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无忧无虑的声音,胜玉压抑的焦虑、怒火,全都涌了上来,她控制不住地低吼:“你做这些没用的事有意思吗?我说过了,让你不要过来!”
李樯怔住,之前含笑的神色落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连嗓音也低落微沉。
“我只是担心你……抱歉,我现在就走。”
说完,李樯起身大步迈开,与她擦肩而过,衣袍在空中摆动猎猎有声。
胜玉闭上双眼,浑身僵硬,脑袋嗡嗡作响。
第27章
◎感觉他真的能把自己吃掉◎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胜玉也还是迅速冷静下来。
她紧紧闭上眼,喘出一口气。
她并非坐以待毙的个性, 况且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 她早已明白,不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坐在原地哭诉悲惨命运都没有丝毫用处,命运不会因为你可怜就怜惜你, 也不会因为你喊几句不公平就给你降下福祉。
唯有奋起直追, 才有可能堪破一线生机。
她分析了一番眼下的境况。
胡不峰为何突然取消明日的会面, 其实具体缘由还并不确定, 最坏的猜测也不过是他认出了当年故人, 心中有鬼,所以仓皇退避。
但是胡不峰已经决定来竹屿苑投贡, 他的货物定然全都压在附近某一家客栈,短时间内想走也不可能就立刻走得掉。
更何况他是商人, 本性逐利, 即便他有顾虑, 但只要可图谋的东西够多, 他难道不会想大着胆子冒险一试吗?
眼看着李樯走了,豆儿问:“要不, 我再去把他叫回来?”
胜玉摇摇头。
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从屉子里翻出一本簿子,仔细找了一阵。
接着取出笔墨写下一封短信,塞进信笺里,按住豆儿的手道:“这个奇珍阁的乔公子住在城东, 你去把这信送到他手里, 务必要他立即回信。”
豆儿低声应下, 飞快跑出门去。
胜玉吁出一口气。
她还有补救的机会,绝不能在此时再乱了阵脚。
但她也明白,她方才在李樯面前已然失态了。
她对李樯那通发火很没道理。
她当时心情极差,翻搅的焦虑、担忧、惶恐几乎将她吞没,眼看着苦心筹谋的机会像是要在眼前再次溜走,无力感攥住了她,要将她拉向深渊,以至于很难自控,但李樯本来无需承担这些。
这只是她自己的事,成与败都应该是她自己担着,不能怪罪别人。
她从来不是会迁怒旁人的性子,可为什么会下意识对李樯发这样大的脾气……
恃宠而骄四个大字忽然浮现在胜玉脑海中,墨迹深深,笔锋嘲讽,好似带着雷霆天罚。
胜玉不自觉死死咬着嘴角,直至咬出血来。
翌日午时。
胜玉进了鹤洋楼。
此处地段最为繁华,招待过无数贵客,在最高层可俯瞰整个金吾郡,连楼梯扶手都似乎冒着金光。
胜玉步态从容,虽然身边只跟着一个婢女,但是清雅的身姿任谁看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因此小二一路热情相送,直接引路到包厢。
豆儿瞅瞅左右,凑到胜玉旁边小声问:“这里是不是很贵?”
“是吧。”胜玉也小声回答。
豆儿哦了一声,有些说不出的艳羡,又问:“多贵?”
胜玉回答她:“我付不起的那种贵。”
豆儿:“啊?”
胜玉坦然且小声:“所以让别人付。”
豆儿:“……”
挺有道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包厢。
内里的豪华陈设边已经有一个通身华贵服饰的微胖公子在等待,一见到二人进来,立刻堆起笑容。
“流西子姑娘?”
胜玉戴着帷帽微微点头。
“乔公子,久仰。”
乔公子喜不自胜,赶紧对胜玉示意请坐,桌上已经摆满了珍馐美味。
豆儿看了一眼,默默摇摇头。
冤大头。
胜玉端正地坐下,乔公子立即迫不及待。
“流西子姑娘,您在信上所说,可以通过一个渠道快速获得上等贡品名额,是真的吗?”
胜玉含笑点头。
“是的。其实没有那么神秘,就是提前审核资质,只不过通常来说,外人不知道这个罢了。”
乔公子激动搓手:“好,好,那我要怎么做?”
胜玉语气温和:“这个,容我详谈……”
胜玉慢悠悠地编了一通。
一会儿要筹金银百两,一会儿要有严格流程。
每一条都对应着守则里的内容没有越界,但每一条其实都没什么用,把对面的乔公子唬得一愣一愣。
她的目的只是拖时间,引蛇出洞而已。
这位乔公子所献贡品中有一类与胡不峰献上的一模一样,只能留其一,胡不峰一定会关注乔公子的动向。
她不再试图联系胡不峰,而是立即就转头跟乔公子共进午饭,这件事一定会传到胡不峰的耳朵里。
只要胡不峰还想赚这笔钱,他就一定忍不住。
做生意是这样的,自己赚不到或许还不甚要紧,可看到同行赚到了,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等胡不峰坐不住再来找她,她就又能拿回主动权。
胜玉微微笑了笑,端起一杯清茶送进帷帽里,轻抿一口。
对面的乔公子已经快要眼冒星星。
“那个……流西子姑娘,其实我还有一个地方没听懂……”
胜玉惊讶:“哪里?”
居然只有一个地方不懂吗。
乔公子抓耳挠腮,随便指了一处。
胜玉好脾气地笑笑:“好说,那就再来一遍。”
选中乔公子当这个炮灰,除了他与胡不峰是竞争对手之外,还有一点。
乔公子是乔家的第二个少爷,他长兄是大权总览的大当家,他虽然早就想独当一面,但几乎没有出头之地,至今还未与大哥分家。
他定然很想建功立业,摆脱大哥桎梏,因此很容易轻信。
胜玉也不打算骗他钱财,只是要耽误他一些时间,只能默默说声抱歉了。
胜玉又翻来覆去地忽悠了好几遍。
直到一桌饭菜吃得差不多,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乔公子自觉已经听懂,心满意足地送胜玉出门。
离开酒楼走到大街上,胜玉隐隐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
她看了一眼便很快收回目光,故意留下豆儿在后面,拉开距离,独自去小摊边拿起摆件看看。
过了一会儿,豆儿果然追上来,有些兴奋地鼓溜着眼睛。
“那胡氏方才拉着我,求我再给他进言一次,再给他个机会呢。”
胜玉深吸一口气,总算露出个舒心的笑。
已经脱过一次钩的鱼儿,这回应该不会再跑得掉了。
回到竹屿苑,胜玉迎面撞上了李樯,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她不该吼他的。
于公,李樯是她的上级,于私,她早已跟李樯当面划清界限,凭什么无缘无故地对李樯发脾气。
李樯斜靠在栏杆上,在看远处湖边的人钓鱼。
看见胜玉过来,耷拉了下眼皮,什么也没说,又静静地去看鱼。
胜玉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过去。
踟蹰半晌,胜玉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吃饭了吗?”
李樯也没不理她,“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看着湖面。
胜玉终于忍不住了。
敢做敢当,做错了赔礼道歉就是。
胜玉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微微低了头,像是轻轻鞠躬的穗苗:“李樯,对不起啊,你昨天来关心我,我还凶你。”
李樯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胜玉终于忍不住抬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幽怨地瞅着自己,一双桃花眸像是被浸湿了一般,马上就要掉出露水来了。
李樯低声地说:“看来你真的很厌恶我。”
胜玉有些慌乱。
李樯惯会在她面前装的,要是以前李樯说这种话,她就随他去,甚至可能添一把火,让他自怨自艾个够。
但是现在或许是内疚作祟,胜玉只想赶紧跟他解释。
“没有的。你那么好,怎么会有人厌恶你?”
这是胜玉的真心话。
她注视着李樯的时候,只觉得李樯浑身都在闪闪发光,仿佛随身带着七曜星在行走一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招致厌恶呢?用头发丝想都知道。
李樯眼睫眨了眨,说:“你呀。”
“我也不会厌恶你。”胜玉揉了揉额角,李樯似乎不愿意让她含蓄,非得逼她把话说清楚。
她放弃抵抗一般,呼出一口气,说:“虽然你有时候真的……很幼稚,也很缠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厌恶你,昨天那样对你,是事出有因。”
李樯抿了抿唇,像是不敢置信,又小声说:“真的吗?”
胜玉点了点头:“真的。”
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胜玉忍不住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像是想要挥散他的不开心。
“别这样,我都已经道歉了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说着,胜玉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无奈地笑了笑。
那笑容带着浅浅的纵容,若是往深了解读,或许还有一丝宠溺。
李樯心头像是被狠狠地提起来捏了一把,原本潋滟的桃花眸变得深沉,就好像溪下卧着的石头露出了水面,变得专注凝沉,仿佛要把胜玉给牢牢笼罩其中。
就好像一只本来翻着肚皮撒欢的小狗,忽然神情收敛,变成了一只威猛嗜血的猎犬。
胜玉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不由得心神一凛。
她收了笑容,想到巷子里的那一幕,下意识抬起了手,竖起一根手指在李樯面前:“你,别乱来。”
那根细弱白皙的手指当然没有任何的攻击力,但李樯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被拴上了颈链,当真顺着这个动作停了下来。
居然有效。
胜玉自己都愣了下。
李樯专注的目光看了看那根手指,又看了看她。
竟然乖顺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胜玉心口莫名地颤了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跳动。
她慢慢地弯起手指,快速将手放到了背后,收起这个奇怪的动作。
负着手侧身对着李樯,胜玉仓促地说了一句。
“总之,你不要随便地靠近我。就是,不准突然发疯!”
她真的要被李樯吓死了。
看着他的眼神,感觉他真的能把自己吃掉。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
第28章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 李樯似乎也冷静下来。
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露出一个堪称温文儒雅的笑, 很是顺从道:“好, 都听你的。”
胜玉感觉手臂上寒毛无风而动。
这句话她在雨灵乡第一次见到李樯时,就听李樯说过。
现下再听,感觉完全不同。
胜玉忍不住嘀咕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地……”
乖顺?柔弱?痴缠?
竟然找不到能形容他的词。
李樯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柔柔地说:“因为是你。”
只有为了胜玉他才吃了这么多瘪, 旁的人他看都懒得看一下。
但奇怪的是, 越是在胜玉这里碰着钉子, 他就越是舍不下。
胜玉摇摇头, 目光中露出几分茫然。
“我一点也不特别,你怎么会偏偏喜欢我呢?李樯, 我想,你可能是还在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或者想救赎过去的那个傅胜玉, 或者其它什么原因……总之, 你真的不必这样。”
李樯眯了眯双眸, 轻轻地说。
“胜玉,你怀疑我?”
“不是, ”胜玉有些语塞,想了一会儿,终于坦诚道,“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曾经傅家发生的事情如今已经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我不希望你也被束缚住。”
李樯桃花似的眸子闪了闪, 勾唇笑了笑。
“你多想了。胜玉, 我只会被你束缚住。”
最后三个字他刻意压低,平添一丝暧昧。
胜玉脸颊热了热,别开脸打算走。
跟他说不下去。
“去哪?”李樯追上来。
“自然是回去。”
李樯掰着她的肩膀,不容拒绝道:“我送你。”
他手掌如虎掌,按着人就牢牢的动不了,身躯贴近了更显高大健硕,藏在衣衫里的肌肉硬邦邦的,随着若有似无的碰触,热和劲儿一阵阵地传来,彰显着存在感和压迫力。
胜玉背对着他,一瞬间都有些恍惚,没办法把这个人和整天在自己面前撒娇装委屈的人联系在一起。
李樯就这样半揽着她,一直走到门口,外面有人经过的路上才停下。
他闲闲地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
在胜玉要走开之前,又喊住她。
“胜玉。”
她回头,李樯弯着嘴角,轻轻地一笑。
“我对你的倾慕都是真的。无论你是那个同窗傅胜玉,还是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胜玉。我不是傻子,我分得清。”
李樯鲜少的认真,桃花眸湛黑粹亮,好似落下星辰,一闪一闪的,看不出一丝作伪,也看不出一丝犹豫。
胜玉心头微动。
类似的话李樯对她说了很多遍,但是这平铺直叙的一句,却让她格外有些震动。
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忠诚的同伴,也没有人会去拒绝炽热纯澈的爱意,尤其是在刻骨的孤独之中时。
但最终胜玉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离开也没有回应什么。
之后胜玉与李樯之间,又仿佛恢复到之前的关系。
李樯时不时就一本正经地过来,然后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和胜玉打打闹闹,怎么赶都赶不走。
胜玉都被他闹习惯了,干脆随他。
豆儿和胡不峰重新约了一个时间,又推迟了些日子。毕竟不能太热情,显得太假。也不能一直拖着他,因为从胡不峰胆小如鼠的性格来看,他大概也没有什么耐心。
这一回,胜玉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着急得惊慌失措了。
她照常吃喝睡觉,平日里照常上值,一点旁的心思都看不出来。
似是刀剑经过了锻造,胜玉变得沉稳了许多。
李樯在她专心看书的时候,把一个琉璃珠在桌面上滚来滚去,滚得哗哗作响,她也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