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身后的宫女就递上了一个银质的错金大盘来,今儿在慈宁宫多说了几句话,这时候的日头已经很大了,集云要是给她摘上这一盘子的月季,恐怕非得晒得头晕目眩了不可。
既然表明了是来者不善,她也没就没必要继续客气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了,集云笑意微收,很是直接地道:“姐姐身边不是没有跟着的人,何必要我献殷勤?我与姐姐同在答应位上,好像没有侍奉姐姐的必要吧?”
那拉氏本来就是个性格冲动而缺少心机,要不是刚才有这个老嬷嬷压着,已经都失态了一回了。
可一不可再,被这话一激也露出了本来面目,平答应忍不住尖刻地道:“妹妹你好大的口气,‘同在答应位份上’?且不说父亲三品大员,叔父二等侍卫,我乃官宦之后,正经大选入宫,就说我有‘平’字为封号,又比叶答应得册封要早,这也叫相同吗?说比妹妹高半品,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谦虚了。何况我如今还怀有皇嗣,他日便是常在、贵人的位份也不在话下,让你帮我摘几朵花儿而已,正经是抬举了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就不想着给自己留后路吗?”
集云瞧着她身边的那个嬷嬷被平答应的话搞得慌乱不已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但笑归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还又进一步地刺激她道:“说到这个啊・・・姐姐既然得‘平’字为封号,难道不明白这个字的寓意吗?安定柔和、仁良谦恭是为‘平’,姐姐现在的所作所为,好像・・・・・・”
说着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平答应,口中啧啧作响,鄙夷之意毫无收敛。
这个封号可是曾经带给过她无上的荣宠,令平答应珍重非常、自傲非常,这句话可就是诛心了,平答应哪里听得了?
当即暴怒,那个老嬷嬷又顾忌着她是双身子不敢狠拉着,只见平答应神勇非凡地挣脱开了后两步上前,“啪”,给了集云一个清脆无比的耳光。
要么说这从小就勤练弓马的满族姑奶奶就是不一样呢,平答应的手劲儿是真大・・・集云竟是被打得直接后退了两步,要不是绿玉撑着她,恐怕就要直接摔倒在地上了。
饶这样,也扶着绿玉的手缓了半天,才重新站直。
挨打的左脸已经迅速地红肿起来了,一个狰狞的掌印高高坟起,装饰在她那张漂亮到碍眼的脸蛋上,看在平答应的眼里倒是舒爽了不少。
打都已经打了,那个本来是贵妃的人的老嬷嬷也没有再和身为主子的平答应唱反调。自己也安慰自己,想着打了也就打了,能借这一巴掌打压一下启祥宫的气焰也好,何况,也是叶氏出言不逊在先,就算是到了万岁的面前,也有的分辩。
――就算是不看着平答应,也要看着贵妃娘娘呢,就算是不看着贵妃娘娘,还要看着平答应肚子里头的皇嗣呢,还能吃亏?
越想越觉着自己占理,可谓万无一失,却没有想过――要是・・・压根儿不容你分辩呢?
怀揣着自己给自己的底气,平答应一行三人撞开了愤恨地眼含热泪的绿玉,养成而去了・・・・・・
等到集云顶着那个狰狞的巴掌印回到启祥宫的时候,寇绮容也刚换了一身衣服,正准备出去呢。
想必刚得到了消息,寇嫔娘娘难得地换了一身极为华贵的品红氅衣,大约是准备着去给她撑腰压场子呢,
见到了她的人才松一口气,道:“听说那拉氏为难了你,没有怎么样吧?本宫才得的消息,让你受委屈了。你也是的,怎么也不知道让人先回来报个信儿呢?”
集云脸上的掌印还没消呢,寇绮容还问她没有怎么样吧的这种废话,估计也是急糊涂・・・集云先没有说话,而是给寇绮容使了个眼色,示意别站在门口说话,两个人这才先后进了内室。
平答应打了她这一巴掌,又义正严辞地给她扣了几个不懂规矩的大帽子,也没有跟她再多纠缠就率先扬长而去,集云这才回了启祥宫。
走这两步路的功夫,寇绮容也就镇定下来了,面沉如水地听她讲述完了经过,很有几分后诸葛亮的劲头,不赞成地道:“你太冲动了,她摆明了就是冲你来的,你又何必做口舌之争,给她借题发挥的由头呢?”
话虽然是冲着她来的并不中听,但集云也能感觉得出来,这里头至少有三分是真的关切她,便并没有反驳,反而解释道:“娘娘,正是因为她摆明了就是冲着妾来的,既然怎么都少不了一场为难,一味退让,也讨不到什么好去,不过比如今少受些罪,须知――事情要是小了恐怕大家息事宁人,妾还白受了委屈了呢!倒不如激得她发作,把事情闹大,现在,就端看各方预备如何收场了。”
两个人说话早已多了几分随意,寇绮容不以为忤,却还是和她意见相左,道:“就算她想要息事宁人,表面上也果然让你白受了,咱们难道不能暗地里找补回来,也比你受这皮肉之苦要好啊。”
她们两个从性情到理念再到处事风格,本来就南辕北辙,本该是谁都说服不了谁的才对。
芙卉此时已经取来了药,绿玉连忙接过去,集云给她了个眼神让她先退到一边去,意有所指地正色道:“娘娘,暗地里的手段以后自然有使的时候,但偏偏这一回,咱们可不能再息事宁人了。”
寇绮容似乎是没跟上她的思路,微微蹙眉道:“你的意思是?”
集云提醒道:“蝴蝶簪那一回,因为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也找不到,最终也不过不了了之。这一回,要还是轻轻地揭过去,岂不人人都咱们启祥宫当成了软柿子了?不让伸手的人被狠狠蜇一下,她们又怎么会知道疼呢?”
寇绮容终于回过味来了。
不仅立刻就明白了她这么做的深意,还直接就有了行动,当机立断,吩咐道:“来人,去请御医来,叶答应收到了惊吓,昏迷不醒了。”
集云见她跟上了自己的思路,顿时倍感欣慰,冲她嘿嘿地笑。寇绮容轻飘飘地翻了她一眼,道:“笑什么笑,还不赶紧进去躺着?”
芙卉连忙上前一曲膝,引着集云进了内室躺好了。
这姑娘确实比芙蓉上道儿得多,在太医来之前殷勤备至地问集云渴不渴冷不冷饿不饿枕头高不高,柔驯极了。
然而,不巧得很・・・寇绮容惯用的齐太医今日刚好出宫去了。请来的是一位姓陈的太医,人很年轻,年轻到看起来甚至有点儿不靠谱・・・估计也是进太医院没多久没怎么伺候过贵重的主子,一进来就被地毯绊了一下,紧张得差点儿把药箱掉地上。
寇绮容看他这样子,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做出忧心忡忡地样子,催着他给集云看诊。
小陈太医一进内室,但闻一阵清幽的异香,既有琪南之幽远,又有松竹之清淡,令人心旷神怡。
却令他越发紧张起来,擦了擦脑门上紧张的汗珠,更不敢抬头了。
宫女上前,请霞紫色床帐中的人伸出手臂,放上腕枕搭好丝帕,又移来了绣墩准备妥当,陈太医这才为叶答应诊脉。
说是受了惊吓,可陈太医上手一摸,叶答应这脉象简直健康得过了头!
要不是小陈太医虽说资历尚浅,但好歹也是太医世家――看这启祥宫从上到下煞有介事的样子,恐怕都要以为是自己医术有问题,摸错了脉了呢。
寇绮容站在一旁,见他手扶在叶集云的手腕上半天不说话,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已经开始思索之后的对策来了。好在,小陈太医虽然进太医院是不久,但在宫里当差要注意的这些门道儿,从加里人到上官同僚,都已经对他交待了不少了。
尤其是后宫里的这些娘娘主子们,手段频出,装病都已经算是最无伤大雅也最常见的手段了,还有自己给自己下毒的、有病想装没病的,那就更是千奇百怪了,太医也都是心照不宣。
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嘛。
你想,你要直头愣脑地犯傻,就说人家没病好着呢,娇滴滴的娘娘小主们往哪里虚弱的一歪,随口两句头晕胸闷,那是贵人装病了啊,还是你医术不精诊不出疑难杂症啊?本来一句话的事,不是平白给自己招祸惹麻烦吗?
今日就算不是他陈光远,换了任何一位太医在这里,都只会有一种说法和做法。
――在寇绮容微微的不安中,陈太医移开了虚搭在叶答应手腕上的指头,老神在在地道:“叶主子的确是受了些惊吓,不过并没有什么大碍,只需要卧床静养就可以了。”
寇绮容这才松了一口提了半天的气,庆幸这姓陈的太医还算上道。
却并未罢休,又不由分说地道:“没有大碍就好,让您见笑了,叶氏方才忽然就晕倒了,吓得本宫都不知道是好了。既然如此,还是请太医为叶氏开一个宁神静气方子吧,叶氏的身子本来就照旁人弱一些,经了这么一出,本宫可不敢放心。”
陈光远闻言泛起了嘀咕,心想没看出来这主儿哪里比别人弱了啊・・・就因为这转瞬间的一愣,眼瞅着寇嫔娘娘的眼神就又不对了起来了,陈光远一吓,也便没有说什么,而是从善如流地转向了一旁的芙卉,客气道:“请备纸笔。”
芙卉连忙引着陈太医到了案前,为他磨墨、服侍在侧。她无意间余光瞥了一眼,只见小陈太医笔走龙蛇,很顺畅地写到:玫瑰花二两、酸枣仁(炒)一两・・・顿时忍笑起来,心想这陈太医也是个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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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光远很快就写好了方子,一点儿脑子也不费。
反正无非甘草、茯苓、柏子仁等物,既然叶答应没事、一点儿病没有,那么吃点儿这太平方,就当清心安神了。
眼见着芙卉一脸重视地收好了药方,寇绮容满意地收回了目光,道:“陈太医,你再替叶氏看看她脸上的伤吧,本宫担心会留疤哩!”
陈光远闻言,也是不长记性・・・在心中立刻重视了起来――他可是知道脸对于后宫嫔妃来说意味着什么,要是真的棘手的话,他今天的这桩差事恐怕还真的不好办了。
芙卉和绿玉携手勾起了床帐,服侍着集云靠坐在床头。
陈光远上前打了个千儿,口中道:“叶主子,微臣僭越了。”
集云连忙道:“有劳陈太医。”
陈光远又欠了欠身,这才抬起头来直视了叶答应的面容。
这一看不要急,未防备间,竟是一时为集云那倾城的容光所慑,转眼就涨红了双颊,等回过神来以后,扑通一下就跪下了!抖如筛糠。
他如此失态,可大可小,集云连忙为之解围,故意忧虑而又有些慌乱地道:“陈太医,我脸上的伤是很严重吗?还请您不要有所隐瞒,不用顾忌我,但说无妨。”
这就将陈光远的失态包装了一下,不再是见美而动心,而是为患者的伤处担忧了。
【非关键人物陈光远怜惜值+20,当前怜惜值20,增长有效计入。】
美人眉头一皱,足够旁人肝肠寸断,陈光远想都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就放柔了声音宽慰道:“答应不必担心,您脸上的伤只是有些红肿,现在看着可能有些吓人,但・・・・・・”
“咳。”
一旁的寇绮容就此番场景尽收于眼底,正感到哭笑不得呢,听到陈太医话音不对,连忙清了清嗓子提醒他,道:“陈太医,您可要好好看一看,本宫瞧着似乎还被指甲划破了的,真的不用担心留疤吗?”
陈光远这才回过神来,经过前头的安神药方,他也大约知道这位寇嫔娘娘想要的是什么了,连忙控制着自己不再去看叶答应,道:“娘娘说的是,虽然伤口比较浅,但若是后期处理护养得不到位的话,也是有留疤的风险的。”
这次也没等寇绮容要求,他直接留下了搽脸的药膏,又嘱咐了绿玉一大通的注意事项,这才令寇嫔娘娘满意,功成身退,逃也似的,自启祥宫告退了。
集云和着寇绮容演完了这场戏,也没有多留,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也已经有了默契,现在,她们已经率先出了招,就都准备着应对之后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了,不必再大眼对小眼。
集云和陈太医前后脚地告退,手里随意地把玩着那个陈太医留下的、装着专门用来祛疤的药膏小盒子,扶着绿玉回了后殿。
还没有进芳华阁的门,集云就忽然一把攥住了绿玉的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四下无人,这才走了进去,吩咐坐在小杌子上做着针线的娇红道:“你出去看着,不要让别人进来。”
娇红见状正色,一言不发地蹲身行了礼领命,连忙就收拾了自己针线藤筐,抱着那一堆的七零八落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假装晒着太阳做活。脸上笑滋滋的,瞧着很是惬意――甚至哼起了小调。
声音不高不低,正够屋里的人隐约听到,什么时候这哼歌的声音戛然而止,屋中人自然会收到信号。
都明白答应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绿玉此时也已经换上了慎重至极的神色,集云敲了敲几案,先问:“我现在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一共存了有多少钱了?”
绿玉飞快回忆了一番,准确地道:“加上寇嫔娘娘赏的和内务府送来的,答应吩咐奴婢兑成整锭的一共存了有二百两了,还有零星的散银大约三十两。”
集云点点头,不容分说地果断道:“你把那二百两全部拿上,去找一趟方才的那位陈太医。”
说着,顶着绿玉惊疑的目光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又道:“路上小心一些,不要让前殿的人看到了你,也不要旁人起疑。”
绿玉连忙肃容应了一声是,从怀中掏出了方才临告退前芙卉交给自己的那张药方,道:“都怪奴婢笨手笨脚的,将茶水洒在了上头,弄污了陈太医开给答应的药方看不清了,只好再去请陈太医重新写一张了。”
真是个伶俐的丫头,集云闻言甚为满意,点点头让她去了。
绿玉便将壶里的茶水倒在药方上又用帕子擦了擦按了按,这才拿在手中出了门。
答应难得吩咐一件大事,绿玉就等着显本事呢,自然是拿出十二分的气力去办,生怕不能让主子满意。
结果答应“拜托”的事情,陈太医连个缘由都没有问,一口就应下了,还拍着胸脯子打包票,直说请叶主子放心云云。
这自然是好的,只是那二百两银子却是怎么都不肯收下,眼看再推下去就要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了,绿玉只好作罢。
这还不算完,陈太医又翻箱倒柜地取出了一个小瓷盒子塞给绿玉,说是陈家不外传的方子,治冻疮是最好的,让叶主子用完了只管再来找她药。
绿玉本来是来送银子的,结果银子没送出去,反而得了人家的一盒珍贵的药膏・・・直到被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的陈太医推出来,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呢!
再一联想方才陈太医直面主子容颜后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是也想不明白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绿玉心事重重地先回启祥宫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