短叹,除了说这些用处不大也不中听的话,一时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等到一进了门来,沉默了一晚上的集云,这才低低地对方红说了第一句话,“一会儿损失了多少东西,妈兜着吧,事后要找我算的话我可是不认的。”
方红一愣,连连说“这是当然的”,一边说着,一边又是老泪纵横,那张菊花一样的老脸上满满的都是苦涩,只恨不能天降一位救苦救难的神仙,收了这嵇华清去才好。
前也说了,这嵇公子总共是两大爱好:一好打人,二好砸东西――打人如今看来必不可少,已经是领教过了的,砸东西自然也逃不开。
那可是掏出木仓来二话不说就冲人开的主儿!要是砸一砸东西就能放过他们这些人,方红还要谢天谢地呢。
然后,就在她小声地嘀嘀咕咕求神拜佛祈望里头那活阎王散完了德性能早点儿消停走人的时候,集云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房里。
嵇华清神色阴沉,头不抬起地觑着眼睛将集云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冷笑道:“倒是比姓孟的又出色些,怪道你忙得不得空应付我,让我在这里好等。这婊/子一旦有了过人处,被人捧得多了,标劲上来了,也就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婊/子了,便添很多的臭毛病,一时间拿乔、做张、甩脸子撂挑子、迷魂阵仙人跳就都出来了,打量我嵇华清不知道。”
虽说话说得极其不中听,但凡事都怕比较,此时照方才对上方红和张兴时,声色竟是好了许多的,嘴上说得难听不要紧,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好像一时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这也难怪,要是对着集云的这张脸还能怒火滔天不假辞色,那也是很难的事情。
集云先不急着答话,冲嵇华清嫣然一笑,筛了满满一杯的酒仰脖喝尽了,冲嵇华清展一展空空的杯底,这才软着语调娇气道:“嵇少爷,你不要生气呀,我在那里急也急死了,几次说了要走,偏偏庄家的手气好,怎么也不肯散,我后来实在真急了,拼着得罪他们也不怕,站起身来硬是要走,却被他们几个人围着拉着不让走,我和阿屏礁鍪频チΡ。怎么好对抗的?好容易我们妈去接我,这才脱身的。”
说着,戴着两只细细的镯儿的手往嵇华清的肩膀上一搭,方才还铜皮铁骨立着两眉毛的嵇华清登时晕晕乎乎的,半边身子都酥了去,三魂走了七魄,心不在焉地道:“哦,那么是他们不好・・・・・・”
正所谓: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怎一个动人了得?
这要是换一个人在这里,恐怕再大的气也消了,偏偏这是嵇华清,虽说态度已经和缓了很多,但完全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
指了指那小碗大的鸡缸杯,道:“好,进门赔一赔礼,一杯可不够,你打一个通关好了,那么叫做巴结了,也才算是你的孝心。”
这屋子里连友人带帮闲,嵇华清是带了七八个人在那里的,又都是老手,划拳上头,集云如何能划的过这些老油条――便是七八杯的要喝下肚。
喝,就是和孟玉珠一个下场醉死过去,而且显然再学她的招数,用出局逃脱是不能的了,少不得今日被狠占一番便宜,而且嵇华清玩儿女人的手段也是让人发指,不是眼一闭牙一咬,说挺过去就能挺过去的。
不喝,也有先例,不是别人,正是后来有一面之缘的那位李金宝・・・扭扭捏捏说喝不下了,还在撒娇撒痴呢,被乍然翻脸的嵇华清一巴掌扇倒在了地上,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一顿老拳,给李金宝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再出来时也还是鼻青脸肿的,不能看,又添了许多缺德客人的玩笑戏弄,拿她取乐。
喝、还是不喝?
集云取过了酒杯,笑眯眯地举在手里把玩,道:“嵇少爷,你不爱喝酒的呀,照我看,要巴结你不敢喝酒的,该・・・”
说着,竟将手里的酒杯向地上狠狠地一掷!
“银瓶乍破水浆迸”,伴随着一声突兀的巨响,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飞溅的碎瓷片四散而去,甚至崩到了许多人的身上。
绝色的美人拍着手恣意地笑起来,她的美明明是柔弱的、居于人下的、婉转乞怜的,可是在飞溅的白瓷碎片中,在这惊心动魄的笑声中,狂悖凶恶如嵇华清,气势也在这一瞬间被她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