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便随着这话又冲集云笑笑,只是那笑明显冰冷了许多。
集云一只戴着一蓝一红两只宝石戒指的芊芊玉手伸出来,往那四张幺鸡上虚虚地一挡,只向荀氏笑道:“三太太,‘见光死’侬晓得伐,打出来了就是我的了。少一张幺鸡――喏,那里不用的花牌好多的,拿一张代替好了。我说这位二姨太,牌哪有借的,运气也要叫你借走了呀!”
这话说得正合吴丽吟的心意,她不等那位二姨太反应,先连忙起身取过一张春牌,小腰一扭,亲自给“罗秘书的四姨太”那桌送了过去,与对方说笑了一阵,将牌放在了那一桌上。
二姨太这时不笑了,可是她唯一的依仗、那位所谓的四姨太已经跟吴丽吟有说有笑,接过了牌去,她也只好补了一句“是我没想到,死心眼儿了”,就算把这事揭过去了。
可又怎能她将集云打量了一番,询问道:“不知这位是?”
见她声气儿不对,向琼英便代答道,说了集云的身份,“南昼锦里的方集云”。
既是不想让集云和她对上越发拱火,也是撑腰的意思。
她们这些人一旦对上来自外界的恶意,总有一些同仇敌忾的抱团取暖,向琼英也正因如此而生出义气来。
二姨太长长地“哦――”了一声,不无恶意地道:“晓得了,就是叫嵇少爷出了花头的那位燕春堂的方先生是不是?哎呦呦,天可怜见,方先生这样娇滴滴的人物,嵇少爷真的打得下去手哇?”
一个本身就低贱的人,实在是太容易被人踩进泥里了,不费吹灰之力。
集云把玩着那四张幺鸡,闲闲笑道:“二姨太记错了,嵇少爷没有打我,是叫我打了一顿出出气的,二姨太,你去问他。”
那混不吝的魔王,二姨太又哪里敢去招惹?可是集云敢这么说,即便是背着人的,二姨太听了也在心里打一个突,忽然胆怯起来,她方才面对这个倌人时的那点儿高高在上的轻蔑如烟雾般散了个干净。
不仅如此,因为被陆西延交待陪伴重要客人而生出的得意、荀氏对自己一再退让容忍而生出的野、以及,面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样子的少夫人吴丽吟时的不服气,都随着集云的这句话而变得苍白了起来。
好像就因为这一句话,她才见识到了真正的底气。
二姨太撂下一句“那我回去打牌了”,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集云没事人一样,打完这一把,收了杠钱就起身说打累了,不玩了,仍把向琼英换坐下,挽着孟玉珠到一旁去说话去了。
第179章 我见犹怜13
也真是难为了孟玉珠憋了这半天・・・等到两人相携出了花厅,她这才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伸出长长尖尖的指甲指着集云道:“大先生,你好胆色呀!你没瞧见那石娇蕊的脸,叫你气得铁青。”
想来石娇蕊就是方才那位行事招摇的二姨太的名字――似这样陆家的点滴信息,集云便是从孟玉珠偶尔的提起里一一获知,暗自记在心间,不知道哪天就会用上。
比如这位石姨太,孟玉珠曾经当成一桩笑话讲给集云听过她的故事:陆仪斐和吴丽吟大婚的时候,她偏偏没尺头,非要凑上去充正头的长辈,张罗着替吴丽吟撒帐。
结果就被这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奶奶当即给了没脸,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当着全家老少和一院子下人的面儿,什么难听骂什么把石娇蕊的脸皮撕下来扔到脚底下踩・・・她呢,是正儿八经大少奶奶,又是新娘子、是好日子里的主角,众人当然都站在她那头,没一个为石娇蕊说话的。
最后还是石娇蕊不得已服了软,自己扇了自己两嘴巴给她大少奶奶赔罪,事情才算是过去。可石娇蕊从此也就和吴丽吟结下了梁子,二人明争暗斗,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
既有了这样的前情在,集云之所以偏偏要在方才和她过不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就不必多说了。
听了孟玉珠这样说,集云也不过无所谓地笑一笑,随口答她的话道:“我,没有靠到她求到她的时候,哪里怕得罪她,本来就是她不占理,说就说了,她要气,让她去气好了。”
她这话说得不实,里头有天大的漏洞――她纵然不怕得罪石娇蕊,可是好端端的,又何必多事要去得罪她呢?
难道就是忽然热血上头地逞英雄充好汉,非要为陆三太太出头撑腰吗?
自然是有猫腻的。
――孟玉珠虽然不知道她是冲着吴丽吟的,但也有自己的一番理解。闻言吊起了大大的凤眼来斜睨她一眼,冷笑道:“集云姐姐,你也不用同我弄鬼,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看她这阴阳怪气的集云也不怕她,甚至来了兴致,好奇道:“哦,那么玉珠姐姐知道了什么?”
孟玉珠惯爱故弄玄虚,人家不问她她没有事情,一问,她的毛病就都出来了。先是从怀里抽出一方粉色熟罗手帕子来,解下上头拴着的一面小镜子,对着左照右照的,又揩了揩鼻翼略有些斑驳了的脂粉,这才老神在在道:“怎么,大少爷可是冲你露了意思出来?你瞧着有戏,这就开始巴结着三太太,指望着也像了向琼英似的享福,或者,也嫁人做一个姨太太,是不是?”
原来是说陆仪斐。
却不知集云冲着的从来都不是陆仪斐,陆大少爷充其量也就是她的一块跳板而已,醉翁之意,不足为外人言说。集云失笑道:“你说得好轻巧呀,要是那么容易,那么你头一个该嫁进来该享福的,怎么好几年了不见动静?我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能受得了的有几个?就是那徐杰琦,不管家底儿薄厚,说起来也算是个所谓的文人雅客了,一开始听说做了我就不许再去做别人,支支吾吾只说不出句话来。你想想,大少爷要知道了,恐怕恨也恨死我,哪里还有你说的那些?”
孟玉珠一想也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嘻嘻地笑,集云又故意逗她,“哎呦,这样看来,我不应该拉着你跟我一起走的,我是不害怕得罪她石娇蕊的,你将来若是要嫁进来,恐怕她要给你使绊子的。”
孟玉珠眉毛一立,豪气干云地道“我怕她?!”
又同集云真心诚意地道:“何况,我也不想着嫁给他陆仪斐。我,倒宁肯嫁一个条件差一些的、落魄一些的,也做一个大老婆当当,爽爽利利的,也好过换一个地方再看人脸色。你别看我笑话赵兰歆,她要是真能嫁给周绍朴那个酸书生,我心里是要羡慕她的・・・・・・”
集云听了这话,一时倒是有所触动・・・拉着孟玉珠的手紧紧攥了攥,两人相视,旋即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对于往日里一派醉生梦死作风的倌人们来说,显得有些沉重的话题了。
――说到大老婆。
孟玉珠又想起了另一个人来,连忙向集云打听,“对了!我刚偶然听见秦太太说,秦四少爷今天竟然叫的是方乐云的局,是不是真的呀?”
她这里说的秦太太倒不是秦裕和的太太,陶沛春先等着做这个秦四太太呢,要是有了四太太,她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就是方才打牌时坐在吴丽吟对面的那个,就是秦裕和的二兄,秦浦和的太太,张文姝。
集云听问点点头,心有戚戚然,撇嘴道:“怎么不是?就是乐云接了局票也吓一跳,搞不懂这是闹得哪一出。”
孟玉珠有些不信,还仍缠着她追问:“真的不知道?我可什么话都对你说了,你要是有事瞒着我,我可不依――是不是陶沛春把人家得罪了,秦四少爷气不过,故意要她吃醋呀?他们两个倒是闹习惯了,可不要到时候方乐云倒霉,叫他们出了花头,白惹一身腥。”
集云淡然道:“这话好奇怪,就是真的是他们两个在瞎闹腾,也不干乐云的事。我们打开门做生意,她有本事,管得住秦四少不要开局票叫别人,一辈子别踏到别人的地界儿――也管不到我们爽爽气气做自己的生意。”
孟玉珠这下可逮住了她的话头,眨巴着眼睛故意笑道:“说的很是。所以,方先生要是有本事,且把陆大少爷做了去――你放心,我不似陶沛春似的糊涂,是断断不会吃你的醋的。”
说话间,两个人已是走回到了请客的花园中,便也就此分手,孟玉珠与这荟园里的人都是相熟的,想必常来常往,此时便走去和一个还没有打扮起来的唱戏的女孩子说话,集云则寻着陈明旭坐了过去。
比不得她那里热热闹闹地玩了会儿牌,陈明旭坐在这里快要无聊死了・・・左右无事,只好硬着头皮和并不算多么相熟的秦裕和在攀谈,慢慢的,倒是把叫局的事情给问出来了。
此时正好也当个新闻讲给集云知道。
――果然不出所料,是和陶沛春吵了嘴的。
陶沛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现在是想做秦四太太想得,已经近乎于疯魔了,秦裕和那里但凡有任何的状况,哪怕只是不相干的风吹草动,她也非要闹出天大的动静来,才能换片刻心安,也才能勉强消停几日。
这一回闹出来的的事情就更是离奇了。
且说,秦裕和因和陶沛春相好,所以就和陈明旭似的,一应文书、要紧凭证也都是放在陶沛春那里的,就连信件也大多寄到她处。
那陶沛春自然是替他好好收着,有滋有味地做他的贤内助。
结果这一回的事情,就出在有一封自秦裕和老家寄来的信上头,陶沛春一见了上头落款,就忧心忡忡,怀疑是和自己有关的――或是秦裕和提了与她的事,家中长辈来信反对,或是秦裕和根本就两头瞒,而家里已经为他物色的新妇的人选・・・自己吓自己,想了一百种糟糕的可能,越想越是有鼻子有眼。
陶沛春一时魔怔,就把秦裕和的那封信给拆开看了。
结果里头所提的事情和她预想的那些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说的是秦裕和有一位叔父得了怪病,怎么也不好,想到上海来求医问药,让秦裕和代为安排的事情・・・陶沛春彻底站不住脚,让发现了的秦裕和同她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这都已经好几天没到她那去了。
陈明旭一边讲述,因见秦裕和虽说叫了别人的局好似负心,但自坐下以后对乐云也始终是不咸不淡的,没怎么搭理,倒替他说了一句话,“我看这陶沛春也是太没名堂,这事儿怎么论也不怪四少,四少摊上了她,真是可怜倒霉・・・就是不应该把乐云牵扯进来,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集云却淡淡的,不似他义愤填膺,随意道:“就扯进来也没什么,我叫她坐坐马车出去逛一逛,她又怕羞不肯去,今日宴是好宴,就是秦裕和不搭理,她来了露露脸,从此后生意若能好起来称了她的心意,也就算是好的,哪管什么秦四少陶沛春如何不如何。”
陈明旭也听出了她情绪不对,立刻小心翼翼道:“怎么,可是我说的哪里不对?”
集云就扫了秦裕和一眼,看他板起个面孔来在那里喝闷酒,不由冷笑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我就不去说如果四少真把娶陶沛春这件事爽爽利利办下来,哪里还有这许多事故,都是他办的事情似是而非,不能让陶沛春安心、丑态百出,到底该算在谁的头上了。”
说是不说,其实这也就说出来了,陈明旭已经露出了沉思之态,她蹦豆子似的脆生生又道:“就只说――他是什么人、那陶沛春又是个什么人,他四少自然有一百种办法整治陶沛春,一指头也能捏死。就是果然做得不开心了,开发了就是了,他那日指着乐云说和陶沛春像,已经让陶沛春心里不得劲儿了,今又别人不叫偏偏叫了乐云的局,这不是很能拿捏,很会折磨人的吗?你又想想陶沛春此时是怎么样的煎熬,也就说不过来他倒霉的话了。”
谁对谁错不好说,但谁可怜,总论不到秦四少摊上这句可怜。
第180章 我见犹怜14
她说的话,就是错的陈明旭也自当做金科玉律,何况她也少有说错的时候,陈明旭听过这番话后抓耳挠腮地称是,再也不说秦裕和可怜的话了,又招手叫乐云来。
乐云正孤零零的坐得百无聊赖,秦裕和只不搭理他,比那木头似的陆二少爷陆仪悦也不如,见叫她,立刻踏着小碎步凑了过来。
甜甜一笑道:“姐夫,可是有什么事交待我去做呀?”
陈明旭也笑笑,点头同她玩笑道:“交待你去玩,你说好不好?四少这里你不用照应了,他要是问的话有我呢。随你的高兴,去逛一逛好了,这园子里花也好,景也好,你看哪里有人在玩的,你爱到哪里到哪里去,就是没人的地方且不要去,怕万一犯了主人家的忌讳。”
乐云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又悄悄向他们两人道:“我说四少也是不用我照应,我同他讲话,他答得驴唇不对马嘴的・・・我说今日天晴得很呢,你穿这么多可热不热,四少爷愣一愣,将眼一瞪,说‘哪里是我去惹她,这回都是她惹的我,我又上哪里去说理去’,唬得我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她说得有趣,吐一吐舌头,更是显出几分天真来,陈明旭倒笑一回,摆摆手打发她去了。
当着乐云的面,集云也晓得给陈明旭面子,一直忍着没说话,等人走了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戳了陈明旭一指头,道:“我说你真是肯忙,你别瞧乐云憨憨的,她心里可是有主意着呢。”
陈明旭嘿嘿一笑,“这不是叫她去玩她挺乐意的?大先生要是不高兴了,也请去玩一玩好了。”
这话倒是及时雨,集云余光里早看见了坐在主席的陆西延的身后――陆仪悦跟身上有虱子似的,坐立不安地一遍一遍往自己这边看,欲语还休,明显是有什么事情要找她。
陆仪悦也是“贡献”怜惜值的人,集云自然是“多多益善”不会放过,心里也大概猜出了他要说的是什么事,暗中有了打算。
因此故意道:“玩倒不玩,就是有一个地方得去一下。”
陈明旭只当她是要更衣解手,点一点头,也没当回事,拎着酒壶又去找秦裕和去了,不知可是从集云这儿得来的良言要现学现卖。
集云随意走了走,找了个地方住脚装作赏花的样子。
没让她等太久,一路慌脚鸡似的东张西望的陆二少爷果然紧跟着她就找了过来。
一见到集云的身影,陆仪悦的眼睛立刻一亮,急忙上前来,道:“方、方先生,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大约是不习惯冲着一个倌人叫先生这样的称呼,一开口还有些磕磕绊绊的,集云安抚地冲他笑了笑,好奇道:“商量不敢当,二少爷,不知是什么事啊?”
陆仪悦连忙从米色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几页稿纸来,郑重其事地递给她,文绉绉地道:“这就是上次提到的那篇文章,你瞧瞧,也提一提意见,总归是要署你的名的,你也该替我斧正斧正。”
集云一低头,见递来的稿纸最上头一行正写着标题,是那篇由集云的一句“三个和尚没水吃”引出来,从修路不利一直发散到探讨政府部门之间相互推诿不干实事的文章。
――她却只是没什么情绪的扫了一眼,并没有接过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