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集云发话,阿屏忙就去翻找,陈明旭也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左边的另一间房间里,集云则含笑起身,招待后头跟着进来的秦裕和和陶沛春。
这些所谓的长三书寓,往往致力于营造一种家庭式的氛围,像是乐云口中所称的姐姐姐夫,像是陈明旭留在这里的衣服。
再相熟一点、做得久一点的,这样的氛围感也就越发落到了实处,潜移默化地就让人养成了习惯,离不开。
好比陈明旭放在这里的其实不止衣服,他甚至连自己的账本、重要的契书什么的,也都锁在一个小箱子里,钥匙是自己随身收着的,箱子则放在了集云这里,说是怕放在店里会被手脚不干净的伙计偷去,还是集云帮他收着他更放心。
等到陈明旭换好衣服坐下,两个人便头碰着头说说笑笑起来。
集云两手挽着陈明旭的胳膊,跟陈明旭说了一句什么,陈明旭一下子双目圆睁,装作恼怒似的,揪过集云来作势要照着她后背打下去,被集云跺了一脚立刻放开了手,哪里还有生气的样子,又说两句,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陆仪悦怔怔看着,不知为何,若有所失・・・・・・默默地把自己写满了的那页纸团一团塞进了口袋里,敲着笔,直着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其实是在发呆。
陈明旭拍拍集云的手隐晦地让她看,一边笑着开口道:“二少爷怎么干坐着?是我们不周到了,我看,也不要远了去叫,让乐云来陪一陪好了。”
说着也不管别人说什么,就张罗着要写局票。
两个人演戏,他演完了轮到集云,见状连忙阻拦,故作轻松地好笑道:“那么就叫她过来问个好,坐一坐罢了,还写什么写呀?”
陈明旭理所当然:“照顾她生意呀,写写一张好了,又不费事,你做大先生的也体面。”
一晚上表现得过于不近人情的陆仪悦冷不丁道:“那就写一张好了,我来写吧,笔还在我手里呢。”
陶沛春一下子来劲了,闹着说二少爷终于“开窍”了云云。
秦裕和怕她口无遮拦的得罪了陆家人,连忙拉她一把让她噤声。陶沛春却觉得秦裕和是对自己不耐烦,看她怎么都不顺眼起来,两个人又闹起了别扭,压低了声音在吵嘴。
而等到借了集云的出局衣裳穿,打扮好了的乐云碎步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又已经不知怎么的和好了。
秦裕和“咦”了一声,笑向陶沛春道:“瞧着不像是方集云的妹妹,倒像是你的妹妹。”
第171章 我见犹怜5
那躺了一会儿的的陆仪斐此时也走了困,起身坐到了桌子旁,闻言照侧着身子坐下的乐云脸上去看了一眼,困恹恹地随口道:“比起大先生来是很不如的了。”
乐云自然不敢有什么不满之类的情绪流露出来――她还没到那一步呢,等她红了,自然有使性子的时候。因而只是垂着头不说话,羞怯可人。
陆仪斐既然都已经起了,孟玉珠自然也不会自个儿偷懒,也款款走了下来,到近前后将集云的肩膀一压,在她身边坐下,似是好奇般,悄声打听起乐云是方红花多少钱买来的来。
集云手比了个数,孟玉珠便点一点头,又解释道:“不是我无故探听,可见你那个妈平日里虽然倒三不着两的,也算有些手段。我们那里也想要买新人的,五百块洋钱买进一个来,倒比那李金宝还蠢相些。”
陈明旭听了只言片语,神色有些古怪,问两个人道:“乐云,花了多少?我刚却没有看见。”
集云于是又伸手比了个四给他。
陈明旭“噢”了一声,神色有些古怪,但伸手去筛酒,并没有多说什么。
集云立刻猜到了他是怕自己生气,没让他混过去,不由分手地出手去扳他,正了神色道:“是不是问你要钱了??”
陈明旭见她已猜着了,也没再胡乱去瞒,点头道:“说是买人用的,借了八百。”
集云遂冷笑一声,瞪着陈明旭道:“好,借的。你就等着她给你还吧。”
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使劲儿地一摔在桌上,掉下脸来,显然是动了真气的了。
孟玉珠怕他们两个吵起嘴来不好看,连忙从中缓和,向陈明旭道:“唉,你看看,倒说到了这个地步了。陈少爷,你不要觉着集云的脾气坏,外头人传的那些昏话也不必听,都说方红厚道,集云刁钻,妓/女倒把老鸨拿捏住了,其实是方红自己没名堂,一把年纪了倒去养相好,找的还不是个好人,吃喝嫖赌占了个精光,方红多少银钱叫人骗了偷了去,一时手里不便当了,就要向集云借,或者从客人的身上来,这样下去,再好的生意也叫她要拖垮了的,你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陈明旭自然是点头不迭,又剖白道:“原来如此。先生从前也跟我说过的,耳提面命,告诉了好几声,要不是我想着买人倒是个生意上的正经事,我是再不搭理她的。”
一边说,一边殷殷切切地去看集云。
集云听他这样解释了一番,脸色倒是也好看了许多,只是仍然自吃果子,不搭理人。
孟玉珠倒是难得起了谈性,又接着滔滔道:“可见你陈少爷是个明白人。这世道明白的人少,糊涂人却多。还说方红厚道・・・好笑死了,当老鸨的,一个个都是吃人肉喝人血敲骨吸髓,哪有什么厚道可言?好比我们那里,新买的玉爱不争气,我妈成日地打,我劝她:便是打死了钱能回来还是怎么样?自己要上当,犯不着拿别人撒气儿――结果好,这么一劝,玉爱没怎么样,倒是连我也讨了没趣儿。”
集云一下子面色不佳起来,追问道:“怎么,她还敢给你软硬吃?生意不要做了好了呀!”
孟玉珠就亲亲热热跌进她怀里,笑道:“哎呦呦,大先生发威了啷?放心放心,她不敢的呀,不过说些淡话恶心我罢了,是我脾气急,听了两句,自行倒生半日的气”,又指着她向陈明旭道,“你不知道集云的行事,才敢不听她的话,叫方红骗了去――头先几年可不是现在这样的情景,方红是个出了名歹毒有手腕的,要不是方先生豁出命去闹,方红怯了,哪有如今这么太平。”
刚想接着说,忽然叫人猛扯了一下袖子,孟玉珠一顿,回头看去,是陶沛春笑得通红的一张脸,赖赖唧唧道:“玉珠哥哥,你听听,大公子认真同我计较呢,我说不过他。”
孟玉珠这才略住了谈性,撂开方红的这一摊糟烂,转头笑吟吟询问何事。
原来方才陆仪斐随口一句乐云比起集云来是“很不如”,乐云自己倒是没有底气,一点儿不敢计较的,只逮住了机会后连忙表示自己是比不上姐姐,多指望姐姐提携教导罢了。
倒是陶沛春,因有秦裕和先头那几句乐云生得和自己有些像、好比是自己的亲妹妹的话,登时不依起来,和陆仪斐玩笑争辩要他的赔礼,结果闹是瞎闹,又没说过陆仪斐,这才又来闹玉珠。
陶沛春的脾气天真烂漫,又有些娇气,一时连集云也插空说了两句话哄她,陆仪斐又被众人闹着给她开玩笑似的赔了个不是,这才消停下来。
等各自归了座,各自说起话来,倒得了会子清静。
陆仪悦左右看看,忽然凑近了默默坐着的乐云,压低了声音问她道:“方才她们说的,你姐姐‘豁出命去’的话你听到了没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可知道?”
乐云被他一问,就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细声细气道:“二少爷,我才来的,一应都不知道。且如今妈待姐姐是极客气的,凡事都问姐姐的主意,叫往东不敢往西,也看不出来什么。”
陆仪悦又闲谈了几句,因傻乎乎的不懂得堂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约定俗成的隐形规矩,竟然直问道:“那么,你是怎么被卖进来的,可是家里缺钱?”
乐云一愣。
因见他问得真诚,似乎不是猎奇或者戏弄的心态,所以倒是也并没有避开不答,但她是谨慎伶俐的人,所以开口后没有向陆二少诉说什么血泪苦楚,只是笑了笑,像是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淡定道:“缺钱么倒也不很缺,就是多我这一张嘴罢了――娘改嫁了,事情就都不一样了。卖了出来做生意也好,大家省事。”
这背后怎样的辛酸凄惨,似陆二这样的豪门阔少是一点儿也听不出来的,只不过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就又问,“那你姐姐呢?”
乐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开始陆仪悦问东问西,乐云只当他是没话找话,也没太放在心上,现在一听却又听出了些许的门道,将他盯了一眼,摇了摇头,道:“就是听说爹娘早没了,是亲哥亲嫂子卖的她,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陆仪悦听了,就怅然地点了点头,叹气道:“大约是爹娘死了,哥哥嫂子不想负担她・・・也是可怜。”
【非关键关键人物陆仪悦怜惜值+1,当前怜惜值1,增长有效计入。】
闻言,乐云捂嘴笑一笑,好像是没心没肺地道:“二少爷说得倒不算错,就是是句废话・・・不可怜,谁落到这堂子里来?我再同您说一桩:您听这里外叫姐姐是大先生,其实,她正经算是二先生的,再前头还有一位,那是我们妈的亲生女儿,这房子家具、衣裳首饰,总逃不脱是从这位身上来的。后来她得了病了,妈不给治,反而花钱买了集云姐姐,那位就活生生病死了――这又可怜不可怜呢?”
“这是吃人的社会”。富家公子哥儿陆仪悦很早就在一份进步的报纸上看到了这句话,他将它抄在笔记本上,抄在给同学的赠言里,总是挂在嘴边,总是义愤填膺。
可是,他原是生在锦绣富贵之中的,又哪里见过真正的“吃人”呢?
陆仪悦一下子只觉得透骨的凉,抓了抓衣领,好像谁攥住了他的脖子,让他转瞬之间久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
他只觉得自己在这依红偎翠却实则白骨如山的地方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哐当”一声站起了身来,带倒了椅子也顾不上扶,也来不及去想大哥会不会训他了,转身就跑了出去。
众人始料未及,都倍感错愕,“始作俑者”乐云更是慌得六神无主,抬起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向集云投去求助的目光,害怕姐姐会数落她,或是告诉给方红了以后,自己会因此挨罚。
倒唯独陆仪斐神色不变,四平八稳地周全了几句,让众人“不要管他”。
乐云也被陈明旭拉着坐在了姐姐姐夫的身边,温和安慰了她两句,大约当她是小孩子,还从桌上拿了西洋糖块想哄她。
虽说众人都强作欢笑,但气到底还是被陆仪悦的意外之举给搞得怪怪的,又勉勉强强在一起坐了一会儿,陆仪斐才说要回去了,把自己的管家叫上来,问明了二少爷已经坐着车回家去了,便让叫马车来,与众人致意,带着孟玉珠率先走了。
陶沛春与秦裕和自然也不再多留,他们这“邻居”倒是不用坐车,走着也就回去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陈明旭也站起来说要走――集云知道他是心痒痒了一晚上,这会儿急着要去赴李会青的牌局呢,便没留他,就说让他明后天抽空来,有事情要说,陈明旭猜着是要说烧路头的事情,自然是唯唯应下,戴上帽子走了。
阿票纠聪氪蚍⒗衷葡氯バ着,好让集云也赶紧睡下,谁知她却缠着集云,说想和她一同睡、不想回自己屋子。
集云知道她是叫陆仪悦这一出闹得害怕,不想这会儿下去遭方红的盘问,也就没赶她,让阿平欣蠢衷频拇蠼惴侍,两个人梳洗过后躺在了一处。
乐云静静躺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凑到了她耳边,道:“姐姐同玉珠哥哥说的那些话,我不会告诉妈的。”
第172章 我见犹怜6
乐云说的,是孟玉珠说的那几句贬低和嘲讽方红的话,其实,她就是去告诉了方红,集云自然也不怵。
经过了这么多个任务世界,有的她擅长些,有的她吃力些,但,要是别的上头,她或许还需要摸索摸索、筹谋筹谋――要是这世界上还有一件事情是集云怎么都不会做错,有一样本领是集云怎么都不会失去的,那么一定就是怎么在堂子里头夹缝求生,怎么对付老鸨的这件事了,对于集云来说,便如同是吃饭睡觉一样的简单,是一种刻在脑子里的本能。
因此她只是摸了摸乐云的发顶,语调轻松地道:“不要紧,你安安心心的就是了,何必夹在中间凑这热闹,她要是为难你了,你来跟我说。”
乐云立刻露出了感激和振奋的神情,往她身上又贴了贴,道:“姐姐,陆二少刚才使劲问你的事情呢,一开始我都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一想,八成也是叫姐姐给迷住了。”
集云微讶,又细细地问她,乐云便将陆仪悦问自己集云是怎么被卖进来的、自己是怎么答的、他又是怎么叹可怜的,一一说了给集云知道。
集云这才知道那点子开门红的怜惜值是怎么来的了。
本来呢,方才见陆仪悦待乐云不同,那样出淤泥而不染、纯洁到愚钝的陆二少似乎是“开窍”了懂得享受了,集云也说不上是失望,但至少不是喜闻乐见的,如今听乐云一说,才知道分明还是个傻小子。
集云也没将乐云所说的陆仪悦看上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笑道:“陆二少是真的好奇罢了,他才从国外回来,从来也没来过这样地方,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了,你当没听见好了。”
乐云连忙应下了,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一桩,拉了拉集云的袖子,道:“对了姐姐,陆二少还问玉珠哥哥说的‘豁出命去’是怎么回事,我推说不知道,没有告诉他。”
集云握着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说声知道了,就催她快睡了。
――而回到寓所的孟玉珠,此时就正在回答陆仪斐同一个问题。
陆仪斐问得不算是特别自然,也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意思,没个铺垫就直不隆通地问了出来,摆明了就是对那方集云有了兴趣。
孟玉珠泼辣老练,怎会听不出来?这话里的要是换了是别人,指不定她怎么冷言冷语呢。可偏偏问的又是与自己关系极好,情同亲生姐妹的方集云。
她且将眼珠子一转,先不去答话,将陆大少爷干晾着,自己转而取出一副烟盘来,拣取了一个样子精致的牛角盒子,揭开盖子――盖内满满都是烧好了的烟泡,玉珠便烧烟泡来吸。
吸了几口略解了瘾头,才为稍有些急切了的陆仪斐解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现在外头问去,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也绝不是少数。你瞧她温温柔柔漂漂亮亮,好似可以赏玩把弄,那就看错了她了。她是个狠起来谁都要退避三舍的人,对别人狠不新鲜,她是对自己狠。
总结了这么一句,见陆仪斐隐约已变了颜色,这才讲述起来。
燕春堂一开始是幺二堂子,生意也不过是平平。
那老鸨方红是个心狠手辣的,方集云一开始被她买了去,委实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但方集云打从一开始起,就从来不知道委曲求全四个字是怎么写的,旁人,打一打就叫打怕了,凡事自然都肯听鸨母的话了,但方集云不是。
打,她就咬牙忍着,一声儿也不吭,咬牙忍受,就是打得晕死过去,醒来也依旧我行我素,要叫她听方红的话做出方红要求的那套谄媚低贱的样子,那是死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