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琉璃珠滚到了她的书卷上。
琉璃珠通透美丽,日光透过其间落在几个字上,轻微晃动。
胜玉捡起来,瞥了李樯一眼,放回他手里。
李樯轻咳一声,假装自己在干活,品鉴道:“这珠子品质不错。”
“嗯。”胜玉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很不错的猫玩具。”
被骂了。李樯嘟了嘟嘴,低声嘟囔:“你不理我,很无聊啊。”
胜玉笑了一下,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叠长长的纸。
“你刚好在这儿,就把这些批一下。”
李樯下意识接过来,一看发现全是竹屿苑的用度批条,等着他署名呢。
这些都是每月下旬一起批的,根本不是现在的事情,李樯把脑袋探过去,扬了扬手里的纸,发出了不想工作的声音:“我来找你散心,你怎么叫我做这个?”
胜玉眼风未抬,继续写着自己的东西:“嗯,谁叫你没事干呢。”
李樯不甘不愿地瞅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屈指在她面颊上蹭了一下,接着快速收回来,端端正正地坐好。
“这是报酬。”
“你……”胜玉失语,又被他强词夺理赢了一回。
她抿紧唇擦了擦自己的脸。
两人在同一张桌上埋头处理文书,倒也算得上和谐――
除了李樯时不时就丢下自己的批条非要凑过来看一看胜玉手里的卷宗以外。
园子里的仆从不知何时已经全都退了出去,留下一张只有两人絮语的石桌,和一池静悄悄的粉莲。
这天休沐。
胜玉换上衣服,带着豆儿出门。
两人离开没多久,红衫子的小厮过来,对守门的婆子打了个千儿:“劳驾,找一找流西子姑娘。”
婆子一见是郡守身边的人,哪敢怠慢,站起来回道:“姑娘带着婢女出去了,小哥可要留话在这儿,等姑娘回了听?”
小厮神色一顿,显然是有些尴尬,摆摆手道:“那便无事了,劳烦您。”
婆子目送他远去,心中暗自琢磨。
近日来,这都好几趟了,回回郡守来找,姑娘都不在,会不会把大人给惹恼了。
不过,怎么偏撞得这么巧?
胜玉拢着幕篱跟胡不峰碰上了面,透过面纱在后面看他。
胡不峰毫无所觉,于他而言,他是等了许久又挽救了许久,才能再有这番跟竹屿苑主事搭上线的机会,实在是来之不易,自然得好生珍惜。
一路上殷勤备至,问什么答什么。
胜玉似是无意,问起他上回为何突然毁约。
胡不峰纠结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犹豫半晌才道:“这,这是因为,小的与郡守大人曾有一点不足挂齿的纠葛,不、不敢再触怒大人。”
胜玉一顿。
胡不峰与李樯还有纠葛?
可是那天看李樯的脸色,他是完全没有认出胡不峰来。
胜玉用好奇语气道:“是什么事?”
胡不峰半晌不肯说,只连连作揖:“真是小事,恐怕大人也早已不记得了,姑娘不必问了。”
胜玉摇头:“你不说清楚,你既得罪了大人,我怎么敢用你。”
说罢就转身要走,胡不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跪下来求,却还是不肯说出口。
胜玉心中一沉。
看来是套不出来了,还是得走到那一步。
她任由胡不峰求了半晌才假作原宥,接着往前。
胡不峰经此一问更是吓成鼠类,被带着往哪儿就走哪儿,再不敢开口说一句话,只怕自己答错。
正在心里琢磨着,脑后突然挨了一闷棍。
胡不峰痛叫一声回头,什么都没看清,立即被装进了一个麻袋里。
胡不峰简直惊慌失措,怎么也没想到,好好地走在道上,竟然遇到这种事情。
他疯狂地挣扎,可惜外面的男人力气很大,死死按着他,还把麻袋口给扎了起来。
胡不峰大喊救命,心里疑惑怎么同行的流西子和她的婢女没有一点动静,结果就听见一把粗嘎的男人嗓音说:“那边两个女的已经晕了,这个还没晕,接着打。”
胡不峰一听,胆都差点吓破,没晕也要装晕,立即硬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了。
胜玉当然好好地站在外面,让邓四把人搬去了小木屋。
她早已在屋子里准备好几日的干粮,文婆负责看守,邓四则对胡不峰拷打盘问。
邓四装作是与流西子结仇的山匪,逼问胡不峰与流西子的关系。
胡不峰当然是如实相告,说自己只是无辜牵连,求邓四把他放了。
邓四不理睬,接着盘问胡不峰的籍贯来历,又问他认识哪些达官贵人,胡不峰通通说了。
“傅?”邓四按照胜玉教他的,揪着这个字问,“你怎么认识的傅家人。”
胡不峰懵了一下,他脑袋刚刚被砸到石头上,晕得够呛,但是他刚刚提了傅家吗?
邓四又怒吼一声,揪着他的领子,粗声:“快说!”
“我说,我说。”胡不峰晕头转向,“在京城做生意时曾在傅家小住过,这位匪爷,小的与你无冤无仇啊。”
邓四抬手就扇了他两个耳光:“有没有仇是你说了算的?老实点儿,交代清楚喽,你在傅家住时,同哪些人有来往。”
胡不峰被吓得涕泗横流,又拖拖拉拉地说了一些,可他说的不是生意,就是寻常交际。
隔着一片门板,胜玉在屋外听了半晌,始终没有听到有用的信息。
她不由得攥紧手心。
邓四是混出来的,早就习惯了逼讯的方式,屋内拳拳到肉的痛击声和胡不峰凄厉的哭嚎,都让胜玉控制不住地时不时轻颤。
但她不能露面,更不能露馅。
以她现有的条件而言,想要从胡不峰口中撬出信息,只有这个办法。
尽管这个办法……实在是有些吓人。
邓四揍了胡不峰半晌,终于把他打晕了过去,才阖上门走了出来。
朝胜玉摇摇头。
“这种情形,今天是问不出来了。”
胜玉看到他拳头上的血迹,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
她点点头:“我明日再来。”
说完,又戴好帷帽快步离开。
跟在她身后的豆儿满腹疑惑,频频窥视她的背影,想问,不是说是旧识?怎么还打人了。
豆儿隐隐感到被骗,但看到胜玉踉跄走了几步,忽然蹲在路边呕吐,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站到了对方身边。
胜玉把一天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几乎连胃囊都要吐了出来,才终于直起腰。
她拿出手绢,仔细将脸擦干净,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继续稳稳地往前走。
走到旁舍附近,发现拂茹蹲在门边。
见了胜玉,拂茹立即起身迎了上来,小声道:“总算把姑娘盼来了,主子等着姑娘呢,都等一天了。”
胜玉顿了顿。
李樯等她一天?她想了想问:“拂茹小哥,知不知道大人是什么事要找我。”
拂茹摇摇头:“这小的哪里知道呢。”
胜玉喉头动了动。
“知道了,多谢你。”
拂茹又行了一礼,这才赶紧回去复命了。
胜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隐约预感不大好。
她在金吾郡无亲无故,李樯是知道的。
可休沐日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李樯若是问她去了哪儿,她该怎么答。
这件事情,胜玉下意识想瞒着李樯。
一开始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私事无需别人掺合,现在……
她利用职权,“借”钱买凶,将人骗到偏僻处,毒打逼问,她已经坏事做尽。
又能怎么开口。
但事已至此,胜玉也无法逃避。
想着水来土掩,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胜玉漱口稍微清理,便乘上拂茹留下的轿子去了李樯那儿。
李樯还在议事厅,但周围服侍的下人寥寥,也不知是他本身就这般朴素,还是特地清了人。
就连他的面色也沉得异常,仿佛遇到什么棘手之事。
胜玉心里不好的预感越发浓烈。
不,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心虚。
正因为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预知。
胜玉犹豫着迈进了门槛。
李樯本来急着开口说话,看清她的脸色,却是一顿,接着走上前,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遍。
轻声地问:“胜玉,你不舒服?”
胜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可能有点累。”
难道她脸色差得这么明显。
但是不得不说,李樯关切的话语让她悬着的心缓缓放下些许。
因为李樯的这个态度,她似乎已经可以确信,无论李樯到底是察觉了什么事,只要不是捅破天去,李樯都不会对她怎么样。
胜玉心中苦笑。
事到如今,她还会在心里下意识地算计李樯,甚至连李樯的偏袒都算了进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
“那你快坐下。”
李樯甚至亲手替她拉开椅子,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坐下时,李樯顺手将腰间的兵符解下,放在了桌面上。
胜玉眸光一顿。
这正是她去河渡之前、用来仿造的那块。
李樯指尖在桌上点了点,眉头紧皱,仿佛有话不知从何开口。
过了许久,他才定定地直视着胜玉,轻声地问。
“近来,坊间有传言称府军曾在雨灵乡的一处黑市现身,但我从未到过那里,亦从未派人前往……胜玉,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29章
◎命运的荒唐之处◎
这一套下来, 胜玉哪能不明白李樯的意思。
他其实已经笃定了此事与她有关,甚至已经猜到她曾仿造过军令, 他这样问, 只是一种温和的审讯罢了。
仿造军令是重罪,但李樯手中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毕竟她早已经将那块木牌烧毁,也从未主动声张过她与府军有干系。
只是让那河渡的人自己去猜罢了。
胜玉定了定神, 平静地开口:“我不太清楚。雨灵乡只有一个黑市, 就是南边的河渡, 我曾去过一次, 豆儿便是从那里买回来的, 别的就不知道了。”
李樯定眼瞧着她。
胜玉也与他对视,神情虽没变化, 目光却不由得露出恳求。
她明白自己这通话一定骗不过李樯,况且李樯故意将军令解下放在她面前, 就已经是在提示她。
并非是提示她要如实相告。
而是提示她, 他已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 所以她无需说出口, 也不能说出口。
没有证据的事情,只要她不承认, 他就能保得下她。
胜玉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也或许,是她自作多情。
胜玉深吸一口气,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等着。
若是李樯再沉默下去,她便默认自己是猜错了。
李樯并没想要包庇她的意思, 而是在要求她如实相告。
那么她也不再辩驳, 直接认罪, 该罚就罚,该杀就杀。
在她就要忍不下去的时候,李樯撑着腮笑了。
他屈着食指在胜玉鼻梁上蹭了蹭,软声道:“没事儿,就找你问问,毕竟你对雨灵乡比较熟悉。”
胜玉长睫颤了颤。
她知道,这便是这事要翻篇了的意思。
心缓缓落下之后,继而涌上来的是一阵空虚和失落。
她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
干尽坏事,还被李樯抓到。
简直就像一只脏兮兮的老鼠。
其实,她从前的几年就是这么像老鼠一样活过来的,虽然不至于大偷大盗,但是偷奸耍滑、看人脸色,她早已做得非常顺手了。
到处占点小便宜,才能捡到旁人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钱财,抱回窝里去妥妥帖帖地收好,谋划下一个天亮要怎么过活。
她之前并不以此为耻,或者说,她从来也没去考虑过这些问题。
只要能活着,孬一点儿又怎么样?
可是唯独在李樯面前,她不愿意如此。
尤其是李樯时不时对她说些很热烈的话,让她忍不住真有了一种幻觉,仿佛她还跟过去一样干净,还能做回从前那块无暇软玉。
但现在,这层幻想被揭开了。
她和李樯的差距分毫毕现地摆在眼前,李樯是手执利剑的执法者,而她是在界限边缘游走的肮脏鼠辈。
她竟还要这样的李樯来包庇她。
她真的……令人生厌。
“……胜玉。”李樯唤了她一声,刚刚刮过她鼻梁的手指移了上来,从她眼下蹭过。
胜玉抬眸看他,见李樯神情有些无奈,混着些许心疼。
胜玉坐在他面前,眼眶慢慢变得红彤彤的模样,终究让李樯忍不住心软了。
他干嘛非得吓她呢。
真是改不了的恶趣味。
他郑重道:“我错了。胜玉,你什么都没做错,不用怕,好吗?”
胜玉看着李樯,目光一时无法错开。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哄她。
明明她是犯错的那一个。
他不变得厌恶她,就已经是好事了。
可是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仿佛她是什么珠宝,生怕她会受到一点点伤害。
胜玉心里越发乱了起来。
李樯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她,里面盛满真挚。
“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也对你说实话吧,这些日子,我发现你似乎有些奇怪,好几回找你你都不在,所以好奇而已。”
原来如此。
按李樯的说法,他肯定很早之前就发现不对劲了吧。
只是一直没有对她说什么,原来这段时间以来,李樯一直都在容忍她。
胜玉心里的愧疚越发重了些。
但是她还是没有办法对李樯说真话。
她酝酿了许久,再开口:“没什么……只是处理一些颖儿姐走后留下的东西罢了。”
李樯点点头,似是出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胜玉,你在这里孤身一人,我真的很担心你,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我也想替你分忧。所以,无论你遇到什么事,都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好吗?”
李樯的眼睛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很柔软,像是下一刻就会蹭上来,黏人又忠诚。
胜玉心弦忍不住一动,但是到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