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怪味儿。”
不过是进殿中待了一会儿, 就浑身发臭。
李伯雍仪态端庄,他四五十年纪,比皇帝还要大几岁,但皇帝已然发须全白, 他却眉乌面清, 看上去还是个儒雅的美髯中年。
见李樯动作, 李伯雍淡淡收回目光, 似是数落:“药味而已。陛下身边常年浸淫各色药物, 难免有气味,不要小题大做。”
李樯皱了皱眉:“这药味比我离京前更浓了。皇帝莫不是病入膏肓了。”
尊贵的人皇天子, 在这马车之内被讨论起来,就仿佛一块无足轻重的破布那般随意。
李伯雍瞥了一眼年轻的侄子, 姿态依然端庄如良臣, 眸中却卷起风云。
“若是皇帝当真命不久矣, 你要如何。”
李樯撇了撇嘴, 眉间闪过一丝不耐。
他明白叔父话中的含义。
早在几年前,叔父便已对皇帝心生不满, 再加上这几年皇帝体弱多思,对叔父渐生猜忌,对李氏更是连番打压,已激得叔父越发不满,对皇位上的人有了取而代之之心。
古话说龙生九子, 可一条病龙生出来的儿子也不怎么样, 如今几个年龄合适的皇子都如腐木生虫难堪大用, 朝堂尽在叔父掌控之中,叔父有此念头也不奇怪。
李樯心知肚明,但不愿参与。
当他从边关身负盛名回来,叔父要求他暂避锋芒,李樯二话不说便收拾了东西,一来时为了打消皇帝疑虑,二来也是为了离这摊子麻烦事越远越好。
他想躲懒,叔父也由着他,随便他对外胡说自己遭厌弃遭贬斥。
但这终究是李家的事,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等叔父当真起兵之时,他也只有冲锋在前。
见李樯不答话,李伯雍叹了一声,掸了掸膝头的布料。
“今日在午门,你难得配合一次,倒是叫我意外。难道真是李弘说动了你?”
李弘便是那日来劝李樯回府的官员。
李伯雍虽是这么问着,却心如明镜,李弘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让李樯改变主意的,另有其人。
李樯略有不耐:“想做便做了而已。”
马车辘辘行进,李伯雍又开口,低声说着只有叔侄二人听得见的话。
“行罢。这些日子你在金吾郡待得如何?”
李樯靠着车壁,懒洋洋的已是心不在焉。
“还能如何,都在叔父的预料之内。”
“嗯,有察觉到什么动向?”
“除却南宁王府伸了爪子之外,别的没有。”
李伯雍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往后会更多。多小心。”
李樯浑不在意,一身桀骜的劲,完全没把那些事儿放在眼里:“嗯。”
他一双眼睛黏在了车窗上,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只嫌不够快。
一副心都已经飞远了的样子,长眼睛就能看出来。
李伯雍观察了他一会儿,才开口:“你带在身边的那个傅胜玉,是什么打算?”
李樯一愣,神色有些别扭。
“没什么打算,带在身边解闷而已。”
“长那般模样,解闷倒的确是不错。”李伯雍微微颔首。
李樯牙根轻咬,分明叔父只是在重复他说的话,却叫他忍不住攥起了拳。
“当年傅家的事她知道多少?”
李樯答得很快:“当年不是已经查过了么,她什么也不知道。”
“嗯。”李伯雍微微颔首,“那看来,你果真只是拿她解闷而已。”
李樯浑身紧绷,像一只被激怒后暗自压抑的雄豹。
他不想听叔父提起胜玉的事。
李伯雍似乎没看出他的恼怒,摇摇头道:“也罢,你爱玩就玩吧。你我还不知道,从没有长性,别惹出麻烦耽误了正事就行。”
李樯垂眸盯着一旁,默而不语。
李伯雍又道:“你也不小了,该给你说门亲。”
李樯皱眉,“这也太早了。”
李伯雍倒也没有强迫:“嗯,完成大事之前,的确不急。”
李樯莫名地舒出口气,再不接话了。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李樯的心思却再不如先前轻松。
他迈着长腿快步离开,一时之间却又不大想回驿站去。
约莫是心虚。
在集市上逛了逛,李樯买了两盒糕点。
一盒时兴的,没见过。一盒从前就有的,小时候见傅胜玉吃过,似乎还挺喜欢。
提在手里满满当当,李樯才回了驿站。
胜玉正坐在那里等他。
一打照面,胜玉清透的双眸就弯了起来,微微含笑。
“你回来啦。”
李樯心头微颤,滚过一阵热流。
如今的胜玉待他,比当初已经热和了不知多少,从前他哪敢想有现在的日子。
李樯目光直直落在胜玉脸上,带着些许贪婪执拗。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了,按上门,就大步跨过去,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双手掐得紧紧的。
胜玉吓了一跳,本能想要挣扎,但勉强按捺住,带着羞意问:“你,怎么了?在宫里受委屈了?”
她以为李樯是心情不好需要安慰。
她软软的声音像风吹过的萱草,又柔又甜地裹在耳边。
李樯眼眸凶狠,控制不住地偏头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虽是隔着衣料,但胜玉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热度和牙齿,捂着嘴惊呼一声,皱眉斥他:“你疯了?”
李樯胸口快速地起伏,他还没疯得彻底,若不是因为还有神智,他就不会只是咬着这里,而是直接舔上了胜玉的脖颈,烙下自己的印记。
他急切地想要通过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拥有,否则他会怀疑自己眼下手里抓着的只是一缕云烟。
越是得到,越是不安,仿佛他的财宝下一刻就会被人给全部偷走。
胜玉拍了他两下,当然推不开。
她察觉到拥着自己的高大男人脊背僵硬紧绷,似乎有种惶怯的情绪也传到了她这里。
算了,其实咬得也不疼,就是吓人。
像是一只大猫尖锐的牙齿抵在自己命脉上,但又没有真的咬下去,只是吓唬你。
胜玉把本能里的害怕压下去,手心轻轻摸到了李樯的脑袋后面,顺着脖颈慢慢下滑,一点点地安抚。
“你干嘛呀,别随便发疯,吓人。”软软的抱怨,比起讨厌,更像是埋怨。
李樯当然听得出来。
他又不是傻子。
排斥他的胜玉,和宠着他的胜玉,区别这么大,能听错吗。
之前是哪怕吞到嘴里也咬不开的硬青李子。
现在是吮一口就要破皮流出汁来的熟甜桃子。
哪怕是嗔怒,也香甜得诱人。
李樯升起难忍的饥饿感,鼻尖萦绕着诱人至极的气息。
他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个性。
给他点甜头,只会叫他缠得更狠,咬得更紧。
李樯眸光发直,愣得转不开,松开嘴偏过头,用力含住胜玉颈边的一块嫩肉,狠狠地吮了一口。
果真是甜得流汁的。
李樯贪嘴地又吮了好几下,最后才一边伸手挡住胜玉踢上来的膝盖,一边退开。
胜玉已经气得双眼泛红,脸颊更是像烧透了的火烧云。
“你个变态!”她怒骂,从没对李樯骂过这么难听的重话。
李樯“嗯”地受了,浓得化不开的黑眸死死盯着她,还在舔着嘴角回味。
胜玉全身轻颤,感觉自己被蛇咬了一口,捂着脖子往外走,心里愤恨得想流泪,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他去哪里受委屈都好,委屈得要死掉也不理他了。
没走几步就被人一把拽住。
李樯怎么可能让她走掉,强横地把人拖过来,困进怀里用双臂绑住。
“嘘,嘘,胜玉乖,不气。”
他的语气像是在掩耳盗铃。
胜玉颤抖得更厉害,热气扑在她耳边,很难不想起方才被人吮吸的感觉。
她牙关都在颤:“你是个疯子,变态,□□……”
“我是,我是。”
比起胜玉想要哭又不敢哭出来的通红的脸,李樯表情非常冷静,只有一双黑眸凝沉得过分,光看这情形,还以为无理取闹的是胜玉。
李樯的掌心很大,很热,在胜玉背后轻拍,道歉似的安抚。
“别气了,气坏身子。你尝尝这个。”
他打开放在桌上的点心盒子。
胜玉不要吃,用力扭过头,一闭眼,长睫就把眼泪眨下来了。
她愤愤地擦掉,本来没想哭的,真丢人。
李樯声音更柔,捏起一块糕点送到胜玉嘴边,用糕点轻轻啄着她紧闭躲避的小嘴,在她想要开口骂人的时候送进去,让她咬了一小口。
胜玉:“……”
李樯问:“甜吗?”
“……嗯。”
李樯又笑了,把脸凑过去,轻轻地在她唇角亲了亲。
胜玉胸腔里跳得厉害,咚咚的,声响很大,好像又不完全是气得。
亲她的时候,李樯还闭着眼。
那触碰轻柔又软和,像一片云絮在她的唇角轻轻磨蹭。
亲完了,李樯才稍稍退开,睁开眼,眸底漾着柔情万丈的波光。
“胜玉,讨厌我吗。”
胜玉紧紧咬着下唇,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没说出来那句“讨厌你”。
李樯又凑上去亲亲她。
胜玉像是被人提溜着脖颈,也不挣扎了,看他闭着眼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快要碰到自己的鼻梁,她也忍不住半阖上眼,脑子里一阵晕乎乎,又一阵轻飘飘。
李樯小声地问:“喜欢这样亲?”
“……”胜玉沉默,半晌恼怒地答,“不喜欢那样亲。”
“嗯,我错了。”李樯道完歉,也不说话了。
云絮一样的吻游走在下颌,脸颊,鼻梁,双眼和眉心。
第37章
◎他本来不是与你最有缘分的那一个◎
胜玉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李樯惹恼, 又莫名其妙地被一阵轻吻给安抚。
难道恋人之间便是如此吗?
在飘忽忽的云絮里,胜玉不由得想。
嗔怒, 爱怨, 都来得突然又浓烈。
两人好不容易分开,胜玉还被牢牢地抱在腿上。
李樯用额头抵着她的,呼吸很热,掌心不受控似的摩挲着她的脸颊。
喃喃地说:“胜玉, 我好像真的离不开你。”
即便知道情话都是荒唐炙热的, 胜玉也还是有些难为情。
她咬了咬唇瓣别过脸, 面红耳赤:“只要你别再那么……我又不会赶你。”
李樯沉默了一阵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伸手拿起桌上的糕点, 捧在手心里喂给胜玉。
“金吾郡没有这个铺子, 你看看这个味道跟小时候还一样么?”
胜玉方才就已经尝过了,这会儿就着他的手吃了一整块。
“嗯, 我觉得一点儿也没变。你看呢?”
胜玉说着,也捻了一块喂给李樯。
李樯含笑接了, 舌尖从胜玉指尖卷过, 说:“我没什么印象, 不爱吃这东西。”
胜玉瞪了他一眼, 又觉得奇怪:“不爱吃……那你怎么记得以前有这个。”
李樯笑着说:“看你下课了常吃,你最爱一块儿嫩黄的口味, 还时常跟人分着吃,不过从没分给我过。”
胜玉呆了一下。
李樯说的这些,的确历历在目,连这种小事也注意到了,看来那时李樯说的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意她, 确实是真的。
虽然胜玉其实也没有怀疑过他的真假, 但是现在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 又有些甜意。
李樯说:“凌家我已替你约好了,还有黄莺,应当也已经收到信了。你明日去看看他们?我们要启程回金吾郡了。”
这么快就要走。
胜玉呼吸微屏,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地方官在京城待的时间都是有限制的,更何况李樯还是个将军,本就身份敏感。
她跟李樯道谢:“辛苦你了。对了,燕家……怎么说?”
李樯摇摇头:“很不巧,燕怀君前几日刚奉皇旨去了北地,这三个月大约回不来了。”
就前几日啊……要是没有宦官查贡品那档子事,说不定就能碰上了。
人长大了是这样的,再也不像小时候,有无边无际的时间能待在一块儿,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各奔东西。
“那就下次再见吧。”她叹息一声。
李樯摸了摸她的脸颊安慰。
第二日李樯带着她出门。
李氏与凌氏素来有交情,去凌府也不需要拜帖,只是凌家人对李樯上门还颇有些意外。
胜玉戴着兜帽,隔着帽檐看对面主座上的人。
凌昭好像跟从前没什么变化,就是高了,瘦了,但看面相,还是个憨直少爷的样子。
果然,他一开口,声音也是同以往一样的熟悉,胜玉低头听着,忍不住就露出了微笑。
凌昭如今也算凌家的主事,出面招待贵客,也有礼有节,还和李樯嘘寒问暖起来。
“将军这趟回京待得几日?”
李樯答道:“傍晚便要启程走了。”
凌昭“哦”的一声:“事务繁忙,繁忙。”
李樯微微一笑,瞥了瞥左右。
“有个人要同凌大人引荐一下,私下说最好。”
凌昭虽不解其意,但他是最直爽的人,立刻便叫周围人都退了下去。
大门阖上,胜玉站在李樯身后摘下兜帽,朝凌昭笑了笑。
凌昭登时傻在了原地。
胜玉咽了咽口水,心里紧张,正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听得凌昭惨烈地嚎了一声,旋风似的便扑到了眼前。
“傅胜玉!你、你、你回来了!”
方才还风度翩翩的凌昭,此时像个傻子,又喊又叫,一会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会儿又蹦了起来,站不住地绕着胜玉转圈,要把她看个仔细。
“啊!啊!怎么会这样,胜玉!”凌昭喊着喊着就流下眼泪来,伸手想要碰碰她,看看是不是真的,但是又不敢。
胜玉主动伸手,在他垂下来的脑袋上弹了一下。
凌昭哭得更大声了。
他鼻涕都流下来,整张脸都被眼泪打湿,一边流泪一边擦,跟十三四岁时没有一点区别。
“你还活着,太好了,你不知道,好多人都说你死了……”
嗯,口无遮拦也是一点也没区别。
李樯微顿,不大友善地看了他一眼:“凌大人,说话注意些。”